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泓《逝去的風韻》銅博山香爐

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斵復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幃裏明燭前。外發龍鱗之丹彩,內含麝芬之紫煙。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這是一首《擬行路難》,為以氣骨勁健、詞采華美見稱的劉宋詩人鮑照的作品。詩中借博山香鑪(鑪今通作爐)引出閨中哀怨,負心人已去,空余香煙縹緲的博山香爐,說明人心易改,令人長嘆。六朝時人常借博山香爐的香與爐來隱喻男女之間的愛情,也見之於民謠,如謠歌《楊叛兒》中有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沈水香,儂作博山爐。亦可見博山香爐是當時日常的用品。除鮑照詩外,六朝時詠博山香爐的詩賦還有很多,今存有齊劉繪、梁沈約和昭明太子、陳傅等人的作品,但多是描繪香爐的華美,因而不如鮑詩借物隱喻,既富有情趣且寓意深刻。

其實,詠香爐而含隱喻,並不始於鮑詩,早在漢代已有這樣的作品,如古詩中的四坐且莫喧一首,以香風難久居,空令蕙草殘作為結尾,比喻世俗的人竭力追求浮名,結果好似蕙草被燒,香氣很快散掉,到頭是一場空虛,意似宣揚道家的思想。以鮑詩與之相比,似更具生活情趣。

古詩中對香爐本身是這樣描述的:請說銅爐器,崔嵬象南山。上枝似松柏,下根據銅盤。雕文各異類,離婁自相聯。確實很簡練地刻畫了漢代銅香爐的特征:在一個圓形銅盤的中央,豎立著上承爐身的直柄,爐身是上仰的半球形,以盛香料,上蓋作尖錐狀的山形,並開有許多出煙的小孔。蓋上多雕飾精美,重峰疊嶂,鳥獸人物出沒於林莽之中。使用的情景古詩中也有描述:朱火然其中,青煙揚其間。從風入君懷,四坐莫不嘆。由於這種香爐工藝精湛,難於制作,不是一般工匠所能勝任,故古詩中用古代的巧匠來喻當代的工師,說:誰能為此器,公輸與魯班!其實漢代的制爐名匠,有一位的姓名還是流傳下來了,那就是長安巧工丁緩。據《西京雜記》,他除能制作名貴的常滿燈和臥褥香爐外,又作九層博山香爐,鏤為奇禽怪獸,窮諸靈異,皆自然運動。丁緩制的博山香爐,今天雖已不存,但是從近年來的考古發掘中獲得的漢代青銅博山香爐,也頗多精品,它們應可與丁緩的作品相媲美。

西漢時期,雕鏤精美的銅博山香爐,開始出現在已被發掘的王公勛貴的墳墓之中。通常使用的類型,可舉在河北滿城的中山靖王劉勝和他妻子竇綰二墓中的出土品為例。劉勝墓中放置的銅香爐,沒有承托的圓盤,柄下有圈足,柄部鏤雕成三條騰出波濤的龍,以頭頂托爐身。爐身上部和爐蓋合成層層上疊的山峰,雖無九層至少也有六七層,峰巒間點綴有樹木,神獸、虎豹出沒其間,還有肩負弓弩追逐野豬的獵手,特別是雕出一些體態靈活的猴子,或高踞在峰頂,或騎在獸背,更使作品增加了生趣。全爐紋飾均錯金,線條勁健流暢,有粗有細,細的近於發絲,工藝極為精湛。若於爐內焚香,輕煙飄出,繚繞爐體,自然造成山景朦朧、群獸靈動的效果(圖1)。竇綰墓中放置的一件,是下面帶有承盤的,爐蓋也作人獸出沒其間的重重山巒,但似不如劉勝墓的那件精巧。山巒下有一周由龍、虎、朱雀、駱駝及草木、圖1圖2雲氣等組成的花紋帶。爐柄的造型最具匠心,雕出一個裸身力士,僅腰束短裈,肌肉凸張,孔武有力,他屈膝騎在仰首伏地的神獸背上,左手按獸頸,右手上托奇峰聳立的爐體,造型穩重而不呆滯,確有力舉萬鈞的氣勢(圖2)。這兩件銅博山香爐的體高分別是26厘米和32.3厘米,它不但適於在當時席地起居時置於席邊床前,也適於列置幃帳之中。

另一種類型的銅博山香爐,具有較長的爐柄,體高為一般香爐的兩倍以上,看來在宴會等場面中使用較為合適。這類香爐,可舉從茂陵附近1號無名冢的1號從葬坑中獲得的一件為例(圖3)。圖3該爐的爐身也是上仰的半球形,上蓋作重峰疊嶂的山形。但爐柄極長,柄下底座鏤雕二龍,蟠體仰頭張口,爐柄即自龍口中上伸,作五節的竹節狀,柄上端承爐身。並在柄上鑄出三條曲體昂首的長龍,龍頭托頂在爐身底側。龍體鎏金,爪銀色,鱗甲靈動,體態矯健。全器紋飾多鎏金銀,華美異常。爐體通高達58厘米,是出土同類器物中最高的實例。爐上有銘刻,知系宮內所造,原為未央宮物,後歸陽信家,當時稱作金黃塗竹節熏盧,說明當時香爐和熏爐的名稱是通用的。上面所舉的實例,都是工藝精湛、只有皇室貴胄才能享用的奢侈品。至於一般官僚地主的用器,則形體較小,裝飾也較簡單,除了青銅鑄造的以外,也有陶制品,一般也是由承盤、爐柄、爐身和山形有孔的尖錐狀爐蓋所組成,也有的在山形蓋的頂峰飾一振羽翹尾的朱雀。但墓中隨葬的陶質博山香爐,有些屬於制工粗劣的明器。

魏晉時期,皇室貴胄中銅博山香爐沿用不衰。據晉《東宮舊事》,太子初拜,有銅博山香爐一枚;太子納妃,有銀塗博山連盤三鬥香爐一(《太平禦覽》卷703)。但至今我們還沒有在晉墓的發掘中,獲得過精美的銅博山香爐,因此還難以說明是否與漢代博山香爐的形制有區別。南朝依西晉遺風,博山香爐仍然流行,因此才產生前述的那些詠博山香爐的詩賦和謠歌。這些詩賦中用華麗詞藻渲染描繪出的博山香爐,似乎鏤雕有不少頗具故事情節的人物形象。如南齊劉繪詩中說博山香爐上鏤秦王子,駕鶴乘紫煙,復有漢遊女,拾羽弄余妍。前引鮑照詩中也有上刻秦女攜手仙之句,大約指傳春秋時秦穆公小女弄玉與蕭史的愛情故事,最後夫妻乘鳳仙去。因為我們還沒有獲得六朝時銅博山香爐的實物,難於證實。圖4

但有些也可能是詩人的想象而非出於寫實,如鮑詩首句雲爐為洛陽名工所鑄,即非寫實,因劉宋時洛陽為北朝地域且當時已不再生產博山香爐了。因此詩中引弄玉蕭史之典,只不過是為了以仙侶攜手與情人變心相比照,而取得更好的藝術效果而已。

南朝時一般使用的博山香爐的真貌,也可以從有關文物資料中找到它的形象。常州南郊戚家山發現的南朝晚期畫像磚墓中,有一塊侍女畫像磚。畫面是一位雙髻少女,長裙大履,衣帶飄飛,轉體舉手,姿態生動,在她的左手上托有一件博山香爐,下有承盤,爐柄上托半球狀爐身,上有重山形蓋,山顛立一振羽翹尾的朱雀(圖4)。從這一圖像看,似乎南朝的博山香爐仍然沿襲著漢代的舊制。(1986)

鏡奩鏡盒鏡臺

中國古人自照容顏,長期使用青銅鏡。追溯以青銅制鏡的歷史,至少是在距今4000年以前的齊家文化時期。殷商時期的青銅鏡,也已在安陽殷墟的墓葬中出土過,僅婦好墓中就出土過四面。東周時期,青銅鏡制工日趨精美,使用頗為普遍。後歷經漢魏六朝,直至隋唐宋元,青銅鏡的制作和使用經久不衰。殆至玻璃鏡於晚清流行,才最終退出歷史舞臺。制工精美的青銅鏡,自為人們珍愛的日常用具,為保鏡面明瑩,除適時打磨外,也須仔細收貯,自然就制作了專為貯鏡的器具。而以鏡照容時,除以手持外,也須有支承的器具,特別是當梳理頭發和做面部化妝時,總須雙手同時操作,自然無法再以手執鏡,因此支承銅鏡的器具更是不可缺少之物。由於上述原因,存貯銅鏡的鏡奩(lin)、鏡盒以及支承銅鏡的鏡臺等物應運而生,它們也與銅鏡一樣,是古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用具。目前在考古發掘中出土銅鏡數量頗多,而與銅鏡有關的存貯或支承的器具雖有發現,但卻不如紋飾精美、制工精良的青銅鏡受人註意。

先秦時期用以存貯青銅鏡的器具,在湖北的楚墓裏曾有出土。1982年發掘的江陵馬山1號楚墓中,在頭箱的大竹笥內存放的物品中有一件小圓竹笥,其中放有包裹在鳳鳥花卉紋繡絹鏡衣內的羽地蟠螭紋銅鏡。圓竹笥編工精巧,蓋頂周邊及轉折處,口沿的內外層均用寬竹片相夾,細篾鎖口。外層經篾紅色,緯篾黑色,編織成矩形和十字形花紋,內層篾素色,正中用紅黑色篾編成十字交叉紋。蓋、底套合通高5.4厘米,徑23.2厘米。江陵馬山1號楚墓中埋葬的是一位年齡約40至45歲的女性,那件精工編成的圓竹笥,即是她用以存貯銅鏡的鏡奩。與鏡奩同時出土的小竹笥,還盛有梳篦等物。

到了漢代,存貯銅鏡的器具有的是精致的漆器。湖南長沙馬王堆西漢轪侯家族墓中,在1號墓內發現有單層五子漆奩,其中放置有裹在鏡衣中的青銅鏡,還有梳、篦、笄、鑷等物品。那座墓中的死者也是一位年長的婦女。

如從上述墓例看,鏡奩似多出土於婦女墓中。《後漢書皇後紀》中,亦記有光武帝陰皇後鏡奩之事,漢明帝謁原陵時從席前伏禦床,視太後鏡奩中物,感動悲涕,《後漢書》作者以此作為明帝性孝愛的例證。上述考古發現與文獻中,鏡奩均與女性生活相聯系,但如果得出當時鏡奩僅只婦女使用物的結論,則是不切實際的,如廣州市象崗山西漢南越王墓中,放置南越王物品的西耳室中,出土有目前國內考古發掘所見最大的西漢繪畫青銅鏡,就存貯在圓形的漆鏡奩之中。可惜那件漆鏡奩早已殘損,難辨全貌。同時文獻中還有皇帝賜賞物品中有鏡奩的記載,《太平禦覽》引蔡邕表曰:賜鏡奩等,前後重疊,父母於子,無以加此。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以漆奩盛鏡,直到晉時仍盛行,《太平禦覽》引晉《東宮舊事》:皇太子納妃,有著衣大鏡尺八寸,銀花小鏡尺二寸,漆匣盛蓋。此外,晉時又流行以青銅制作鏡奩。在江蘇宜興發掘的西晉周處家族墓中,第5號墓和第6號墓都出有銅質鏡奩。鏡奩的形制相同,都是圓形,有蓋,蓋頂心有紐,蓋面和奩腹各飾弦紋數周。第5號墓出有兩件鏡奩,一件蓋徑19.2厘米,高10.5厘米,另一件蓋徑18.9厘米,高10厘米。奩內除各存貯有銅鏡和鐵鏡外,圖1

一件鏡奩內還有鐵匕首,另一件內有銅弩機(圖1)。第6號墓的鏡奩,亦高10厘米,其中只放一面圓鐵鏡。看來這些銅質鏡奩,都是死者生前的實用器具,表明當時社會上即流行以銅制作鏡奩,又流行使用鐵鏡。至於晉時漆鏡奩的殘跡,可以從南京象山王氏家族墓中看到,其中第3號墓(王丹虎墓)出土鐵鏡上有絲織物殘痕,周圍尚存圓形漆鏡奩痕跡,奩上有銀質柿蒂紋飾件,可見鐵鏡原是裹於鏡囊內再置於漆鏡奩之中。第2號墓出土銅鏡上面,也存有紅漆片殘跡,也應貯存於漆鏡奩之中。

類似周處家族墓出土銅質鏡奩形貌的青瓷器,在六朝青瓷中常可見到,或許有些就是瓷鏡奩亦未可知。目前所知確為貯存銅鏡而燒造的瓷器,只有遲至宋代的遺物。在南京博物院所藏古代瓷器中,有一件北宋白釉黑花帶蓋瓷盒,通高12.2厘米。盒蓋上飾黑彩蓮花、荷葉和水生植物圖像,內圈蓋紐兩側分寫有鏡、盒兩字銘文(圖2)。瓷器上有書明用途銘文的作品,是頗為罕見的。以宋代白釉黑花瓷鏡盒與前述宜興周處家族墓出土銅質鏡奩相比,雖然時代相距甚遠且質料不同,但其基本造型卻大致相近似,看來古人選擇這種樣式的容器來貯存銅鏡,是經過深思且經過實用的考驗,才能流傳久遠,長用不衰。至於傳統的漆鏡盒,宋代仍然沿用,並采用了當時流行的新工藝技巧,20世紀70年代末期,曾在江蘇武進發現一些精美的南宋漆器,其中有一件鏡盒,木胎,長27厘米,以剔犀工藝制作而成,褐底,黑面,朱、黃、黑三色更疊,剔刻雲紋圖案。而且這件鏡盒是為收貯新式樣的有執柄的銅鏡而制作,更表現出當時流行的新款式(圖3)。

至於支承銅鏡的鏡臺,特別是帝王官僚所使用的,多追求華美,文獻中多有記述,如《太平禦覽》所引《三國典略》曰胡太後使沙門靈昭造七寶鏡臺。《魏武雜物疏》曰:鏡臺出魏宮中,有純銀參帶鏡臺一,純銀七貴人公主鏡臺四。晉《東宮舊事》曰:皇太子納妃有玳瑁鈿鏤鏡臺一。此外,《世說新語》還記有溫嶠北討劉聰時曾獲玉鏡臺。可惜目前在考古發掘中,還沒有能夠尋到這些豪華精美的古代鏡臺的身影。只有在傳為顧愷之繪的《女史箴圖》中,有對鏡梳妝的圖像,繪出一鏡臺,但結構頗簡單,下有覆缽狀基座,上設立柱,柱端懸銅鏡,柱中段設一方盤,從其形貌自難想象古文獻中所記豪華鏡臺的廬山真貌。

目前考古發掘中能較清楚地揭示出形貌的古代鏡臺,已是遲至宋代的物品。在宋墓的壁畫或雕磚中,常可看到鏡臺的形貌,其中發現較早的,是20世紀50年代初發掘的河南禹縣白沙宋墓中的鏡臺壁畫,繪於第1號墓後室西南壁。畫面繪出女子對鏡著冠,旁有四女侍執物侍奉。鏡臺形貌清晰,著淡赭色,臺端畫七枚蕉葉飾,最上蕉葉飾下系圓鏡一面。鏡臺之下有方桌或方臺,使鏡面高度正好與站立著冠的女子臉部持平(圖4)。據宋陸遊《老學庵筆記》:今猶有高鏡臺,蓋施床則與人面適平也。白沙宋墓所繪就是這類高鏡臺。與白沙宋墓壁畫所繪鏡臺相似的磚雕,在河南鄭州一帶的宋墓中也有發現。但是迄今還沒有出土過宋代鏡臺實物。目前所獲得的制工最為精美的鏡臺,已是元末的制品,出土於江蘇省蘇州南郊吳門橋南的張士誠母曹氏墓中。圖5

曹氏墓發掘於1964年,因曹氏葬時張士誠割據姑蘇稱吳王,所以墓中隨葬有象牙哀冊,並隨葬有大量豪華物品,有許多金銀器、玉器及大量絲織品,其中有銀鏡一面,放置於銀奩上層。另有一制工精細的銀鏡臺,鏡臺是折疊支架式,由前後兩部分組成,後身頂部鏤雕的雙鳳戲牡丹紋,中心的方框內有六瓣花形圖案。內凸雕玉兔跳躍於流雲、仙草之中,制作纖巧華美。將奩中銀鏡放置其上,恰為適宜。鏡臺通高32.8厘米(圖5)。這件銀鏡臺,可稱中國古鏡臺中最精美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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