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向哪裏去?永遠是人類思考的中心問題。而思考這些問題的基礎,便是對歷史的記憶。因此,當歷史虛無主義的思潮在中國彌漫的時候,討論歷史記憶本身的意義,就顯得十分必要。
(一) 記憶:人與動物的比較
記憶不是人類特有的心理機制。許多高級動物都有記憶能力。我在電視節目裏看過一個實驗,在電視機屏幕上顯示5個一位數,然後隱去,受過訓練的大猩猩也能憑記憶指出這些數字從小到大的順序,正確率達到90%以上。而人如果不經過訓練,正確率還不如大猩猩。還看過一個實驗,老鼠經過幾次碰壁,就能記住復雜的迷宮。在自然界,有些候鳥冬天遷徙飛行上萬裏,來年春天竟能回到同一片森林的同一棵樹上。大象也能記住遙遠的水源。許多動物記憶的奇跡讓人類嘆為觀止。
一個世紀以來,科學家已經對人類和動物記憶的生理機制作了大量的實驗研究。據superbee有關記憶的研究文章介紹,心理學家提出,如果要使人對某事件有所回憶,則對該事件必須要有編碼、儲存和提取三個步驟,而遺忘的原因可能是三個步驟中缺少了一個。1889年,俄國學者 Korsakoff首先發表了一個因腦傷而導致記憶障礙的病例。另一個著名的病例報告,病患H.M由於自小患有癲癇,在長大之後,病情愈加無法控制,於是就進行腦部手術,切除了兩邊的顳葉內側和海馬回。手術之後,H.M無法記憶新的刺激,事情轉眼間就忘了。而手術前的一些舊事大部份都記得。他沒辦法記得剛認識的人,他的家搬了,但是他只要一離開家,就不知道要怎麽回去,反而會走回以前的房子。他和別人的談話不能被中斷,一旦中斷後就無法再接下去。一些笑話他能夠一看再看,一笑再笑。他能夠經由復誦將信息保持住,不過只要一停止就立刻忘記。他很有可能是無法正確儲存,因為短期記憶正常,可是卻無法形成長期記憶。由於H.M是切除了部份的顳葉和海馬回,因此許多研究者就認為記憶的形成和海馬回有相當密切的關系。於是進行了動物實驗,將動物的海馬回切除,希望借此揭開長期記憶形成的秘密。但是,在動物實驗上並不能證明破壞海馬回就破壞了長期記憶的形成。有研究者認為,失憶癥的患者所失去的,是屬於陳述性的記憶---無法記得過去的一些經歷、言行;而他的程序性記憶---開車、煮飯等動作過程都是好的。一位因騎馬摔傷的失憶癥患者,在他受傷前精通意大利文,而在受傷後自己卻說並不懂,但是要他復誦意大利的文章時,卻又表現極佳。這些研究得知:海馬回的功能就好像是一個控制新記憶是否能夠形成的樞紐,有了缺陷,對於記憶的形成就會產生障礙。但是有關技巧方面的程序性記憶,即使在海馬回受損的情形下,也能夠表現正常。在做動物實驗時,無法確知海馬回是否對動物的記憶產生影響,因為無法對動物測驗其陳述性記憶,動物不能敘述,我們只能對程序性記憶加以測驗,看看動物的一些學習行為。海馬回對空間能力的學習似乎也有所影響。在一個老鼠實驗中,要老鼠遊過一個圓形的水池,到達一個在水面上看不見的小平臺。每一次的嘗試都讓老鼠在不同的地方開始尋找。由於平臺水面上無法見到,每次的位置又不同,所以老鼠要學習的是尋找平臺在水池的正確方位。正常的老鼠經過學習之後,能以幾乎直線的方式到達平臺,而海馬回切除的老鼠就好像未曾學習一樣,漫無目的地尋找著。在鴿子實驗當中,也顯示了海馬回有損傷的鴿子有方位學習的障礙。可見,記憶分為陳述性記憶和程序性記憶,兩種記憶是分開儲存的。由失憶癥患者通常失去有關經歷的陳述性記憶,而保存了有關技巧方面的程序性記憶。雖然無法得知記憶是由何種方式儲存於腦中,但是可以確定:顳葉和海馬回在記憶方面絕對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海馬回的損傷,將會導致記憶形成的障礙,而無法對新刺激加以記憶。此外,海馬回對於方位的學習也有極大的影響。將動物的海馬回切除之後,動物明顯地無法對周遭的環境確定方位。
生理學可以揭示人類與動物記憶功能相同的一面,而人和動物記憶的區別則是社會文化方面的課題。
人與動物的區別不僅在於記憶的強度和持久性,而且在於記憶的集體性、社會性、民族性。對有些事件的記憶,屬於全人類。人與動物的區別是,人能夠用語言使記憶世代相傳,用文字使記憶凝固成歷史。人珍惜自己的經驗,不論它是歡樂還是痛苦;人有強烈的欲望使他人分享自己的經驗,使之成為群體的記憶。[1]

歷史記憶
作者:丁東 文章來源:博客中國 點擊數:2545 更新時間:2008-2-23
人類不但能把個體的心理感受,變成群體的歷史記憶,而且能把記憶從生存本能的需要上升為文明進化的動力,這才是任何動物所難以企及的。動物一代一代地繁衍,下一代的生存方式基本上是上一代的復制。而人類卻不同。在一些地方,爺爺的時代最好的交通工具是馬車,父親的時代就有了汽車,兒子的時代坐上了飛機,孫子的時代還能乘宇宙飛船。到了工業革命以後,短短的幾代,人類的生活方式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是因為,前輩發現的科學技術,後輩不需要重復艱苦的發現和探索過程,憑著語言、文字、聲音、圖像,就可以把自己的經驗傳給下一代,讓他們站在自己的肩膀上,繼續新的探索。依靠集體記憶傳承文明,這正是人類獨有的心理能力,是進入文明社會後的人類與所有動物的一個根本區別。
(二)集體記憶與人類尊嚴
其實,人類本身在進化過程中,不同的族群也有很大的差別。有的族群發育得很早,後來衰落了;有的族群發育得比較遲,卻後來居上;有的族群在歷史上消失了;有的族群生命力很強,其活動空間從一隅擴張到全球。決定各個族群不同的命運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在於是否執著地保持集體記憶。
集體記憶構成了各個族群自我認同的基礎。“充滿瑰麗奇想的神話,先民開疆拓土的壯烈故事,體現民族睿智的典籍,歷經歲月滄桑存留下來的格言,膾炙人口幾十個世代流傳至今的詩歌、小說、戲曲、演義和軼聞。這種集體性記憶的內涵、風格與強韌性,構成了一個民族的精神素質,即民族性。” [2]凡是有活力的民族,都有這個特征。而那些在文明進程中消失的民族,可能就是缺少這些神話、故事、典籍的承傳,而被其他民族所同化。
猶太民族就是一個保持集體記憶的典型。他們的歷史可以追溯到5000年前,猶太王國成立於公元前1028年,到公元前933年一分為二。北部以色列王國到公元前722亡於亞述王國,南部猶大王國到公元前586年被新巴比倫王國所滅。繼之,又先後處於波斯人、馬其頓人和羅馬人的鐵蹄之下。公元134年,猶太人發動起義,遭到殘酷鎮壓,被趕出家園,從此失去國土,歷經苦難,包括11世紀被十字軍洗劫,20世紀被希特勒大屠殺。僅僅在二戰期間,猶太人被殺害達五、六百萬,占全民族人口的三分之一,歐洲猶太人的一半,中歐猶太人的四分之三。直到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猶太民族才在以色列重建了自己的國土。但在四海漂泊長達兩千年的歷史中,他們在精神文化上從未被定居的環境同化。他們靠宗教節日和祈禱儀式,保存了本民族的歷史記憶,顯示了強大的生命力。遠在“巴比倫囚徒”時代,他們就發誓:“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記你,就讓我的右手從此不會操作,舌頭從根爛掉。”他們最尊重的是教師和學者。猶太格言說:“寧可變賣所有的東西,也要把女兒嫁給學者。為了娶到學者的女兒,就是喪失一切也值得。“假如父親與教師同時坐牢而只能保釋一個,做孩子的應先保釋教師。”當耶路撒冷被羅馬人攻破時,他們的要求只是保存一所小小的學校。他們實踐著古代猶太哲學家主張,每個猶太人都有義務學習猶太經典,縱然是乞丐也不能例外。猶太裔美國學者舒衡哲在《流離的記憶女神》一文中說,記憶指有系統並經過反省的民族記憶,這也是猶太人忍受苦難的力量源泉。神和以色列人所訂的盟約,核心就是記憶。目前全球的猶太人有1500多萬,不過占全人類的四百分之一,但在獲諾貝爾獎的科學家中卻占18%。這個民族的成就和影響力遠遠大於人口的比例。猶太民族為現代文明貢獻的智慧是如此之多,其中思想家和學者有馬克思、斯賓洛莎、李嘉圖、韋伯、維特根斯坦、胡塞爾、柏格森、盧卡奇、馬爾庫塞、弗洛姆,波普爾、卡西爾、貝爾、馬斯洛、斯特勞斯、德裏達、伯林、弗裏德曼、薩繆爾遜、裏昂惕夫、喬姆斯基等,科學家有愛因斯坦、弗洛依德、馮·諾依曼、玻爾、波恩、弗朗克、維納、奧本海默、費曼等,文學藝術家有海涅、茨威格、卡夫卡、帕斯捷爾納克、愛倫堡、普魯斯特、雷馬克、卡內蒂、馬拉默德、貝婁、米勒、塞林格、梅勒、海勒、金斯伯格、布羅茨基、辛格、勃蘭兌斯、拉斐爾、畢加索、畢沙羅、愛森斯坦、斯皮爾伯格、艾倫、列維坦、門德爾松、亨德爾、魯賓斯坦、奧芬巴赫、梅紐因等,如果沒有這個群星燦爛的名單,現代人類文明的星空就會黯淡許多。


人類的記憶,必然要被時間磨損。但除了自然磨損,還有人為的磨損。有意識地摧毀同類的記憶,也是人類特有的現象。與人類文明逆流而動的邪惡力量,深知摧毀一種文明,必須要摧毀人們的群體記憶。中國歷史上自秦朝焚書坑儒以來,反復發生過大規模的文字獄。希特勒一上臺,就鼓動青年團大舉焚燒“非德意誌文化”的書籍,進而大規模驅逐和迫害“制造和傳播非德意誌精神”的文化人。無論中外,每當出現改朝換代或異族統治,刷新臣民記憶的工作就會大張旗鼓地進行。新的神話、新的創世紀、新的教義將居於民族記憶的核心。如果出現了駭人聽聞的暴行,集體記憶中將留下空白和斷裂,某些事件被列入話語禁忌,鮮血淋漓的往事不翼而飛。極權統治者的這種行為在一定的時空內能夠達到其邪惡目的。正如美國學者康納頓所說:“極權統治剝奪臣民的記憶之日,便是他們受精神奴役之始。當一個大國想剝奪一個小國的民族意識時,它使用有組織忘卻的方法。僅在捷克的歷史上,這種有組織忘卻被實施了兩次:1618年以後和1948年以後。現代作家被放逐,歷史學家被開除,那些被迫沈默和被開除的人,變得無影無蹤。[3]
記憶對於人類來說,不但關系到生存的維系、歷史的延續,還關系到尊嚴的保持、道義的捍衛。人類經歷了漫長的弱肉強食的歷史,直到近代,自由、平等、博愛這樣一些體現人類尊嚴的價值才成為普遍追求。但野蠻的力量如果處於強勢,人類對尊嚴的追求就要面對巨大的阻力。有人堅信,記憶的遺失不僅是過去的缺損,而且是未來的坍塌,他們要捍衛民族的靈魂。當暴力和邪惡過於強大,被統治者失去公開反抗的可能性,捍衛記憶就是表明自己不甘淩辱的最後方式。通過記錄苦難、迫害和罪惡,以便有朝一日重見天日,讓子孫後代永誌不忘。這也需要遠見和勇氣,有時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一個民族難免有悲劇發生,但不論禍患是起於內部還是外部,當它的代表以言談舉止表明自己並不健忘,才不會喪失尊嚴。[4]
(三)史學傳統與史官文化
史學是人文學科的基礎,是一門將人類集體記憶系統化符號化的學科。人類的歷史已經有數百萬年,但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只有幾千年。人類學會用文字記載自己的歷史,劃開了文明與野蠻蒙昧的第一條分界線。如今,任何一個能夠在地球上立足民族國家,都有自己的成文歷史。
史學的發生可以追溯到文字產生之前。人類遇到困難,逐漸有了類似“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和‘察往以知來’的認識,肯定保存歷史知識是一件關系重大的事情。當時文字尚未產生,只好憑記憶和口傳,保存一些重要的事實。最初對歷史知識的要求比較單純,能記住一些要點就行了,所以記憶和口傳是能夠勝任的。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出現了專門記錄往事的史官。中國古代文獻記載,最早的史官由盲人擔任,稱為“瞽史”。盲人的聽力和記憶力比普通人強,適宜講述故事。在沒有文字,或已有文字而書寫條件十分困難的時候,要想保存歷史事件的具體情節,利用盲人這一特長是自然的選擇。遠古時期的歷史傳說能夠流傳下來,應歸功於瞽史的作用。瞽史所保存的歷史故事的主要情節或綱目,後經筆錄下來,就成為“瞽史之紀”。[5]在西方,史學導源於古希臘。而古希臘最早的史料,出自荷馬史詩《伊裏亞特》和《奧德賽》,荷馬也是一個盲人。在這方面,不同的文明是相似的。
西方的史學傳統,從古希臘希羅多德開始,就是私人編篡,個人修史。當時的另一位史學家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說:
“在敘事方面,我決不是先入為主,一拿到什麽材料就寫,我甚至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觀察就一定可靠。我所記載的,一部分是根據我親身的經歷,一部分是其他目擊其事的人向我提供的材料。這些材料的確鑿性,總是盡可能用最嚴格、最仔細的方法檢驗過的。然而即使費盡了心力,真實情況也是不容易獲得的:不同的目擊者,對於同一個事件會有許多不同的說法,因為他們或者偏袒這一邊,或者偏袒那一邊,而記憶也不一定完全可靠。我部部沒有奇聞軼事的史著,恐難以引人入勝。但是如果學者們想得到關於過去的正確的認識,借以預見未來(因為在人類歷史的進程中,未來雖然不一定就是過去的重演,但同過去意是很相似的),從而判明這部書是有用的,那麽,我就心滿意足了。”[6]這種獨立思想和追尋真相的精神,成為西方史學的一個傳統。

(收藏自 2008-2-23博客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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