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野(1904~1997),安徽省霍丘縣葉集人。現代作家、文學翻譯家。著有小說集《影》,散文集《給少男少女》,詩集《海河集》,雜文集《魯迅精神》等。

到白沙來,原是應了朋友的約,來看看梅花的,聽說有三百棵,很羨慕諸位的幸福。不料卻有同學來找我演講,我不免嘆一口氣,心想說書的命,到甚麼地方也逃不脫。不過我實在沒有甚麼可說,因為我只帶來一個空空的腦袋,預備裝滿了好風景,好印象回去;卻原來也要付代價。這年頭,窮日子真難過。幸而聽幾位先生說,諸位很愛讀書,我因此想到現在要講的題目。諸位也許笑我,“三句話不離本行”,我想這樣笑我是不應該的,因為讀書也罷,生活也罷,我都外行得很。現在糾纏到一塊來說,恐怕更說不好了。

聽一般人的說話,讀書仿佛是怪令人頭痛的事情。不是“一部念四史無從讀起”。分量太多,就是天氣不好,“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又涼來冬又冷,收拾書包好過年”。——這首好詩,別處的學生聽說都是很心會的。說是進學堂讀書來的,為甚麼這樣為難呢?我想,現在的教育制度要負一部份責任:拿死的知識填塞了之後,再拿考試來測量結果,不要幾年,學生就變為完全被動的了,讀書的興趣也被消滅。我記得自己在學校讀英文時,先生曾經用過幾種英國文學名著作教本,結果我往往想到這些書的顏色和樣式便覺得厭惡。我這樣懷著偏見來厭惡的,有那位“寫起文章來像天使”的高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以後我每看他的文章,特別看看他那聰明的高額頭,便覺得怪對他不住。連對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我都表示過不敬,諸位就想一想這些教育家的本事!幸而我自己碰到一本《天方夜談》,使我對外國文的興趣,沒有完全被悶死。從此我發現了一個新天地,在課堂上雖然不免常打盹,課外卻往往懶得睡覺。我用不著再聽先生三番五次的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或“書中自有顏如玉”。我知道他們只使我見到“顏如鐵”,我倒不如閉眼念幾聲佛。我不知道別人的經驗怎樣,不過我相信在塞與考兩重夾板中間,總壓不出很好的結果。

所以我覺得,要想培養讀書的興趣,非將態度根本改變了不可。讀書不是要應付考試,不是要敷衍外來的要求,卻是要滿足內心的需要,充實自己的生活。換了話說,讀書必須是自己的有機的一部份,必須和自己的生活經驗熔為一爐。若是書和生活經驗發生了親切的關系,書便有了味道,變為知己的朋友一樣了。若是生活經驗從讀書擴大推廣,充實的機會就無限的增多了。書將人的生活方式和態度根本改變,是常有的例子。反之,實生活的經驗越豐富,讀書的欣賞和理解力也就越深廣,也就越能領略書中的真味。所以讀書與生活是相輔相成的,必須兩者並進,才可以達到佳境。光讀書而無生活,只嘗得到間接的經驗,和吃嚼過的飯差不多;光生活而不讀書,卻勢必空虛,狹小。

我現在來舉幾個小小的例子,說明我這一點點的意思。我說讀書可以增廣加深生活的經驗,因為名著是最好的感情和思想的結晶,我們可以從其中吸收無窮的,精神的養料。很平常的東西,經過名著的作者,特別是詩人,描寫之後,便有了意味,在讀者的心中形成了聯想。這樣的詩句便成了“Open Sesame”(《阿利巴巴與四十大盜》中開門的咒語)一樣的咒語,可以替讀者打開了珍貴的寶庫。諸位知道,羅馬有一位大詩人維吉爾(Veigil),他在中世紀被人認為魔術家,因為他的半行一行的詩,往往可以在讀者心裏喚起無窮的聯想,仿佛是咒語一樣。

最近翻譯吉辛(Gee Gissing)的《四季隨筆》(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其中有一段將這個意思講得最好。他引約翰生(Samual Johnson)的話:在讀過書和沒有讀過書的人之間,同死人與活人之間,有同樣大的差別。接著他說蝙蝠和梟鳥,若不是因為入了詩人的世界,他也許看到它們,聽到它們,只懷著厭惡或迷信。可是,

“Then nightly sings the staring owl,
To-whit!
To-who!——anerrynote。”
(凝目的梟鳥夜夜歌唱著,
To-whit!
To-who——歡快的歌調。)


“On the bat’s back l do fly

After Summer merrily。”

(我在蝙蝠的背上飛來飛去,

快快樂樂的過著夏季。)

這兩種鳥便入了超凡的境地,變為富於詩的聯想的了。可是對於不讀詩的人,它們和麻雀有甚麼不同呢?夜鶯、雲雀、布谷,也因為詩的聯想,更被人珍視。這種微妙的經驗,不讀詩的人卻無福領略。我因為韓愈的詩句——“黃昏到寺蝙蝠飛”,對於蝙蝠也頗懷好感,而且每見到它,往往想起“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仿佛見到了詩人辛棄疾獨宿的淒涼情況。讀過一點詩詞的人,黃鸝、燕、鳩、杜鵑等鳥所引起的情緒,也自然和未曾讀過詩的人完全不一樣。我們經過詩人的眼睛來看萬象,經過詩人的耳朵來聽萬籟,仿佛是增加了一種感官;而不曾讀過詩的人,卻仿佛是瞎了眼睛,聾了耳朵,他們的生活經驗自然也就貧乏得多了。其他如樹木花草,本身固然是美的,也因為詩的聯想而更美。梅呀、柳呀、梧桐呀、芭蕉呀,在不讀書的人的心目中,假如引起甚麼情緒的話,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所以讀書使我們的生活豐富。

吉辛又說到中夜的鐘聲使他驚醒,若不是為了莎士比亞的聯想,他也許會詛咒它擾亂睡眠呢。讀過張繼的“夜半鐘聲到客船”,假如諸位中有人中夜被鐘聲驚醒,不會因此感到喜悅嗎?

生活的方式和態度被讀書所改變,是所以還要辦教育的基本理由,恐怕諸位從教育家聽的已多,見的已多,我用不著多說了。我只說一件小事。多年前我讀到一篇論散步的文章,作者特夫萊嚴(G.M.Trevelyan)說他有兩位大夫,一位是他的左腿,一位是他的右腿,在身心失調的時候,他總請他們醫治,而且一治必好。那時我還在窮學生時代,而且頗有人擔心我活不下去,所以常請這兩位大夫侍候我,是最合理,也是最經濟的事。決然下聘約。不像目前許多教授,只兼掛名的差事,他們倒是很熱心服務的。幾年後舊同學見到我,都驚訝我居然不但沒有入墓,卻比以前健康些了。這還是小益處。他們給了我更多的精神上的快樂。我覺得我的整個的人生觀,都差不多因為他們改變了。別的人聽說都是用腦子思想的,我卻用腿思想的時候也頗多。我向諸位保證,腿實在不像許多腦子那樣空虛。假如我早幾年讀到這篇文章,我不知要多得多少益處;特別他論到青春苦惱期的一段,會給我最健全的啟示。我先說到蝙蝠,諸位也許有譏笑我懸空的;這一回可腿踏實地了。

我說生活的經驗也可以增加讀書的理解和欣賞,讓我也來舉一點小小的例子。記得有一回,和在坐的臺靜農先生談到中國詩的意境,我說很歡喜柳永詞中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他問我,前一句“今宵酒醒何處”如何?我搖搖頭,因為我不善喝酒。他卻覺得酒醒後那境界更好。這有點不好商量。不過他繼續說,有一次回故鄉的途中,卻親身經歷過這境界。我只有甘拜下風,承認他的欣賞更真切。在我,“楊柳岸”和“曉風殘月”從沒有合成過一張和諧的圖畫。

我在北平,教學生讀過一點詩,有一位坦然承認念不出甚麼味道。多半是情詩,他正在厭惡女性,難怪的。暑假後,他見我第一句話便說他喜歡那些詩了。我笑了笑,他也心會我知道他不是在厭惡中過日子了。

對於名著的欣賞,有許多地方很受自己的經驗限制,所以膾炙人口的名著,有時讀不出甚麼好,也不必掃興的。怎樣的名著也往往有不精彩的地方,不一定就是自己的了解力過差。就是最精彩的地方,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同樣領略。有人說,一年讀一次莎士比亞,每次都可以有新發現。真正的名著,大體都很耐咀嚼,咀嚼一回,總可以得到些真味。不要只相信別人的說法,雖然明達的批評可以幫助我們的欣賞,可惜這樣的批評並不多。我們和十個人相交,未必有兩三位可以成為朋友;從書中所得的友誼溫情,比例卻比較高。有時我們自己的經驗沒有成熟,不能了解欣賞一部作品;有時同一作品,因為讀的時間不同,給我們很不同的印象,可以證明自己的經驗往往在讀書上有絕大的決定作用。所以我們要想深入到書裏去,非同時將生活經驗盡力擴大不可。有批評家說,少年人讀西萬提斯(Gervantes)的《吉珂德先生》(Don Quixote)會發笑,中年人讀了會思想,老年人讀了卻要哭,也就正是這個道理。

所以生活同讀書是分不開來的。一方面不要作書呆子,將腦袋裏裝滿著死書;一方面也不要空著腦袋過生活。讀書應當是生活的一種享樂,不是令人頭疼的工作。生活應當用書籍來陶冶,使它美化並充實。讀書,我們可以接近古今中外的良師益友;生活,我們才可以接受它們給予的恩惠。這樣將生活和讀書熔為一爐,我想英國詩人勃萊克所說: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一粒沙裏一個世界,

一朵花裏一個天國,)

這境界我們有時候可以領略到。

謝謝諸位的耐心,費不少時間來聽這幾句很平常的話。


1944年1月

選自《中學生》,1946年12月1日第1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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