山野間已經翻起秋花了,是銀白的芒草,一簇一簇,帶著新如絲緞的耀眼的亮麗,在風中翻飛,成為秋的最早的預告。

夏日裏沸沸騰騰的蟬聲一點也聽不到了。靜到如許,我覺得有點奇怪,似乎不應當是這樣的不告而別;然而,我走到林中去,四下探望,高高的樹梢上一無蹤跡,只剩秋風了。

蟬聲的乍起也是不可預期的,每一年聽到,都要驚訝,無緣無由,怎麼就這樣開始了。

大學時,寫過兩句詩:“第一聲蟬,自大遺忘中來——”;只這兩句,底下一直沒有續成,怎麼續都不覺得好。每年夏至,蟬聲突然從林中拔尖而起,依然會想起這昔日未完的詩句;而且,年復一年,續不成,倒也覺得似乎應該只有這無端的兩句好。

蟬與中國似乎結了不解之緣。《詩經》中有“五月鳴啁”、“啁鳴嘒嘒”的句子。“蜩”便是蟬。“嘒嘒”不知古音如何;大約那行走於田陌間的詩經的男女也已呆立林邊,細聽那蟬嘶了。

莊子《逍遙遊》中的“蜩”,在榆樹與枋樹之間,當大鵬起而飛的時候,自有它不可替換的自在。

唐代駱賓王的《在獄詠蟬》是出名的作品,但是我不喜歡。“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說小人讒言的蔽障忠貞,義理甚明,但是,獄中的駱賓王,寄托了太多個人的憤怨不平,蟬倒是無辜的了。比較起來,晚唐的李商隱還是真能聽見蟬聲的人:“五更欲斷,一樹碧無情”;那夏日高厲的蟬嘶,無止無休,持續的高音,最後變成一種聽覺上的空白,天荒地老,淒楚惻厲到了極至,而天地依然,只是無動於衷的初始的天地啊!

蟬的時序性、季節性的出現,特別給人時間的傷逝之感。因為如此,蟬也屢次在中國的文學中被描寫歌詠。杜牧之的詩:“槿墮初開艷,蟬聞第一聲”,說的是初夏的蟬;牧之又有《題揚州禪智寺》的句子:“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那是夏末秋初,最後零落孤單的蟬聲了。

曹植的《蟬賦》,洋洋灑灑,以長文通篇詠蟬:“在盛陽之仲夏兮,始遊豫乎芳林;實淡泊而寡欲兮,獨怡樂而長吟;聲嗷嗷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內含和而弗食兮,與眾物而無求……”

蟬的淡泊,蟬的恰樂長吟,蟬的彌厲之聲,蟬的無求……。多年來,蟬在中國,被孤傲情重的詩人牽連附會,變成了林中懷抱非凡的孤獨者,每到夏日,便以淒楚激烈的高音,重復著它不可解的寂寞與堅持,千古不絕。

童年時候,我們不叫蟬,而叫“知了”。臺灣長大的孩子大都有捕蟬的經驗。用一根細長的竹竿,在竹竿一端黏上了融化的柏油或膠,先用聽覺判斷林中蟬聲的出處,然後在濃密的枝葉問細細索尋,孩子眼尖,不多一會兒,聽見“吱”的一聲,那高樹上的蟬已被黏住,不能逃脫了。

據說,蟬蛹在土中蟄伏數年之久,一旦蛻解,成為蟬,不過幾天便死亡了。

蟬蛹蛻解的殼,每到夏初,大度山遍地皆是,和蟬形不十分相似,僵淒彎曲,有點醜怪。學生們對這殼十分感興趣,撿來做精密素描的對象,並且在畫完的蛹殼邊寫下這樣的句子:“蟬蛹在土中數年,一旦解蛻,成蟬之後,長鳴數日即死。”似乎,這蟬的故事使他們驚詫、感傷,在他們年少青春的生命中已感覺著那微小身體中隱含著不可解的生命的莊重與辛苦吧。

也有學生找到尚未蛻變的蛹,把它放在窗紗上,隔日黎明,便見到那翠綠的新蟬破殼而出,飛去那宿命中緣僅數日的林木間去了。

夏天,我終於來到這海邊。

海浪一層一層翻滾,風帶著鹹腥的氣味,沈重而潮濕,仿佛一匹布。

有幾個孩子在結著牡蠣殼的巖石間尋找海膽。

(海膽是一種長滿尖刺的球形生物,當地的居民取海膽的內部加雞蛋烹調成可口的食品。)

這個島嶼向南一邊的村落,因為住民長久向外移居,留下許多空屋,人口稀少,已成一個蕭條的社區。

用骷髏石砌蓋的房屋還是古老的式樣。低矮的瓦片如鱗的斜屋頂,細小而嚴密的窗欞,在據說半年冬季嚴寒與狂風的氣候下,建築形式也變得像一個拉低帽檐、瑟縮在圍巾衣領中怕冷的人。

上了鎖的木板門扉,中間留著很大的空隙,可以湊近了,從門縫中向內窺探,黝暗中擺設整齊的桌案椅子,仍然是有人起坐使用的樣子。靠墻還擺置了神龕和祖宗祭祀的牌位,這已經移居到遙遠繁華都市去的人家,神明猶寂寞地守護著舊日主人的廳堂。

寂靜無人的街弄中有幾只肌瘦無力的貓、狗和孩子。孩子手中拿著一只空碗,蹣跚走來。

“玩啊!”

大約是這樣的意思吧。

那穿著黑色衣褲,頭上綰著髻的婦人向我招呼。我不十分懂她的意思,她也並不在意我的回答。

語言有時可以像詩,邏輯與文法都不合理,但是卻是最精確的語言。

真正的精確,有時並不是邏輯或道理,而是人與人面對面一殺那間的直覺。

在希臘一個小島上遇見過一個同樣黑衣的婦人,她在街弄問和我聊了一會兒;我的朋友笑說那是古希伯萊語閃族語系的一種,失傳已久了。

但是,我記得不費力的明了她的問好。

“從那裏來?”

“好美的風景啊!”

“二個人嗎?”

“寂寞啊!”

一些不連貫的獨立的句子,使我想起日本古典文學中的“俳句”,“一只青蛙,跳進古井裏”之類的。因為太簡單,解脫了文法與詞匯的邏輯,竟自成一種詩意,處處都是弦外之音。

詩,常常只能記住一兩個片段而不相幹的句子,好像是記憶的廢墟上偶然撿回的一兩個意外,時空都錯雜了,昔日曾經有過的繁華卻是真的。

Lesmainsdanslesmains

Restonsfaceface

TandisqueSonslepontdenosbraspasse

Desternelsregards

Lndesilasse

手在手中

面對著面

我們手的拱橋下

永遠的凝視

悠長的波光

阿波利奈爾寫米哈波橋的詩句。每到水邊我都會想起,那斷續的柔軟的聲音,是水波,是光影,是淚的流淌,是歲月與光陰,是凝視,是手與手的糾纏,是一切告別與逝去的繾綣。

人生有情淚沾臆,

江水江花豈終極。

這兩句詩,前後都忘了,只記著這兩句。反覆反覆在腦中來回,反覆反覆的讀,讀到破碎成了不可接續的片段,碎成了“人生”、“人生”,“有情”、“有情”,碎成了“淚”、“淚”、“淚”,碎成了“江水”、“江花”,“江水”、“江花”,波濤浪湧,連成一片,無窮的悵惘,千古的憾恨,只是一片淚與江水江花,無可如何的流去。

一首詩,要被搗碎、拆散,分離成最小的片段,可以無限組合。解脫了文法、詞匯的邏輯,成為可以反覆映照的鏡片。交疊、融匯、錯綜,使語言解脫了理智的設限,入於冥想,入於無限,入於自由的空闊。

“你從那裏來?”

“風景好美啊!”

“一個人嗎?”

“寂寞啊!”

這島上的婦人與希臘島上的婦人說同樣的句子,我站在街旁傾聽,這是世人的言語,這是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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