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1912~2005),筆名元伯、元白,北京人,滿族,學者、教授、書法家、文物鑒定家。著有《啟功叢稿》等。

陳垣先生是近百年的一位學者,這是人所共知的。他在史學上的貢獻,更是國內國外久有定評的。我既沒有能力一一敘述,事實上他的著作具在,也不待這裏多加介紹。現在當先生降誕百年,又是先生逝世第十年之際,我以親受業者心喪之余,回憶一些當年受到的教導,謹追述一些側面,對於今天教育工作者來說,仍會有所啟發的。

我是一個中學生,同時從一位蘇州的老學者戴姜福先生讀書,學習“經史辭章”範圍的東西,作古典詩文的基本訓練。因為生活困難,等不得逐步升學,1933年由我祖父輩的老世交傅增湘先生拿著我的作業去介紹給陳垣先生,當然意在給我找一點謀生的機會。傅老先生回來告訴我說:“援庵說你寫作俱佳。他的印象不錯,可以去見他。無論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總要勤向陳先生請教。學到做學問的門徑,這比得到一個職業還重要,一生受用不盡的。”我謹記著這個囑咐,去見陳先生。初見他眉棱眼角肅穆威嚴,未免有些害怕。但他開口說:“我的叔父陳簡墀和你祖父是同年翰林,我們還是世交呢!”其實陳先生早就參加資產階級革命,對於封建的科舉關系焉能那樣講求?但從我聽了這句話,我和先生之間,像先拆了一堵生疏的墻壁。此後隨著漫長的歲月,每次見面,都給我換去舊思想,灌註新營養。在今天如果說予小子對文化教育事業有一滴貢獻,那就是這位老園丁辛勤灌溉時的汗珠。

一、怎樣教書

我見了陳老師之後不久,老師推薦我在輔仁大學附屬中學教一班“國文”。在交派我工作時,詳細問我教過學生沒有?多大年齡的,教什麼,怎麼教?我把教過家館的情形述說了,老師在點點頭之後,說了幾條“註意事項”。過了兩年,有人認為我不夠中學教員的資格,把我解聘。老師後便派我在大學教一年級的“國文”。老師一貫的教學理論,多少年從來未間斷地對我提醒。今天回想,記憶猶新,現在綜合寫在這裏。老師說:

1.教一班中學生與在私塾屋裏教幾個小孩不同,一個人站在講臺上要有一個樣子。人臉是對立的,但感情不可對立。

2.萬不可有偏愛、偏惡,萬不許譏誚學生。

3.以鼓勵誇獎為主。不好的學生,包括淘氣的或成績不好的,都要盡力找他們一小點好處,加以誇獎。

4.不要發脾氣。你發一次,即使有效,以後再有更壞的事件發生,又怎麼發更大的脾氣?萬一發了脾氣之後無效,又怎麼下場?你還年輕,但在講臺上即是師表,要取得學生的佩服。

5.教一課書要把這一課的各方面都預備到,設想學生會問什麼。陳老師還多次說過,自己研究幾個月的一項結果,有時並不夠一堂時間講的。

6.批改作文,不要多改,多改了不如你替他做一篇。改多了他們也不看。要改重要的關鍵處。

7.要有教課日記。自己和學生有某些優缺點,都記下來,包括作文中的問題,記下以備比較。

8.發作文時,要舉例講解。缺點盡力在堂下個別談;缺點改好了,有所進步的,盡力在堂上表揚。

9.要疏通課堂空氣,你總在臺上坐著,學生總在臺下聽著,成了套子。學生打呵欠,或者在抄別人的作業,或看小說,你講的多麼用力也是白費。不但作文課要在學生坐位行間走走。講課時,寫了板書之後,也可下臺看看。既回頭看看自己板書的效果如何,也看看學生會記不會記。有不會寫的或寫錯了的字,在他們坐位上給他們指點,對於被指點的人,會有較深的印象,旁邊的人也會感覺興趣,不怕來問了。

這些“上課須知”,老師不止一次地向我反復說明,唯恐聽不明,記不住。

老師又在樓道裏掛了許多玻璃框子,裏邊隨時裝入一些各班學生的優秀作業。要求有頂批,有總批,有加圈的地方,有加點的地方,都是為了標誌出優點所在。這固然是為了學生觀摩的大檢閱、大比賽,後來我才明白也是教師教學效果、批改水平的大檢閱。

我知道老師並沒搞過什麼教學法、教育心理學,但他這些原則和方法,實在符合許多教育理論,這是從多年的實踐經驗中辛勤總結得出來的。

二、對後學的誘導

陳老師對後學因材施教,在課堂上對學生用種種方法提高他們的學習興趣;在堂下對後學無論是否自己教過的人,也都抱有一團熱情去加以誘導。當然也有正面出題目、指範圍、定期限、提要求的時候,但這是一般師長、前輩所常有的、共有的,不待詳談。這裏要談的是陳老師一些自身表率和“談言微中”的誘導情況。

陳老師對各班“國文”課一向不但是親自過問,每年總還自己教一班課。各班的課本是統一的,選哪些作品,哪篇是為何而選,哪篇中講什麼要點,通過這篇要使學生受到哪方面的教育,都經過仔細考慮,並向任課的人加以說明。學年末全校的一年級“國文”課總是“會考”,由陳老師自己出題,統一評定分數。現在我才明白,這不但是學生的會考,也是教師們的會考。

我們這些教“國文”的教員,當然絕大多數是陳老師的學生或後輩,他經常要我們去見他。如果時間隔久了不去,他遇到就問:你忙什麼呢?怎麼好久沒見?”見面後並不考查讀什麼書,寫什麼文等等,總是在閑談中抓住一兩個小問題進行指點,指點的往往是因小見大。我們每見老師總有新鮮的收獲,或發現自己的不足。

我很不用功,看書少,筆懶,發現不了問題,老師在談話中遇到某些問題,也並不盡關史學方面的,總是細致地指出,這個問題可以從什麼角度去研究探索,有什麼題目可做,但不硬出題目,而是引導人發生興趣。有時評論一篇作品或評論某一種書,說它有什麼好處,但還有什麼不足處。常說:“我們今天來做,會比它要好”,說到這裏就止住。好處在哪裏,不足處在哪裏,怎樣做就比它好?如果我們不問,並不往下說。我就錯過了許多次往下請教的機會。因為絕大多數是我沒讀過的書,或者沒有興趣的問題。假如聽了之後隨時請教,或回去趕緊補讀,下次接著上次的問題尾巴再請教,豈不收獲更多?當然我也不是沒有繼續請教過,最可悔恨的是請教過的比放過去的少的多!

陳老師的客廳、書房以及住室內,總掛些名人字畫,最多的是清代學者的字,有時也掛些古代學者字跡的拓片。客廳案頭或沙發前的桌上,總有些字畫卷冊或書籍,這常是賓主談話的資料,也是對後學的教材。他曾用30元買了一開章學誠的手劄,在30年代買清代學者手劄墨跡,這是很高價錢了。但章學誠的字,寫得非常拙劣,老師把它掛在那裏,既備一家學者的筆跡,又常當作劣書的例子來警告我們。我們去了,老師常指著某件字畫問:“這個人你知道嗎?”如果知道,並且還說得出一些有關的問題,老師必大為高興,連帶地引出關於這位學者和他的學問、著述種種評價和介紹。如果不知道,則又指引一點頭緒後就不往下再說,例如說:“他是一個史學家”就完了。我們因自愧沒趣,或者想知道個究竟,只好去查有關這個人的資料。明白了一些,下次再向老師表現一番,老師必很高興。但又常在我的棱縫中再點一下,如果還知道,必大笑點頭,我也像考了個滿分,感覺自傲。如果詞窮了,也必再告訴一點頭緒,容回去再查。

老師最喜歡收學者的草稿,細細尋繹他們的修改過程。客廳桌上常擺著這類東西。當見我們看得發生興趣時,便提出問題說:“你說他為什麼改那個字?”

老師常把自己研究的問題向我們說,什麼問題,怎麼研究起的。在我們的疑問中,如果有老師還沒想到的,必高興地肯定我們的提問,然後再進一步地發揮給我們聽。老師常說,一篇論文或專著,做完了不要忙著發表。好比剛蒸出的饅頭,須要把熱氣放完了,才能去吃。蒸的透不透,熟不熟,才能知道。還常說,作品要給三類人看:一是水平高於自己的人,二是和自己平行的人,三是不如自己的人。因為這可以從不同角度得到反映,以便修改。所以老師的著作稿,我們也常以第三類讀者的關系而得到先睹。我們提出的意見或問題,當然並非全無啟發性的,但也有些是很可笑的。一次稿中引了兩句詩,一位先生看了,誤以為是長短二句散文,說稿上的斷句有誤。老師因而告訴我們要註意學詩,不可鬧笑柄。但又鄭重囑咐我們,不要向那位先生說,並說將由自己勸他學詩。我們同從老師受業的人很多,但許多並非同校、同班,以下只好借用“同門”這個舊詞。那麼那位先生也可稱為“同門”的。

老師常常駁斥我們說“不是”、“不對”,聽著不免掃興。但這種駁斥都是有代價的,當駁斥之後,必然使我們知道什麼是“是”的,什麼是“對”的。後來我們又常恐怕聽不到這樣的駁斥。

三、對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一片丹誠

歷史證明,中國幾千年來各地方的各民族,從矛盾到交融,最後團結成為一體,構成了偉大的中華民族和它的燦爛文化。陳老師曾從一部分歷史時期來論證這個問題,即是他精心而且得意的著作之一《元西域人華化考》。

在抗戰時期,老師身處淪陷區中,和革命抗敵的後方完全隔絕,手無寸鐵的老學者,發憤以教導學生為職誌。環境日漸惡劣,生活日漸艱難,老師和幾位誌同道合的老先生著書、教書越發勤奮。學校經費不足,《輔仁學誌》將要停刊,幾位老先生相約在《學誌》上發表文章不收稿費。這時期他們發表的文章比收稿費時還要多。老師曾語重心長地說:“從來敵人消滅一個民族,必從消滅它的民族歷史文化著手。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不被消滅,也是抗敵根本措施之一。”

輔仁大學是天主教的西洋教會所辦的,無可諱言具有傳教的目的。陳老師的家庭是有基督教信仰的,他在20年代做教育部次長時,因為在孔廟行禮跡近拜偶像,對“祀孔”典禮,曾“辭不預也”。但他對教會,則不言而喻是願“自立”的。20年代有些基督教會也曾經提出過“自立自養”,並曾進行過募捐。當時天主教會則未曾提過這個口號,這又豈是一位老學者所能獨力實現的呢?於是老師不放過任何機會,大力向神甫們宣傳中華民族的文化,曾為他們講佛教在中國所以能傳布的原因。看當時的記錄,並未談佛教的思想,而是列舉中華民族的文化藝術對佛教存在有什麼好處,可供天主教借鑒。吳歷,號漁山,是清初時一位深通文學的大畫家,他是第一個國產神甫,老師對他一再撰文表彰。又在舊恭王府花園建立“司鐸書院”,專對年輕的中國神甫進行歷史文化基本知識的教育。這個花園中有幾棵西府海棠,從前每年花時舊主人必宴客賦詩,老師這時也在這裏宴客賦詩,以“司鐸書院海棠”為題,自己也做了許多首。還讓那些年輕神甫參加觀光,意在造成中國司鐸團體的名勝。

這種種往事,有人不盡理解,以為陳老師“為人謀”了。若幹年後,想起老師常常口誦《論語》中兩句:“施於有政,是亦為政”,才懂得他的“若心孤詣”!還記得老師有一次和一位華籍大主教拍案爭辯,成為全校震動的一個事件。辯的是什麼,一直沒有人知道。現在明白,辯的什麼,也就不問可知了!”

一次我拿一卷友人收藏找我題跋的納蘭成德手劄卷,去給老師看。說起成德的漢文化修養之高。我說:“您做《元西域人華化考》舉了若幹人,如果我做‘清東域人華化考’,成容若應該列在前茅。”老師指著我寫的題跋說:“後邊是啟元白”,相對大笑。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是民族的生命和靈魂,更是各個兄弟民族團結融合的重要紐帶,也是陳老師學術思想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個中心。

四、竭澤而漁地搜集材料

老師研究某一個問題,特別是作歷史考證,最重視占有材料。所謂占有材料,並不是指專門挖掘什麼新奇的材料,更不是主張找人所未見的什麼珍秘材料,而是說要了解這一問題各個方面有關的材料。盡量搜集,加以考察。在人所共見的平凡書中,發現問題,提出見解。自己常說,在準備材料階段,要“竭澤而漁”,意思即是要不漏掉一條材料。至於用幾條,怎麼用,那是第二步的事。

問題來了,材料到哪裏找?這是我最苦惱的事。而老師常常指出範圍,上哪方面去查。我曾向老師問起:“您能知道哪裏有哪方面的材料,好比能知道某處陸地下面有伏流,刨開三尺,居然跳出魚來。這是怎麼回事?”後來逐漸知道老師有深廣的知識面,不管多麼大部頭的書,他總要逐一過目。好比對於地理、地質、水道、運動等等調查檔案都曾過目的人,哪裏有伏流,哪裏有魚,總會掌握線索的。

他曾藏有三部佛教的《大藏經》和一部道教的《道藏經》,曾說笑話:“唐三藏不稀奇,我有四藏。”這些“大塊文章”老師都曾閱覽過嗎?我腦中時常泛出這種疑問。一次老師在古物陳列所發現了一部嘉興地方刻的《大藏經》,立刻知道裏邊有哪些種是別處沒有的,並且有什麼用處。即帶著人去抄出許多本,摘錄若幹條。怎麼比較而知哪些種是別處沒有的呢?當然熟悉目錄是首要的,但僅僅查目錄,怎能知道哪些有什麼用處呢?我這才“考證”出老師藏的“四藏”並不是陳列品,而是都曾一一過目,心中有數的。

老師自己曾說年輕時看清代的《十朝聖訓》、《朱批諭旨》、《上諭內閣》等書,把各書按條剪開,分類歸並。稱它的《柱下備忘錄》整理出的問題,即是已發表的《寧遠堂叢錄》。可惜只發表了幾條,僅是全份分類材料的幾百分之一。又曾說年輕時為應科舉考試,把許多八股文的書全部拆開,逐篇看去,分出優劣等級,重新分冊裝訂,以備精讀或略讀。後來還能背誦許多八股文的名篇給我們聽。這種幹法,有誰肯幹!又有幾人能做得到?

解放前,老師對於馬列主義的書還未曾接觸過。解放初,才找到大量的小冊子,即不舍晝夜地看。眼睛不好,冊上的字又很小,用放大鏡照著一冊冊看。那時已是七十歲的老人了,結果累得大病一場,醫生制止看書,這才暫停下來。

老師還極註意工具書,20年代時《叢書子目索引》一類的書還沒出版,老師帶了一班學生,編了一套各種叢書的索引,這些冊清稿,一直在自己書案旁邊書架上,後來雖有出版的,自己還是習慣查這份稿本。

另外還有其他書籍,本身並非工具書,但由於善於利用,而收到工具書的效果。例如一次有人拿來一副王引之寫的對聯,是集唐人詩句。一句知道作者,一句不知道。老師走到藏書的房間,不久出來,說了作者是誰。大家都很驚奇地問怎麼知道的,原來有一種小本子的書,叫《詩句題解匯編》,是把唐宋著名詩人的名作每句按韻分編,查者按某句末字所屬的韻部去查即知。科舉考試除了考八股文外,還考“試貼詩”。這種詩絕大多數是以一句古代詩為題,應考者要知道這句的作者和全詩的內容,然後才好著筆,這種小冊子即是當時的“夾帶”,也就是今天所謂“小抄”的。現在試貼詩沒有人再做了,而這種“小抄”到了陳老師手中,卻成了查古人詩句的索引。這不過是一個例,其余不難類推。

胸中先有魚類分布的地圖,同時爛繩破布又都可拿來作網,何患不能竭澤而漁呢!

五、一指的批評和一字的考證

老師在談話時,時常風趣地用手向人一指。這無言的一指,有時是肯定的,有時是否定的。使被指者自己領會,得出結論。一位“同門”滿臉連鬢胡須,又常懶得刮,老師曾明白告訴他,不刮屬於不禮貌。並且上課也要整齊嚴肅,“不修邊幅”去上課,給學生的印象不好,但這位“同門”還常常忘了刮。當忘刮胡子見到老師時,老師總是看看他的臉,用手一指,他便不安。有一次我們一同去見老師,快到門前了,忽然發覺沒有刮胡子,便跑到附近一位“同門”的家中借刀具來刮。附近的這位“同門”的父親,也是我們的一位師長,看見後說:“你真成了子貢”,大家以為是說他算大師的門徒。這位老先生又說:“入馬廄而修容!”這個故事是這樣:子貢去見一個大人物,因為容貌不整潔,被守門人攔住,不給通稟。子貢臨時鉆進門外的馬棚“修容”,不知是洗臉還是刮胡子,守門人就讓他進去了。大家聽了後一句無不大笑。這次他才免於一指。

一次做司鐸書院海棠詩,我用了“西府”一詞,另一位“同門”說:“恭王府當時稱西府啊?”老師笑著用手一指,然後說:“西府海棠啊!”這位“同門”說:“我想遠了。”又談到當時的美術系主任溥先生,他在清代的封爵是“貝子”。我說:“他是孛堇”,老師點點頭。這位“同門”又說:“什麼孛堇?”老師不禁一楞,“哎”了一聲,用手一指,沒再說什麼。我趕緊接著說:“就是貝子,《金史》作孛堇。”這位“同門”研究史學,偶然忘了金源官職。老師這無言的一指,不啻開了一次“必讀書目”。

老師讀書,從來不放過一個字,作歷史考證,有時一個很大的問題,都從一個字上突破、解決。以下舉三個例:

北京圖書館影印一冊於敏中的信劄,都是從熱河行宮寄給在北京的陸錫熊的。陸錫熊那時正在編輯《四庫全書》,於的信劄是指示編書問題的。全冊各信劄絕大部分只寫日子,既少有月份、更沒有年份。裏邊一劄偶然記了大雨,老師即從它所在地區和下雨的情況勾稽得知是某年某月,因而解決了這批信劄大部分寫寄的時間,而為《四庫全書》編輯經過和進程得到許多旁證資料。這是從一個“雨”字解決的。

又在考順治是否真曾出家的問題時,在蔣良騏編的《東華錄》中看到順治卒後若幹日內,稱靈柩為“梓宮”,從某日以後稱靈柩為“寶宮”,再印證其他資料,證明“梓宮”是指木制的棺材,“寶宮”是指“寶瓶”,即是骨灰壇。於是證明順治是用火葬的。清代《實錄》屢經刪削修改,蔣良騏在乾隆時所摘錄的底本,還是沒太刪削的本子,還存留“寶宮”的字樣。《實錄》是官修的書,可見早期並沒諱言火葬。這是從一個“寶”字解決的。

又當撰寫紀念吳漁山的文章時,搜集了許多吳氏的書跡影印本。老師對於畫法的鑒定,未曾作專門研究,時常叫我去看。我雖曾學畫,但那時鑒定能力還很幼稚,老師依然是垂詢參考的。一次看到一冊,畫的水平不壞,題“仿李營邱”,老師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說:“這冊是假的!”我趕緊問什麼原因,老師詳談:孔子的名字,歷代都不避諱,到了清代雍正四年,才下令避諱“丘”字,凡寫“丘”字時,都加“邑”旁作“邱”,在這年以前,並沒有把“孔丘”、“營丘”寫成“孔邱”、“營邱”的。吳漁山卒於雍正以前,怎能預先避諱?我真奇怪,老師對歷史事件連年份都記得這樣清,提出這樣快!在這問題上,當然和作《史諱舉例》曾下的功夫有關,更重要的是親手剪裁分類編訂過那部《柱下備忘錄》。所以清代史事,不難如數家珍,唾手而得。偽畫的馬腳,立刻揭露。這是從一個“邱”字解決的。

這類情況還多,憑此三例,也可以概見其余。

六、嚴格的文風和精密的邏輯

陳老師對於文風的要求,一向是極端嚴格的。字句的精簡,邏輯的周密,從來一絲不茍。舊文風,散文多半是學“桐城派”,兼學些半駢半散的“公牘文”。遇到陳老師,卻常被問得一無是處。怎樣問?例如用些漂亮的語調,古奧的詞藻時,老師總問“這些怎麼講?”那些語調和詞藻當然不易明確翻成現在語言,答不出時,老師便說:“那你為什麼用它?”一次我用了“舊年”二字,是從唐人詩“江春入舊年”,套用來的。老師問:“舊年指什麼?是舊歷年,是去年,還是以往哪年?”我不能具體說,就被改了。老師說:“桐城派做文章如果肯定一個人,必要否定一個人來作陪襯。語氣總要搖曳多姿,其實裏邊有許多沒用的話。”30年代流行一種論文題目,像“某某作家及其作品”,老師見到我輩如果寫出這類題目,必要把那個“其”字刪去,寧可使念著不太順嘴,也絕不容許多費一個字。陳老師的母親去世,老師發訃聞,一般成例,孤哀子名下都寫“泣血稽顙”,老師認為“血”字並不誠實,就把它去掉。在舊社會的“服制”上,什麼“服”的親屬,名下寫什麼字樣。“泣稽顙”是比兒子較疏的親屬名下所用的,但老師寧可不合世俗舊服制的習慣用語,也不肯向人撒謊,說自己泣了血。

唐代劉知幾做的《史通》,裏邊有一篇《點煩》,是舉出前代文中嗦的例子,把他所認為應刪去的字用“點”標在旁邊。流傳的《史通》刻本,字旁的點都被刻板者省略,後世讀者便無法看出劉知幾要刪去那些字。劉氏的原則是刪去沒用的字,而語義毫無損傷、改變。並且只往下刪,絕不增加任何一字。這種精神,是陳老師最為贊成的。屢次把這《點煩》篇中的例文印出來,讓學生自己學著去刪。結果常把有用的字刪去,而留下的卻是廢字廢話。老師的秘書都怕起草文件,常常為了一兩字的推敲,能經歷許多時間。

老師常說,人能在沒有什麼理由,沒有什麼具體事跡,也就是沒有什麼內容的條件下,做出一篇駢體文,但不能做出一篇散文。老師六十歲壽辰時,老師的幾位老朋友領頭送一堂壽屏,內容是要全面敘述老師在學術上的成就和貢獻,但用什麼文體呢?如果用散文,萬一遇到措詞不恰當,不周延,不確切,掛在那裏徒然使陳老師看著蹩扭,豈不反為不美?於是公推高步瀛先生用駢體文作壽序,請余嘉錫先生用隸書來寫。陳老師得到這份貴重壽禮,極其滿意。自己把它影印成一小冊,送給朋友,認為這才不是空洞堆砌的駢文。還告訴我們,只有高先生那樣富的學問和那樣高的手筆,才能寫出那樣駢文,不是初學的人所能“搖筆即來”的,才知老師並不是單純反對駢體文,而是反對那種空洞無物的。

老師對於行文,最不喜“見下文”。說,先後次序,不可顛倒。前邊沒有說明,令讀者等待看後邊,那麼前邊說的話根據何在?又很不喜在自己文中加註釋。說,正文原來就是說明問題的,為什麼不在正文中即把問題說清楚?既有正文,再補以註釋,就說明正文沒說全或沒說清。除了特定的規格、特定的條件必須用小註的形式外,應該鍛煉,在正文中就把應說的都說清。所以老師的著作中除《元典章校補》是隨著《元典章》的體例有小註;《元秘史譯音用字考》在木板刻成後又發現應加的內容,不得已改板面,出現一段雙行小字外,一般文中連加括弧的插話都不肯用,更不用說那些“註一”、“註二”的小註。但看那些一字一板的考據文章中,並沒有使人覺得缺少什麼該交代的材料出處,因為已都消化在正文中了。另外,也不喜用刪節號。認為引文不會抄全篇,當然都是刪節的。不銜接的引文,應該分開引用。引詩如果僅三句有用,那不成聯的單句必須另引,絕不使它成為瘸腿詩。

用比喻來說老師的考證文風,既像古代“老吏斷獄”的爰書,又像現代科學發明的報告。

七、詩情和書趣

陳老師的考證文章,精密嚴格,世所習見。許多人有時發生錯覺,以為這位史學家不解詩賦。這裏先舉一聯來看:“百年史學推甌北,萬首詩篇愛劍南”,這是老師帶有“自況”性質的“宣言”,即以本聯的對偶工巧,平仄和諧,已足看出是一位老行家。其實不難理解,曾經應過科舉考試的人,這些基本訓練,不可能不深厚的。曾詳細教導我關於駢文中“仄頂仄,平頂平”等等韻律的規格,我作的那本《詩文聲律論稿》中的論點,誰知道許多是這位莊嚴謹飭的史學考據家所傳授的呢?

抗戰前他曾說過,自己六十歲後,將卸去行政職務,用一段較長時間,補遊未到過的名山大川,豐富一下詩料,多積累一些作品,使詩集和文集分量相稱。不料戰爭突起,都成了虛願。

現在存留的詩稿有多少,我不知道,一時也無從尋找。最近只遇到《司鐸書院海棠》詩的手稿殘本絕句七首,摘錄二首,以見一斑:

十年樹木成詩讖,勸學深心仰萬松。

今日海棠花獨早,料因桃李與爭秾。

自註:萬松野人著《勸學罪言》,為今日司鐸書院之先聲。“十年樹木”楹貼,今存書院。

功按:萬松野人為英華先生的別號。先生字斂之,姓赫舍裏氏,滿族人,創輔仁社,即輔仁大學前身。陳垣先生每談到他時,總稱“英老師”。

西堂曾作竹枝吟,玫瑰花開瑪竇林。

幸有海棠能嗣響,會當擊木震仁音。

自註:尤西堂《外國竹枝詞》:阜成門外玫瑰發,杯酒還澆利泰西。”擊木震仁惠之音”,見《景教碑》。

功按:利瑪竇,明人以“泰西”作地望稱之,又或稱之為“利子”。《景教碑》即唐代《景教流行中國碑》,今在西安碑林。

又在1967年時,空氣正緊張之際,我偷著去看老師,老師口誦他最近給一位老朋友題什麼圖的詩共兩首。我沒有時間抄錄,匆匆辭出,只記得老師手捋胡須念:“老夫也是農家子,書屋於今號勵耘。”抑揚的聲調,至今如在。

清末學術界有一種風氣,即經學講《公羊》,書法學北碑。陳老師平生不講經學,但偶然談到經學問題時,還不免流露公羊學的觀點;對於書法,則非常反對學北碑。理由是刀刃所刻的效果與毛筆所寫的效果不同,勉強用毛錐去模擬刀刃的效果,必致矯揉造作,毫不自然。我有些首《論書絕句》,其中二首雲:“題記龍門字勢雄,就中尤屬《始平公》。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少談漢魏怕徒勞,簡牘摩挲未幾遭。豈獨甘卑愛唐宋,半生師筆不師刀。”曾謬蒙朋友稱賞,其實這只是陳老師藝術思想的韻語化罷了。

還有兩件事可以看到老師對於書法的態度:有一位退位的大總統,好臨《淳化閣貼》,筆法學包世臣。有人拿著他的字來問寫得如何,老師答說寫得好。問好在何處,回答是“連棗木紋都寫出來了”。宋代刻《淳化閣貼》是用棗木板子,後世屢經翻刻,越發失真。可見老師不是對北碑有什麼偏惡,對學翻板的《閣帖》,也同樣不贊成的。另一事是解放前故宮博物院影印古代書畫,常由一位院長題簽,寫得字體歪斜,看著不太美觀。陳老師是博物院的理事,一次院中的工作人員拿來印本征求意見,老師說:“你們的書簽貼的好。”問好在何處,回答是:“一揭便掉。”原來老師所存的故宮影印本上所貼的書簽,都被完全揭掉了。

八、無價的獎金和寶貴的墨跡

輔仁大學有一位教授,在抗戰勝利後出任北平市的某一局長,從輔大的教師中找他的幫手,想讓我去管一個科室。我去向陳老師請教,老師問:“你母親願意不願意?”我說:“我母親自己不懂得,教我請示老師。”又問:“你自己覺得怎樣?”我說:“我‘少無宦情’。”老師哈哈大笑說:既然你無宦情,我可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衙門發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屬員,是官吏。”我明白了,立刻告辭回來,用花箋紙寫了一封信,表示感謝那位教授對我的重視,又婉言辭謝了他的委派。拿著這封信去請老師過目。老師看了沒有別的話,只說:“值三十元。”這“三十元”到了我的耳朵裏,就不是銀元,而是金元了。

1963年,我有一篇發表過的舊論文,由於讀者反映較好,修改補充後,將由出版單位作專書出版,去請陳老師題簽。老師非常高興,問我:“你曾有專書出版過嗎?”我說:“這是第一本。”又問了這冊的一些方面後,忽然問我:“你今年多大歲數了?”我說:“五十一歲。”老師即歷數戴東原只五十四,全謝山五十歲,然後說:“你好好努力啊!”我突然聽到這幾句上言不搭下語而又比擬不恰的話,立刻懵住了,稍微一想,幾乎掉下淚來。老人這時竟像一個小孩,看到自己澆過水的一棵小草,結了籽粒,便喊人來看,說要結桃李了。現在又過了十七年,我學無寸進,辜負了老師誇張性的鼓勵!

陳老師對於作文史教育工作的後學,要求常常既廣且嚴。他常說作文史工作必須懂詩文,懂金石,否則怎能廣泛運用各方面的史料。又說作一個學者必須能懂民族文化的各個方面;作一個教育工作者,常識更須廣博。還常說,字寫不好,學問再大,也不免減色。一個教師板書寫得難看,學生先看不起。

老師寫信都用花箋紙,一筆似米芾又似董其昌的小行書,永遠那麼勻稱,絕不潦草。看來每下筆時,都提防著人家收藏裝裱。藏書上的眉批和學生作業上的批語字跡是一樣的。黑板上的字,也是那樣。板書每行四五字,絕不寫到黑板下框處,怕後邊坐的學生看不見。寫哪些字,好像都曾計劃過的,但我卻不敢問“您的板書還打草稿嗎?”後來無意中談到“備課”問題,老師說:“備課不但要準備教什麼,還要思考怎樣教。哪些話寫黑板,哪些話不用寫。易懂的寫了是浪費,不易懂的不寫則學生不明白。”啊!原來黑板寫什麼,怎樣寫,老師確是都經過考慮的。

老師在名人字畫上寫題跋,看去瀟灑自然,毫不矜持費力,原來也一一精打細算,行款位置,都要恰當合適。給人寫扇面,好寫自己做的小條筆記,我就求寫過兩次,都寫的小考證。寫到最後,不多不少,加上年月款識,印章,真是天衣無縫。後來得知是先數好扇骨的行格,再算好文詞的字數,哪行長,哪行短。看去一氣呵成,誰知曾費如此匠心呢?

我在1964、1965年間,起草了一本小冊子,帶著稿子去請老師題簽。這時老師已經病了,禁不得勞累。見我這一疊稿子,非看不可。但我知道他老人家如看完那幾萬字,身體必然支持不住,只好托詞說還須修改,改後再拿來,先只留下書名。我心裏知道老師以後恐連這樣書簽也不易多寫了,但又難於先給自己訂出題目,請老師預寫。於是想出“啟功叢稿”四字,準備將來作為“大題”,分別用在各篇名下。就說還有一本雜文,也求題簽。老師這時已不太能多談話,我就到旁的房間去坐。不多時間,秘書同誌舉著一疊墨筆寫的小書簽來了,我真喜出望外,怎能這樣快呢?原來老師凡見到學生有一點點“成績”,都是異常興奮的。最痛心的是這個小冊,從那年起,整整修改了十年,才得出版,而他老人家已不及見了。

現在我把回憶老師教導的千百分之一寫出來,如果能對今後的教育工作者有所幫助,也算我報了師恩的千百分之一!我現在也將近七十歲了,記憶力銳減,但“學問門徑”、“受用無窮”、“不對”、“不是”、“教師”、“官吏”、“三十元”、“五十歲”種種聲音,卻永遠鮮明地在我的耳邊。

老師逝世時,是1971年,那時還禍害橫行,縱有千言萬語,誰又敢見諸文字?當時私撰了一副挽聯,曾向朋友述說,都勸我不要寫出。現在補寫在這裏,以當“回向”吧!

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師生同父子;

刊習作二三冊,痛余文字答陶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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