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陶圖案花紋帶裝飾部位橙紅色的陶盆裏，伏著兩只黑彩繪出的大蛙，縮頸大腹，背上滿綴圓斑，它們似乎正蹣跚地向盆沿緩緩爬去。在和它們相對稱的部位，又遊動著一對濃黑的小魚，鰭尾具備，線條流暢，圖1仰韶文化的彩陶盆，1、2是從側上方俯視，3是鳥瞰，所用標本：1.出土於臨潼姜寨；2、3.出自西安半坡(P.4691、P.4666)。和體態笨拙的大蛙對比，顯得別有生趣（圖1：1）。這是1972年春季在陜西臨潼姜寨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標本。同樣類型的彩陶盆，過去在西安半坡遺址也有發現，盆裏裝飾的圖案，有魚、魚網和口銜雙魚的人面形（圖1：2、3），等等。另外有一件陶盆，裏有四只墨黑的小鹿，構圖很簡單，但是線條鮮明傳神，具有引人的魅力。值得註意的是，這些古樸而生動的圖案花紋所分布的位置，看來是有一定規律的，它們都繪在盆的裏壁，而且是分布在靠近盆口的上半部的地方；在盆底中心的部位，反而常常是平素無紋的。同時，和光滑的裏壁相反，這些盆的外壁卻是粗澀的。可以看出，當時陶器制造者的匠心所在，重點是裏壁靠上側的裝飾花紋帶。

換了不同的器皿，裝飾花紋帶分布的部位也隨著變動。例如姜寨出現的蛙紋，過去在廟底溝仰韶文化遺址也出現過，那是一件彩陶罐的殘片，蛙紋就轉而裝飾在肩部了。動物形象的圖案在仰韶文化的彩陶中是並不多見的，常見的是大量的花卉圖案和幾何形圖案(對於很多圖案的含義，今天我們還不理解，所以姑且統稱之為幾何形圖案)。除了仰韶文化外，在馬家窯文化(半山類型、馬廠類型)、大汶口文化等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裏，也發現有各種花紋精美的彩陶，雖然它們的裝飾圖案由於時代的早晚、地域的不同等因素而各有特色，但是就這些圖案花紋裝飾的部位來講，卻有著共同的地方。從我們選取的幾件標本上的花紋帶分布，可以看到主要花紋帶集中在器高1／2處，而在器高1／5處以下，一般是平素無紋的。例如大型陶壺的花紋帶主要集中在肩和上腹，往往在器高1／2以上處，頸部和口部有輔助花紋；廣口深腹的曲腹盆類，主要花紋帶在曲腹以上、口唇以下的部位，而且往往在器高1／3以上處；上壁較直的淺腹盆類，花紋帶主要分布在口唇以下、較直的上壁處，圖2彩陶紋飾帶位置舉例為了表示新石器時代彩陶由於人們生活習慣而形成的共性，這裏舉出了不同時期、不同地區、不同文化的八件器物。為了便於表示，加了幾條比例線。請看1.a線，當器高的1／2處，b線當器高1／3、2／3處，c線當器高1／5處，余七圖比例線位置相同。標本出處：1.馬家窯文化半山類型陶罐，甘肅景泰張家臺遺址出土(M13：2)；2.仰韶文化陶壺，河南鄭州大何村出土(F1：30)；3.仰韶文化陶盆，半坡出土(P.1161）；4.仰韶文化陶盆，廟底溝出土(H47：41)；5.青蓮岡類型陶盆，江蘇邳縣大墩子出土(M44：4)；6.大汶口文化陶盉，大汶口出土(59：22)；7、8.馬家窯文化馬廠類型陶罐，甘肅永昌鴛鴦池出土(M106、M46)。這裏是為了說明花紋，故各器大小比例不同。也是在器高1／2以上的部位，只有器腹呈球狀的罐類，花紋帶可以伸延到器高1／5以下，近於底部；至於那種淺腹圜底或小平底的盆，就像本文開始講到的那樣，在外壁沒有花紋帶，圖案花紋只出現在口唇上和裏壁（圖2）。

為什麽新石器時代的人們要這樣來布置器皿上的裝飾花紋帶，而且不同地域、不同文化的人們幾乎遵循著近乎同一的規律呢?

藝術源於生活。這種情況是由於當時人們的生活習慣所決定的。由於生產力低下，居住條件的限制，處於新石器時代的人們，不論在室內或戶外，都是席地起居，用做主要日用生活器皿的各種類型的陶器，自然也都是放在地上使用的。這樣一來，不論這些器皿的形體多高，它們往往都是處在席地蹲著或坐著的人們的視平線之下，更何況對站立的人而言，要看這些器物就只有俯視了(圖3)。器物上的裝飾圖案，是實用美術，要起到美化器物的效果，所以當時的人們不會在平時視線看不到的地方，例如器物的下部向內收縮的部分，花費精力去施加精美的花紋。又由於應用陶器飲食或盛物時，人們常處於坐著或蹲著的姿態，這就引致主要花紋帶的布置，選取在蹲、坐時人們視線最集中的部位(圖4)。圖3石器時代的人在站著或蹲著的時候，最容易看到的彩陶器物圖案的示意圖：a.站著的人看彩陶的視線；b.蹲著的人看彩陶的視線；c.蹲坐著的人的視平線。人高依半坡人的高度169厘米，彩陶壺依甘肅蘭州青崗岔F1：1的尺寸。全圖尺寸單位：厘米。本圖右上角的示意圖，表示現代人使用桌椅的情況下，視線所及而使器皿花紋帶位置與石器時代席地起居時不同。圖4新石器時代的人蹲坐著，看到陶盆時，視線最容易看到的部位示意圖。尺寸單位：厘米。人高及陶盆大小均依半坡遺址出土材料，陶盆花紋部位請參看圖1：2、3。圖5從三個不同的角度看彩陶壺的花紋，給人以不同的印象，標本出自半坡仰韶文化遺址，標本號P.1130。下，正投影側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器物外形的準確輪廓，可解決標型等的需求，但花紋帶不能很好展現。中，從上側看去，下腹外形看不到了，但花紋帶展視成花朵。上，俯瞰，花紋帶呈八瓣花形。這樣一來，自然就形成了前面敘述過的各類器皿花紋帶分布部位的規律。

當我們根據上面所探討的規律去觀察彩陶時，就會使這些古代工藝品的特點充分顯現出來。下面隨手舉出幾個例子。從半坡發掘中獲得的一件彩陶壺(P1130)，如果按我們現在的習慣放在桌上正面平視,所看到的在它身上的花紋帶，是四重相疊的波浪紋，但是按當時半坡居民那樣作自上而下的鳥瞰，就會看出這件壺的整個圖形是一朵盛開的八瓣花朵，圓圓的壺口正是這朵花的心房，口唇上的條紋，則是向四周伸出的花蕊(圖5)。又如從寶雞北首嶺獲得的兩件分繪著魚紋和鳥紋的細頸壺，只有從側上方俯視，遊魚和立鳥才能完整地呈現在眼前(圖6)。至於前面提過的半坡和姜寨的彩陶盆，圖案花紋的部位更是為了從側上方俯瞰的，不把紋飾放在盆底正中，而是放在弧壁的偏上部，那正是席地坐著的人，最容易看到的部位，可以起到最好的裝飾效果。

新石器時代的人們，在選擇花紋帶放置的部位時，圖6從兩個不同的角度看彩陶壺上的花紋，標本出自寶雞北首嶺仰韶文化遺址，右圖的角度壺上的魚紋不完全而且擠扁變形，左圖的角度可以看到完全的魚紋。還註意到花紋帶和器壁弧曲度的關系，這一點在馬家窯文化的大型彩陶壺上表現得最為突出。最近在青海樂都柳灣馬家窯文化墓地的發掘中，在564號墓裏出土的75件陶壺裏，只有2件不是彩陶，其余的全部帶彩。它們的裝飾花紋帶都在器身的A線以上部位，特別是其中有30多件的紋飾帶以大型圓形圖案為中心，這些圓形圖案的位置都在鼓起的上腹部，只有從側上方45角的方向俯瞰，才能得到正圓的效果，如果放在桌上正面平視，這些豐富多彩的圓形圖案就都被壓擠變扁了。同樣的例子，還可以看看在蘭州青崗岔遺址一座馬家窯文化(半山類型)房子裏獲得的3件彩陶罐，它們在房子裏出現，說明是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器皿，罐上的大圓形圖案為中心的花紋帶，也只有從側上方俯瞰，才能完整地映入人們的眼簾。如果我們再看看從廟底溝仰韶文化遺址獲得的具有精美的花卉圖案的彩陶，這些圖案的繪制者，是從器皿整體的裝飾部位來考慮構圖的，是把器壁的弧曲度利用來加強裝飾效果，絢麗多姿。但是，如果把它切開展示，獲得的只是一種變了形的效果，原來圖案的韻律和節奏感就消失了。

談到古代彩陶的裝飾花紋帶，我們必然會聯想到，當時的人們是根據什麽來創造出這些絢麗的藝術花朵的呢?非常清楚，他們利用圖案這種藝術語言，是為了表達他們的思想，而思想意識是社會存在即生產和生活的反映。彩陶的圖案題材，都是和當時的生產鬥爭和生活習慣分不開的，有的形象是直接的表達，如動物圖像和花卉；有的則經過了藝術的抽象，形成各種幾何狀的圖像。圖7摸擬船形的彩陶壺，標本出土於寶雞北首嶺仰韶文化遺址，從船側張開了一張魚網。前一種，我們可以舉仰韶文化半坡類型的那些生動而富於變化的魚紋為例，那不正是當時的居民從常年從事的捕魚勞動中抽象出來的藝術結晶嗎?在陶盆裏對應的兩條遊魚和簪著雙魚的人頭像，或是人頭像和兩張展開的魚網，是不是意味著某種原始的信仰，祈求魚兒常常被網獲呢?在陶壺的中心布置一張展開的魚網，再把陶壺的輪廓模擬成船的形象（圖7），那不正是象征著一只張網捕魚的獨木舟嗎?至於那些栩栩如生的小鹿和修尾長喙的飛鳥，也無不是經過長期觀察而創造出的藝術形象。動物花紋是如此，植物花紋也是如此。原始的農業和采集經濟，使得新石器時代的人們在生產勞動中要不斷地註意觀察分析各種植物，從而創造出豐富多彩的植物紋圖案。在廟底溝遺址獲得的絢麗的花卉圖案，也是從寫生中抽象出來的，是從實踐中結成的藝術之果。圖8左面是廟底溝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彩陶盆(H47：42)，右面是圖案構成方法的參考示意圖，采自雷圭元：《圖案基礎》35頁，原圖說明如下：第1圖先用點定位;第2圖以米字格聯結；第3圖以弧作三點一組聯綴；第4圖在鉤線中填彩使風格明確。這樣分析，是為了初學臨摹時，作掌握古人圖案構成方法的參考。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原始社會的藝術家們在繪制這些圖案時有著整體的構想(圖8)，一件器皿上的裝飾花紋帶，代表著一種完整的圖案結構，帶著自身的韻律和節奏，產生著引人入勝的藝術魅力。現在遺留下來的問題是：原始社會人們繪制的各種圖案，是不是都是有含義。動物紋和花卉紋是比較容易弄清楚的，但有一些紋飾，尤其是所謂幾何紋類型的，現在還難以弄清。不過有的研究者的意見也許值得參考。例如在南美洲巴西境內的巴凱裏部落裏，所有一切具有幾何形的花樣，事實上都是一些非常具體的對象(大部分是動物)的簡略的、有時候甚至是模擬的圖形。例如，一根波狀的線條，兩邊畫著許多點，就表示是一條蛇，附有裏角的長菱形就表示一條魚（普列漢諾夫《論藝術》，三聯書店1973）。又例如卡拉亞人所畫的一些折線紋和菱形圖像組成的圖案，實際是模擬著不同的蛇皮上的花紋（格羅塞《藝術的起源》，商務印書館1937）如果我們不了解這一點，就一定會認為那些紋飾也是用折線或菱形做母題的幾何狀紋了。由於歷史的長河不斷地流動，生活、思想間產生了巨大的差距，今天對事物的認識與幾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的人們是截然不同的，這自然就對分析那時的圖案花紋的含義，帶來極大的困難，但是經過仔細的工作，總會有所收獲的。

圖9卡拉亞人模擬蛇皮紋飾圖案在新石器時代，制陶業是當時最重要的手工業，人們把極大的精力投入這個工藝部門的生產，把他們的藝術才能傾註在其中，所以給我們留下數量眾多的陶器，成為實用美術方面盛開的絢麗的花朵。又由於當時階級還沒有產生，這些工藝品自然是社會中全體成員的財富，是真正供廣大群眾使用的實用品，那些精美的圖案裝飾，也正起到美化人們生活的作用。這種為全體人民享用的工藝美術傳統，到了階級社會中就受到了破壞，工藝美術品帶上了階級的烙印，幾乎為統治階級所壟斷。但是廣大的被壓迫人民，在生活中總要使用必要的生活用具，這樣一來，除了統治階級享用的工藝美術品之外，在各個時代，總還會在民間流傳著一些簡陋的，但是為廣大人民喜愛的民間手工藝品，它們承繼著從新石器時代以來實用美術方面的健康的傳統。例如宋代的一些民間瓷器，雖不如那些統治階級享用的名窯產品精美，但質樸價廉，在裝飾藝術方面別具風格。我們正應該認真研究從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到近代民間陶瓷這一傳統，為今天生產更多更好的實用美術品作借鑒，真正地、更好地為廣大群眾服務。(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