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在所有的生活用品中,再普通再平常不過了,它就像蕓蕓眾生,每天都會看見,卻又是不大被關經對沒有像說別的物什,言語中透著親切的先贊許。 

   可是在生活中誰又能離得開碗呢?從幼兒學吃第一口飯,到老人臨終喝最後一口水,都得用碗送到跟前。總統設宴待客,得用碗;乞丐沿街計飯,得用碗。有的國家吃飯,用刀用叉不用筷子,還有的民族,刀叉筷子都不用,完全用手抓食,就是這樣也離不開碗,因為總得用碗喝湯茶。碗是一種富不嫌究不棄的器具。別看它平常普通,卻又須史不可缺,這又顯出它的重要。
   我是什麽時候學會用碗的,自己沒有一噗記憶了,這大概跟家庭境況平實有著直接關系。倘若像富貴人家那樣,終日炮鳳烹龍食日萬錢,自然頭腦裏會留下金碗的印象;假如像窮苦人家那樣,長年飯糗茹草三旬九食,記住的恐怕只有空捧泥碗的哀嘆。是的,只有極端的富裕和極端的窮困,才會有對於碗的刻骨夠心的記憶。
  我童年的家境顯然不屬於這兩種,粗食淡菜碗不空,一日三餐不中斷,完全平的日子,這碗也就只能是碗了。碗能吃飯,碗能喝水,這便是碗在我這個平民孩子的心目中,最初形成的絕對不可更改的惟一用途。直到有一天父親失業了,他緊鎖雙眉進出嘆息,有時還跟我發火撒氣,長輩們說,你父親“丟了飯碗”,心裏不高興,這時我才知道這飯碗,敢情還有種象征的意義。它象征著一個人的前途、命運。 “丟了飯碗”或者“砸了飯碗”,乃至近年知道的“沒有了鐵飯碗”,這才真正懂得,碗還意味著挨餓和斷送美好前程。所以有的人為了保往自己的飯碗,不得不幹委屈自己的事情,還有的人為了飯碗裏多些肉,明知有些事情喪盡天良也去做。
  自從有了對碗的關註以後,給我最強烈的印象就是碗的大小,至於碗的質地的好壞精粗,從來不曾刻意地去理會。一個只把碗當做碗的人,知道碗的吃飯喝水作用,似乎也就可以了,關於碗的別的什麽,不再去聯想不再去探究,這也是應該能夠理解的。所以後來見過一些非常精美的碗,擺在展覽會上或富人的客廳裏,我看見也就算看過了。留意的依然是碗的大小,至於制作精致與否,對我好像並無幹系。
  既然只註意碗的大小,那麽對於大碗小碗,有沒有什麽感觸呢?有的。
  我見到的最大的碗是在北方農村,一年秋天到鄉下支援麥收勞動,一進村就看見打谷場上有人在理發。理發所用的工具,倒都是平常的推子剪刀,並未引起我的註意,讓我驚奇的是,被理發的人的頭上,扣著一個藍花白地的瓷器,圓圓的好像是戰士的鋼盔。一問才知道這是一只大碗,因為理發師傅是個“二把刀”,不會光憑推子剪子理分發,就用這個瓷器扣住欲留的頭發,把碗邊兒外的所有頭發剪掉,理完把碗一拿開就是他分頭發型了,這也算是農村人的聰明才智吧。我把這碗拿過來一看,不禁接連驚訝了幾聲,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麽大的日用碗。
  據說這種碗叫“海碗”,名稱最先來自漁民。漁民們出海打魚,小船在風裏浪裏顛簸,根本沒有辦法擺桌吃飯,就把飯菜放在一個大碗裏,端著在船上隨便找個地方吃。農村的壯漢們吃飯時,同樣也是學著這個樣子。把飯菜裝得滿滿的,然後捧著這大“海碗”,蹲在墻根兒或坐在門坎兒,跟過往的鄉親們邊吃邊說話。用這樣大的碗吃飯,到底是農民的飯量大,還是飯菜裏的油水少,我一直來弄明白,不過卻記住了這種大“海碗”。
  參加工作以後到了北京,在國家機關的食堂裏吃飯,用的飯碗跟在家裏一樣,一般都是那種中號飯碗。同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吃多吃少自然也不一樣,不過區別好像就在飯的數量上,在菜上很少有人要多買,因為菜畢竟比飯的價錢貴。就是像我這樣的饞貓,當時又沒有拖家帶口的累贅,實在管不住自己的嘴,充其量也就是多買半個菜,所以那時談起人的吃,都說飯量大小而不是菜量如何,在某種情況下餐桌上菜的多少,標誌著一個人的收入多少。
  有次一位領導找我商量事情,讓我買完中午飯就去,我就端著上尖的一中碗飯菜,來到他寬大的辦公室,這時他也正在辦公室吃飯,我就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跟他邊談事情邊吃飯。我不經意地看了看他的碗,裝飯的碗大小跟茶碗差不多,裝菜的是我們常用的中號碗,我當時就想,這不是跟吃貓食一樣嗎?事後把我的想法講給一位同事,他笑了笑說,你光看飯碗小,怎麽不講菜碗大呢,油水多還能吃那麽多飯嗎。我一想,可也是。
  這一大一小的兩種碗,這時在我的心目中,就不光是容量的區分了,它好像還隱約地說明別的什麽。不過我依然希望自己,只要有個中號碗用就滿足了,並不向往也能用上小號碗, 當然更不想用大海碗。然而願望並不等於命運。串隔幾年以後的一個春天,一場突然襲來的政治風暴,把我從北京刮到北大荒,身份從幹部變成了賤民,別說是用中號飯碗了,就是用農村的“海碗”吃飯,這時都覺得不夠大,索性買了個小搪瓷盆,用來跟難友們一起搶食。就是這個當碗用的小搪瓷盆,把我作為人的貪婪本性,滿滿當當地裝在了裏邊。
  我們剛到北大荒那會兒,勞動強度大時間長,有時勞動到牛截兒,肚子裏就咕咕地叫,腿也軟心更顯慌亂。好在那會兒飯菜管飽,只要你不怕撐破肚皮,隨你自己才丁多少飯菜,吃得下不糟蹋就行,所以收了工一見飯,就都像沖鋒似的沖上去,碗大的放得飯菜多,吃不了也要往死裏塞。這個當碗的小搪瓷盆,還別說,它還真的接濟了我。有時吃完了飯,撐得動彈不了,坐在原地看著這個盆,就會想起見過的那種“海碗”,自然也就理解了農村後生,用那麽大的碗吃飯的道理。
  開始的時候,許多人也不是用大碗,一般都是用中號碗,兩個,一個放飯,一個放菜,都保持著在機關時的斯文。後來,勞動強度越來越大,勞動時間越來越長,如果在飯上頂不住,恐怕連幹活的力氣都沒有,這時人們才開始在吃上動心思。最簡便最實惠的方法,當然就是飯菜合一,省去吃口飯夾口菜的過程,而且也免去打飯打菜的麻煩,何況還要時時擔心遲一步打不上。人在苦難中生存,飲食已不再是享受,僅僅是救命而已。
  這樣用大碗搶食的日子,過了也就是一年多,轉眼到了全民挨餓年月,我們吃飯開始控制數量,不管你是用大碗還是臉盆,到吃飯時一律由炊事員分配。這時候我們的註意力,都不再放在自己的器具上了,而是兩眼直盯著炊事員乎裏的飯勺,看他才丁的數量夠不夠,勺子拿得平不平,更希望他給自己多打點飯菜,大碗完全成了一種精神安慰。到了飯菜變成菜粥的時候,這個大碗的性質就更變了,它簡直就是一面光潔的鏡子,照出我們饑餓的面容,以及舔吃殘渣的狼狽相。這時人們仿佛一下子醒悟了,如果碗裏沒有吃的東西,或者吃的東西質量不高,再大再漂亮的碗又有什麽用處呢?
  在此以後度荒的幾年裏,有的人又換成了小號碗, 目的同樣是求得精神慰藉。他們說,拿大碗到廚房打飯,老覺得給的數量不夠,還未吃就覺得吃不飽。反不如小碗好,起碼心裏踏實。其實撐鼓了肚子又如何,當時一日三餐大都是菜粥,裏邊很少有什麽正經糧食,還不是一個十足的水飽,幾泡尿嘩嘩撒出去,最後仍舊一個幹癟的臭皮囊。這時再小的碗,依然放不滿食物。
  有了上邊這些經歷,對於這個常的碗,無論它是大是小,我都不再那麽註意,關鍵是看給我碗裏放什麽東西。過去是這樣,現在亦如此。如果碗裏無吃食或者吃食不好,哪怕它是個大金碗大銀碗大玉碗,還不是個樣子貨,只能放在富人家中當擺設,送給平常人仍然還是得換吃食。碗在平民百姓的眼裏,就是用來吃飯喝水的,你把碗吹乎得再天花亂墜,我眼睛緊盯著的還是碗中物。誰讓我是平民百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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