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空間感》·不言而喻

北京飯店

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每次來北京,一定下榻北京飯店,他說,那好處是,回到他那國家,人家問起:在北京住哪兒呀?答曰:“北京飯店。”別人就點頭,雙方就不用再啰唆什麼。如果回答是香格裏拉、希爾頓、凱賓斯基……對方起碼會說:“啊呀,北京也有這些啊。”如果是完全中國味道的名字,則可能引出一番議論:“什麼含義呢?在北京什麼地方?舒服嗎?……”

  一句“我住北京飯店”,一切就都不言而喻了:身份、財力、接待規格、享受到的特色、方便度、舒適度……

  我八歲跟隨父母來到北京。同來的還有小哥和姐姐。大哥和二哥那時都已在外地工作,所以不同行。父親原來在重慶海關任職,1950年後被新的海關總署調京任用。從重慶乘船先往武漢,再從武漢乘火車來到北京,接待我們的總務處人員把我們帶往臺基廠海關總署裏面,暫時安排在一座小洋樓的地下室裏居住。父母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期,隨祖父母在北京居住過,對於北京充滿感情,重返故地的興奮溢於言表,但小哥和姐姐卻不以為然,他們初到北京,跑出機關大院去轉悠一番後,回到地下室當我的面怪腔怪調地調侃:“北京--好得勒兒!”他們是在背後歪曲性地學舌,來北京之前,父母一再跟子女宣諭北京極好,但是兄姊初來乍到的感受卻是“不怎麼樣”。那時我才八歲,父母兄姊不許我出屋亂跑,我好悶啊!後來有天母親終於牽著我的手,帶我去一條胡同裏訪問一家舊識,我才有機會睜大眼睛,觀察“好得勒兒”的北京。

  出臺基廠北口,我見到了東長安街,往東看有個牌樓。母親絮絮地跟我灌輸:因為在東邊,單是一個,而不是像豬市大街那邊的十字路口有四個牌樓,因此叫做單牌樓,同樣的牌樓在這條街盡西邊還有一個,所以又分別叫做東單牌樓和西單牌樓,那地名兒又簡化為東單和西單,四牌樓呢,也分東四牌樓和西四牌樓,地名則簡化為東四和西四……當時我聽了完全不往心裏去,誰想到四十幾年後,母親播下的種子,竟開花結果,我的一部長篇小說就以《四牌樓》命名。

  我感興趣的是響著特殊鈴聲的有軌電車。它在馬路當中軌道上運行的身影,令我覺得十分龐大,而且神秘。幾年後我才有機會坐上它,而且知道那鈴聲是駕駛員用腳踩出來的。大約十二歲的時候,因為上學放學總乘固定的一路電車,跟一位司機臉熟了,有回車上比較空,停站後,我鼓足勇氣,請求那司機讓我踩踩鈴閥,那司機竟同意了,當我踩出的鈴聲震響自己耳膜時,形成了我童年時代的一次歡愉高潮。半個多世紀過去,不知那位司機還在世否?一個生命賜予另一個生命歡愉,哪怕是短暫的、瑣碎的,也是宇宙間至美至妙的事情!

 我長大成人以後,才知道北京飯店裏有若幹父兄輩銘心刻骨的生命記憶。父親隨祖父初到北京的那十來年,因為祖父是清朝最後一科的舉人,到日本留過學,辛亥後在蒙臧院當僉事,薪酬頗豐,住進凈土寺胡同一座原來蒙古貴族的舊居--稱作“樸園”--裏面,從留下的舊照片上看,堪稱是個大宅門,父親在裏面隨祖父母很過了幾年好日子,但是,後來政局動蕩,先遷到了什剎海畔,祖母去世,再遷到西四南邊的缸瓦市--那時祖父續了弦,又生了幾個子女,生活質量就下降不少,到1924年,祖父南下廣州,參加革命去了,拋下續妻,更拋下了子女,父親本來常隨祖父到北京飯店應一些名流的飯局,而且因為聰慧勤奮,也考取了協和醫科大學,現在我還保留著他當時一張西服革履的照片,一派富家子弟、未來名醫的模樣,但南下的祖父雖然給續妻寄生活費,那後母對父親卻十分苛酷,等於是掃地出門,不僅不管繳納學費置備必要的學習用品,連飯錢也不給,父親十分狼狽,為了應付生活,常常以代人考試的方式,掙些風險很大的錢,也曾到祖父那些仍留在北京的朋友那裏,請求幫助,但人家只不過給點小錢,或僅是把父親順便帶到前門外的擷英番菜館,或北京飯店裏的法國餐廳,讓他在飯局上忝列末座,當他面說些恭維祖父的話罷了;父親因為實在繳不起協和醫科大學的學費,只得退學,為盡快獲得一個牢靠的飯碗計,就去報考了海關,被順利錄取,於是娶了母親,而且很快生下了大哥。

  海關的待遇很好。大哥隨父母過上了優裕的生活。多年後大哥跟我說起,小時候,父母曾把他帶進北京飯店吃餐,還請了幾位好朋友,有那父親的好朋友就問大哥:“長大了幹什麼?”大哥伶俐地回答:“當醫生。”父親臉上就現出真切的笑容。父親未能在協和醫科大學完成學業,是他一生的痛。因此他始終期盼子女中有人能代他完成這一夙願。但是後來我們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大成人,並沒有一個成為醫生,雖然父親為我們後來都能自食其力而欣慰,但竟沒有一個成為醫生,依然是他心底裏的隱痛。

  北京飯店和協和醫學院離得很近。在京城的那片空間裏,有著父親怎樣的希冀與失落啊!

大哥小時候在學校不好好讀書,膽子大,凈幹些讓父母擔驚受怕的事,比如在海關宿舍兩棟離得很近的樓房屋頂上,他找來一塊兩端剛夠壓住樓頂的木板,拿根繩子把自己吊在木板上,蕩秋千,那木板在他快樂的蕩悠中,不住地跳動著,眼看一端就要滑下屋頂,他卻渾然不覺。母親發現,幾乎暈倒,鄰居們幫助制止,父親下班回來聽說,再加上學業荒疏,訓斥他他還梗脖子,氣得將他抓過去打屁股。大哥在學校裏常常“抱打不平”,惹出事端,學校礙於父親海關有職務,不好公開出布告將大哥開除,就通知父親,將他“默退”。大約是我四歲的時候,有次大哥在吃飯時,父親訓斥他,他頂撞,父親氣憤中把一碗面拋到地上,大聲吼:“你給我滾!”大哥立刻站起來,晃晃肩膀,沖出門去,母親追出去,大聲呼喚,哪裏喚得回來,父親也以為他過幾天會自己回來,卻從此不知蹤影。過了半年多,有天母親忽然高興得流淚,原來大哥給家裏寫來了信,說他在北京,為美國調停國共兩黨軍事活動的派出機構工作,他會一點英文,派上了用場,父親下班回家,母親柔和地報告了大哥的來信,父親沒有再生大哥的氣,看了信,微微點頭,說了句:“只怕還有誇張。”確實有誇張,我稍大後,二哥告訴我,大哥那兩年在中美聯合組成的“軍調處”,其實只是個跟著別人去采購食堂原料的“小炊撥兒”(北京話,意為讓人指使幹雜活的角色)。角色雖小,但活動的空間卻非常壯麗,那就是北京飯店。大哥跟二哥講起,那時候北京飯店裏經常有舞會,他也可以參加,在舞會上別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幹什麼的,那時他才二十歲出頭,身材勻稱,相貌英俊,從襯衫裏顯現出陽剛的肌肉線條,據說有次參加舞會的大明星美女白光,非常喜歡他,一連約他跳了六支舞曲,讓那天舞會上的其他男士嫉妒得眼睛出火,白光一再贊揚他是“好小弟”……

  1959年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了《青春之歌》,裏面利用真實的廳堂展現了1934年左右的北京飯店,在《風流寡婦》的圓舞曲旋律中,紳士淑女翩翩起舞,當然那是作為反面場景,來襯托主人公革命女青年林道靜“出於汙泥而不染”,不過我看那一片段時,還是很艷羨那樣的華麗生活。1962年北京電影制片廠又拍攝了《停戰以後》,裏面有更多北京飯店的場景,不僅有廳堂,也有客房走廊和客房內景,其中很多鏡頭也是實景拍攝。1903年建成的北京飯店,最初是兩個法國人的資本,後來有中國民族資本家的資本加入,在收歸公有之前,是個中法股份有限公司在經營,它的建築風格和內部裝修,有濃厚的法國風味。到1962年的時候它的面貌沒有什麼大的改變,因此用來拍攝在裏面發生的歷史故事,是很便當的。

《停戰以後》裏面有個女翻譯的角色,由著名電影演員秦怡的妹妹秦文扮演,她似乎沒有姐姐那麼美麗,但演技不錯;據說她扮演的那個角色的原型,就是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1946年到1947年的“軍調處”就設在北京飯店裏面,那確實曾經是王光美重要的人生舞臺。多年以後,王光美被打倒被侮辱投入監獄,大哥偷偷告訴我,他在“軍調處”當小跟班時,曾見到過號稱輔仁大學校花的王光美,感嘆人生真是詭譎莫測。大哥在內戰爆發後開了小差,跑到南方,後來參加了解放軍,1960年他從海南島駐地請探親假回北京,一個人悄悄跑進北京飯店,當然是由懷舊情緒支配,那時北京飯店是不能隨便進去的,一般市民或外地人也很少有人嘗試進入,可能大哥穿一身軍裝,又善於應對,居然放他進去了。他出來以後,心情不好,因為他發現,那裏面的舞廳,依舊舞曲縈回、舞影翩翩,只不過曲子多了蘇聯風味的,男士西服革履的不多,女士穿連衣裙的不少,但也有穿旗袍燙卷發的,據說是上級指示,準許少數女子保持舞女職業,以備首長和外賓之需。大哥覺得所看見的場面與參軍後受的教育相悖,又不能公開議論,只能私下與小他兩歲的二哥傾訴苦悶,這是後來二哥見我懂事了,才轉述給我的。北京飯店這個空間,就這樣給予過我大哥難以理抹清楚的心靈刺激。

  盡管多次內部改裝修飾,老北京飯店的樓體始終存在。1959年在它西邊修造了一座新樓,跟它聯通,新樓底層有華美寬敞的宴會廳,現在仍是京城許多重要政治活動或體面的商業活動的使用空間。老北京飯店的東邊原來是鐵道部的辦公樓,1974年拆除,建造了更新的一座線條簡捷的具有現代化設施的店樓,也與最早的店樓連通。但改革開放以前,新老三座連通的店樓都是平頭百姓不能隨便進去的,除非你當了全國勞動模範,把你安排為代表、委員什麼的,在某個會議召開期間,才讓你住進去。1974年建成的新店樓,安裝了紅外線遙控的自動扉,那時候成為京城市民茶余飯後的一個話題,啊呀,先進得不得了啊,人剛走過去,它就蔫不嘰地自動打開,你走過去沒幾步,它又蔫不嘰地自動合上,神仙門啊!什麼時候咱也穿過它一趟啊!表達向往者多半就會遭到奚落:美得你!你是哪棵蔥?哪輪得到你享受那神仙門的樂子!如今到處是自動扉,有幾個人還記得三十多年前的這些心態與話語?

  我在改革開放以前沒有進入過北京飯店。但是1975年的時候,得到過一次邀請,差點兒去穿越那先進的自動扉。

1968年的時候,我任教的那所中學進駐了軍宣隊(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他們負責組織學校裏的“鬥、批、改”,我因為1964年曾經在《北京日報》上發表過一篇《京劇不適宜表現最當前的現實生活》的文章,裏面還提出不應該在現代戲裏取消小生小嗓、旦角水袖等傳統行當,有“反對革命樣板戲”“反江青”的罪名籠罩頭上,因此灰頭土臉、夾著尾巴做人,哪敢主動接近軍宣隊,但那軍宣隊的指導員和一位戰士,卻主動來跟我接近,我把自己的“問題”坦白給他們,沒想到,指導員在我單身宿舍裏私下跟我說:“老戲也有好的,我就最愛看《楊八姐遊春》!”讓我心頭輕松了許多。那戰士姓周,他也常到我宿舍來聊天,跟我開許多玩笑。有天小周來我宿舍一反常態,愁眉苦臉,原來他父親病重,想到北京來看病,但那時一個農民進北京城,住店和到醫院看病,都必須要有省裏革命委員會開具的介紹信才行,何況看病和住店都得花錢,困難呀!我就跟小周說,你父親來了北京,可以就住我這間屋子、睡我這張床,我北京有個姐姐,她家離這學校也不算太遠,我就每天在她那裏住,白天來學校參加“鬥、批、改”好了;另外,我沒成家,工資一個人用不完,也有點小積蓄,幫補你父親一些醫藥費並不影響我的生活。只是,那省裏的介紹信,你怎麼才能開出來呢?討論中,指導員也來我宿舍,聽說了,就給他出主意,說你們省裏革委會,正好有我戰友在那裏負責站崗,我給你帶上封信,兵幫兵,一家親,你就一定把那介紹信開下來,你爹的病得抓緊治!三人議定,小周當夜就趕回家,沒兩天帶來他父親,安頓在我的宿舍裏,又到協和醫院看了病,確診是化膿性肋膜炎,加緊治療不提。1969年,“清理階級隊伍”,學校裏有人正式在大會上質問:“為什麼猖狂反對江青的劉心武還沒有揪出來?”一派群眾組織貼出了揭發批判我的大字報,又在校門外墻上刷出每個字使用一整張大字報紙的大標語“劉心武猖狂反對江青同誌罪該萬死!”那天下午就要將我掛牌子戴高帽批鬥,但下午廣播裏宣布又有新的“兩報一刊”(即《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誌)的社論發表,公布了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學校的革命師生照例要敲鑼打鼓上街遊行歡呼,我那個下午就混過去了。第二天一早軍宣隊通知那派要揪鬥我的群眾組織:“劉心武那篇文章夠不上現行反革命,不同意你們揪鬥。”軍宣隊將我保下,是那時西城區領導所有中學運動的總部(設在航空胡同民國時期的航空署,一座中西合璧的樓房裏)作出的決定,但我覺得我們學校的軍宣隊小分隊的指導員,包括小周與其他成員,替我說了好話,一定起著不小的作用。

  軍宣隊成員實行輪換,1974年的時候,指導員和小周早已回到原部隊,而小周他們那個連,恰好就分配到新建成的北京飯店值勤,他們離開我任教的那所中學以後,我們一直還保持著聯系。小周有天見到我,就邀我跟著他到北京飯店新樓參觀,他說我跟在他身後,別出聲就行,保我能享受自動扉之樂,還能進沒住人的客房開眼界,知道什麼是中央空調,當然更可以看到那時一般單位和家庭都很稀罕的彩色電視……他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沒有應約而去,我這人膽小,不願冒險去品嘗非分的甜頭。

 1980年以後,我是北京飯店的常客。或參加在西樓宴會廳的各種名目的活動,或到裏面會見外賓,有時媒體的采訪也借用那裏面的空間。1986年我從北京市文聯調到中國作家協會《人民文學》雜誌社工作,雜誌社搞活動,也常租借裏面的多功能廳,記得一次是在老樓頂層,先開研討會,再吃自助餐,因為雜誌社裏有能人,通天都行,遑論搞定這麼一個飯店,他們跟我匯報,非常好的自助餐,所收費用卻相當便宜,那真是些美好的時光。

  改革開放的重大成果之一,是開啟了民智,上世紀八十年代,北京飯店不斷出新鮮事。開頭也是限制一般民眾,“閑人免入”,但就有外地來京的普通人,大搖大擺地往裏走,被攔住,問幹什麼的?理直氣壯地回答:“吃飯的!你這外頭不是大字寫著‘北京飯店’嗎?到了首都,進這飯店吃個飯,怎麼不行?”若是在“文革”時期,這來闖的人很可能就被視為敵對分子,給薅起來了,但那時的北京飯店工作人員意識也在發生轉變,只是耐心解釋:“目前還不對外,但是你們的願望我一定向領導反映,也許沒多久,這裏就對所有人開放了--可是衣衫不整的,還是不許入內啊!”闖店的人也就心平氣和起來:“別總是只接待首長外賓,快點開放!你開放了,我穿得比今天還鮮亮地進來吃飯!”

  很快的,大概是1981年,北京飯店也就允許一般的中國人進入了。真對一般人開放了,往裏進的平頭百姓也並不多,因為裏面消費很昂貴。拿吃餐來說,裏面在1958年就有譚家菜,本是清同治年間譚姓高官的私房菜,後來在街上設了店面,屬於高檔官府菜,民國時期一直存在,新中國成立後,首長喜歡,用來招待外賓,都哄然稱妙,因此最後搬進了北京飯店,首長外賓兩便。現在北京飯店的譚家菜若非公款消費,一般自費的必須是富人才不在乎,中產階級翻開菜牌,若忍住咋舌,心裏也還會鼓槌亂響。但開放的社會畢竟比封閉的社會好,人們的機會、機遇多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多有一般身份的年輕人,穿得體面一點,到北京飯店裏面尋找命運轉折機遇的。他們當然不會住店,也不去吃譚家菜,只是到大堂吧點一杯可樂或咖啡,慢慢地呷,兩眼則不住地觀察,有的就跟外國人搭訕上了,一回生二回熟,來往上了,有的就獲得對方的好感與信任,或幫助聯系了外國大學的獎學金,或對其出國進行擔保。最令人驚嘆,其故事流傳至今不減其魅力的,是一位李姓男子,被來中國旅遊的美國好萊塢老牌女星相中,對其一見鐘情,愛得執著深沈,難分難舍,最後將其帶往美國,那李姓男子在美國為那年邁的大明星送終後,根據大明星遺囑,獲天文數字遺產,後來重返中國,成為京城巨富,而北京飯店,便是他的發祥地。

  一個空間,在不能進去,只能在外面觀望時,神秘而奇妙,便有許多話可說;若出沒其中成家常便飯,印象繁多,互相重疊,反倒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北京飯店於我就是如此。

回想起上世紀八十年代,浮到記憶上層的,有兩個人兩三件事。

  一個人是德國的馬漢茂,這是他的漢名,他那時是西德波鴻大學的教授,熱衷於把改革開放後的中國新的文學作品介紹到德國,他本人動手翻譯的作品不多,但他善於聯絡中國作家、德國漢學家、出版社、傳媒,也就是組織能力特別強,許多中國作家的作品被譯成德文在德國出版,裏面都有他的功勞,他還能設法找到一些機構贊助,邀請安排中國作家訪問西德。我的若幹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如意》等,就都是他組織翻譯出版的,1984年又幫我找到邀請方,提供機票和費用到西德訪問,那幾年裏我們聯絡比較頻繁。大約在1985年,他又來中國,住北京飯店,約我去會面,我去了,他在大堂等我,匯合後,他想到商品部買東西,我陪他去,他要了商品,掏出錢包付人民幣,售貨員不收,他就抗議:“這是你們國家發行的貨幣,為什麼你不收?”售貨員很尷尬,但瞄見他錢包裏有外幣兌換券,就微笑著說:“您不是有能用的錢嗎?您付那個就行。”馬漢茂偏要付人民幣,那售貨員堅持原則不收,僵在了那裏。現在的80後、90後可能已經完全不明白什麼叫外幣兌換券了,那時候外國人到了中國,必須先拿外幣在指定的兌換點兌換成特殊樣式的外幣兌換券,拿那券買東西;而中國人用人民幣,也買不到若幹必須用外幣兌換券才能買的商品,也未必是進口貨,那時有若幹專門制造出來的國貨,只供應外國人,或持有外幣兌換券的中國人。那時候更有一種僑匯券,就是你家在國外的親友給你寄來外幣,國家一律讓你按匯率領取人民幣,但按寄來的幣值發放你一定數量的僑匯券,你可以到專門的商店,尋找你喜歡的商品,那些商品往往是其他一般商店裏沒有的,那商品標簽上會寫出,需要幾張僑匯券,同時需要付多少人民幣。那時各個涉外飯店的商品部都只收外幣兌換券,在建國門外,更有專門的友誼商店,只接待持有外國護照的顧客,裏面只流通外幣兌換券,而專賣僑匯券商品的店鋪又另在別處,我記得崇文門內大街上就有一家。且說馬漢茂那天非要拿人民幣在北京飯店購買商品,弄得售貨員哭笑不得,我在一旁,心裏很不是滋味。後來是馬漢茂嘟嘟噥噥,滿臉不高興,終於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外幣兌換券,買下了那件物品。馬漢茂後來患憂郁癥在德國跳樓自殺。這件事已過去二十幾年,那時候中國政府缺少外幣,所以有那樣嚴厲的外匯管制,集腋成裘,現在呢,從美國到一些歐洲國家,全都欠中國政府錢,中國政府擁有的外匯儲備之多,報出那數字令人暈眩。世道變化之大,令人長嘆。現在用人民幣在北京飯店消費絕無問題,無論你是哪國人。而停用的外幣兌換券和僑匯券,已經成為收藏市場的熱門貨,價格一路飆升。

還想起一個人,就是韓素音。她生於1917年,現在該有九十四五歲了。她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比利時人,很早就取得英國國籍,幾十年前就定居瑞士洛桑,她最後一任丈夫是印度人,她的著作在許多西方國家出版,我記得其中一本是首先在南美阿根廷一家出版社印制發行的。認識她,我是在葉君健先生家裏,一般人多只記得葉君健是個兒童文學作家,譯有丹麥安徒生童話全集,而不清楚他一度曾算得上是一個英國作家,屬於上世紀四十年代英國文學精英圈--索爾茲伯裏群星--裏面的一員,那其中包括影響極大的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葉君健那時候用英語和世界語寫出的長篇小說頗獲好評,就文學資歷而言,韓素音出道比葉君健晚,他們是在英國相識的,後來一直保持著聯系。我在葉老家裏認識韓素音以後,她偶爾也會單獨約我會面,大約也是1985年,她又來北京,因為讀了我的中篇小說《如意》,非常欣賞,打算翻譯成英文,約我到北京飯店吃譚家菜,我們邊吃邊聊,談得比較深入。她告訴我,北京飯店這地方她太熟悉了,她和三任丈夫,都曾在這個空間裏活動過,她在這個飯店裏目睹了中國社會往往令人吃驚的變化。她認為自己能夠向世界解釋中國。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她被中國高層人物看重,周恩來、鄧穎超早在四十年代在重慶就跟她熟識,她通過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邀請來華後,周恩來夫婦接見她是必然的,後來鄧小平也接見她,她頻頻來華,也頻頻發表報道、解釋中國的文章,在西方確有一定影響。但是,她後來似乎漸漸失去了報道、解釋中國的權威性,就像定居法國的那位荷蘭紀錄片大師伊文思一樣,伊文思本來是通過紀錄片詮釋中國的權威,但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卻力不從心了,西方人覺得他片面,中國官方也失卻了靠他對西方宣傳的倚重,韓素音應該與他同病相憐。我和韓素音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八十年代末,那天前駐美大使章文晉、張穎夫婦在家裏招待她,請我和諶容作陪,章家住處離北京飯店很近。那天席間大家坦率交談,但不甚投機,記得當韓素音報道了一則消息並發表評論後,我心裏很不以為然,諶容似也難以認同,但我們都沒吭聲,章文晉的兒子卻平和而具體地反駁了她,席間氣氛有些個緊張,好在女主人張穎巧妙地把話題引開,大家便集中精神品嘗女主人精心烹制的仿譚家菜火鍋。飯後大家飲茶,繼續聊天,我想起北京飯店就在附近,而韓素音的生命體驗與那個空間又有著那麼密切的聯系,就建議她以北京飯店為主要場景,寫部長篇小說,她笑笑說:“我才不為它做廣告呢。”我感覺她內心裏有種寞落情緒縈回。後來中國政府高層再沒有接見過她。

  北京飯店當然不用做廣告。它是不言而喻的。我如今很少去那裏,有請帖也懶得去。但它畢竟是牽動過我的家族和我個人的一個重要空間。保持對生命歷程裏的主要空間的敏感,是活力仍在的標誌吧。

  2011年10月29日寫於溫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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