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北京,最後的紀念》日記·白蒿

蒿草常被視為一種無用之物,而白蒿是蒿類間的通常之一種,葉的正面青綠,背面泛白,景況類於毛白楊的樹葉。

從我家向東第三戶,房子換了新主人,本來在秋天重裝房屋,整理院落,以完成一次新的昂貴的庭院審美。而且在那一畝多地的正方院內,伐去了原有樹木,拔掉了原有草花的全部根須,把地面再次平整如鏡後,又用白石灰依照最科學的比例,拌了沙子和水泥,在那院裏墊有四寸厚薄,開始灑水碾軋,用夯夯實,然後在那石灰土上鋪上花磚。這一切的工序努力,其實只為一件事情,預防雜草和螞蟻從那地上爬出來。

他們朝白石灰上灑水那一天,幾乎一個園子都是白石灰的生熟味道,連裝修的工人們都嗆得捂著鼻子滿園裏跑。然而不知何故,院地鋪好了一半,房墻粉刷了一半,主人忽然不再鋪地裝修,撤走了裝修工人,還把鋪在地上的花磚都又揭下,堆垛到院落一邊。

奇跡出現在來年夏天。誰都料定他家院內將會寸草不生,可卻不知何緣何由,明明直到夏至,那所院落都是白茫茫辛辣無比的石灰氣息,連只昆蟲都不在地上久留歇腳。然而,在盛夏的一場雨水後,那院裏忽然泛出了一片青白色的草苗,半月景光之間,草苗都有了膝深腰高。又過了十天半月,那苗都長成了棵狀樹狀,竟有一人多高,棵棵都如塔松般圍幹生枝,葉片碧綠壓白。沒有人想到這鋪了四寸厚的石灰沙地該不該生出草來,也沒有人想到該生出些什麼草來。原來那院裏都是人工花木,當然不會去種植草野的族親,尤其不會去種那百無一用、連觀賞都覺醜態並有微臭腐氣的白蒿。誰都相信,空閑地余,不生草才是一樁咄咄怪事,一如有了一池臭水,而沒有蒼蠅蚊子的飛舞演出。然而,為什麼這七百平方米的偌大院落,除了整齊旺茂的白蒿,而無一棵別的雜草?為什麼那辛辣刺鼻而又被雨水凝固如鐵的灰沙地面上,長出的蒿草不缺水短肥,仿佛出生在最為肥沃的土壤,竟比這個院內所有閑地空處的野蒿都要高大齊整?白蒿的種子是從哪兒來的?會如同我在菜園撒的荊芥種子般,苗棵平實,就是真的人工播種,也不會如此親密無間。

有一次,那新的房主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院內,望著他原本欲置之死地的白蒿野草楞了片刻,臉上顯出了至濃的青色,繃成一條直線的雙唇,始終都沒有動動或張開。就那麼僵在白蒿林的旁邊站了片刻,他猛地從地上抓起一根三尺長的柴棒,瘋了一般,在那白蒿林上抽打起來。如此地棒打腳踩,從太陽西去,直打到夕陽落下,終於把滿院的白蒿全部打倒、打折,打死在了他家園內。

  他走了,如同完成了一場殊死的戰鬥。

  可在三天之後,那些倔犟的白蒿,不是自救直起了被踩斷的腰身,就是從折斷處發出了一片新芽。一周或十天,那些殘敗的白蒿,竟又復原為一人高的蒿林,被踩倒折斷的蒿棵,反倒成了催其新生的肥料。

  之後,我又在周末見到那在國家機關身為處長的房東,帶著他的妻子在用鐮刀割那第二茬的白蒿。又見過他帶著幾個部下在那院裏斬草除根,把所有的蒿棵都拔掉堆在路邊。還見過被房東請來的農民工,不僅再次拔掉新出的白蒿,還又蹲下地毯式地拔著地面的小蒿和露在外面的蒿根。

  再後來,就不見那樣貌英俊的處長、家人和花錢顧請的民工來到院裏拔蒿咒罵,只有一任白蒿們在那凝硬的院裏風生水起,野茂生長,終日散發著彌漫天空的微白腐臭的那種大自然最有個性的氣味和活力。螞蟻們在那白灰地上挖洞築巢,在蒿草棵上爬高上低,如同孩子們在天堂門口的廣場上追逐嬉戲,歡樂在人類無法感知的海洋裏流淌和漫溢。人終於被植物所打敗,這是大自然給人們最簡單的回報和嘲笑。原來白蒿倘若組成了集團軍的方陣,它們的生命和力量,才是一種所向披靡的無敵與無窮。而人,只能在與植物的戰鬥中敗北下來,作為植物的妥協而存在。

  說到底,不是人在寬容植物草野們,而是草野們在寬容著人的存在和生存。

草秋悲喜

  又見一群大雁從園子的上空由北向南飛去了。它們的遷徙,在宣告著一個季節的結束,彈撥著萬物花開的一個時代的結束曲。好像也才十月尾聲,夏天的炎熱在午時候還霸權著這個世界,可到了臨近黃昏之時,來自西邊或北邊的夕陽碎風,畢竟在爽快中夾裹了讓人感嘆的涼意。

  桐樹在四月間不見綠葉,就把滿樹粉淡的喇叭花吹響在了天空。而寂靜,則是桐樹花最密集強烈的號音。可到了十月,也明明都還滿園秀綠花開,而那蒲扇似的大桐葉,竟無緣由地從天空飄了下來。從路邊或停在樹下的前車玻璃上,撿起一枚小鍋蓋似的桐葉,細心察看,會發現桐葉居然還是一片墨綠,可那大葉傘狀的葉筋上,卻是有了缺水的幹意。而那葉柄的根部,也還是在不自覺中泛出了疲憊的黃色來。

  在天空,夏天是被最敏慧的大雁帶走的。

  在地上,秋天是被最不起眼的泡桐葉的柄根帶來的。

  湖邊長成喬木的月季樹,在十一月似乎是為了一年中最後的艷麗,月季花開得彤紅火繞,可在落下一地的花瓣中,倘是你能找到最新落下的花瓣兒,或剛好伸手接到落下的一瓣誘人的淫紅,你就能看到花瓣收縮變小的一端,有了萎枯的皺褶。

  那打敗了人類而在最不易生長的混凝土地面擺開了閱兵陣容的白蒿,也借著秋天,在地下根須的庫房裏,盡快地蓄存著養分,以備下年在初春間,就生出無數密集的棵苗,和厭惡它們的人類開始一場新的生存權的戰爭。

  人們都還忙碌著,出行或回家,上班和下班,為可以用名利二字概括的事業奔波和喘息。傍晚時分,奔向飯局的車輪,因為擁堵不得不如腳心被刀割了血口樣在任何的道路上顫抖與踏步,而北京城裏所有路邊的樹木和草坪,借著人口密集和高樓大廈上無窮無盡的玻璃增高的溫度,也都還顯著盛夏的濃妝,連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相信自己的美若不展示出來就是浪費的美女們,也都在奔向各種飯局和約會的路道上,展示著自己的短裙與裸露時,她們不知道舉在天空最高處路邊的箭楊,已經從高樓砌成的胡同中吹來的晚風裏,感知了從郊外和711號園內過來的秋天的初寒,正在傳遞著秋天在711號歇腳之後,就將向北京全面奔襲的訊息。

 園裏的路邊、湖邊,山坡上的草地,是依次有序地泛出了黃白和褪色後的淺綠。可那成熟的小果子,則透著快活的紅色和橘黃,在草棵、荊棵間搖著它在墜落前的鈴響,宣告著它自己將要落地為種的一個偉大的時刻。在濃重暖意的草香裏,不起眼的草種子,如狗尾巴草上毛刷狀的絨絨間,艾棵的頂穗和在這個月份開始幹焦的車輪菊,它們雙手供奉著捧給大地的種盤兒,都在張開庫種的門扉,等待風來的一個時機,借助風勢來一個運動員最後沖刺的飄飛,期冀把自己播散到更為適宜生長的奶與蜜的迦南美地裏。當然,如果沒有準確地判斷出風力和風吹的時間的長短,它們就不得不落到理想的中途或者被不停息的風吹過了那理想的迦南,錯過生命的佳地。這一次借著秋風的種子們的遷徙,其實也正是它們命運的賭博,只有少數可以僥幸落到肥沃而同類稀少的地方,而多數,則需要鳥類的饑餓和人們的掃把,來完成它們再生的夢想。可一只鳥和一個退休老人的掃把,其實並不關心種子們的渴望與命運,一如一個軍營的長官,並不關心一個士兵退役後的去向,只是冥冥中的偶然,在掌握著蕓蕓粒種的未來。然而,盡管如此,在秋天的草地中充滿了它們命運的不安和變數,可它們延續生命的概率,還是超過了圍墻以外北京任何的街巷和角落,僅僅這一點,它們就開始了在秋陽熙風中命運的歡慶,一天到晚的歌唱,和在歌唱中送別的祝福,就是到了深夜,也還沒有停下它們不知疲倦的嗓門和語音。

  我是它們冥冥命運的一個知音,就像偶然把我帶到了這園裏的居住,我總是在寫作的空當出來散步時,以我的偶然,去改變和實現它們的命運和夢想。一邊迎風走著涼爽的腳步,一邊斜視著路邊草地中那些最渴望順風飛翔的草種們——我看誰在草群中總是踮著腳尖、拉長脖子,勾著穗頭渴望等到一股恰到好處的風勢,我就過去把它的種子捋下來,以我的惻隱之心,判斷它渴望的去向,把它們散落在我以為草稀地肥的流著奶與蜜的迦南美地。有幾次,借著園裏黃昏的寂靜,躲著人們可能說我神經的議論,在沒人的時候,我到湖邊的一片草地裏,把那兒幾乎全部都成熟探頭的草種捋下來,把它們帶到湖水對面的空地上。我知道,它們探頭張望的去處,正是湖水對岸——有陽光和水分它們難以飛越的海洋的那邊。也知道,它們在年年的這個季節,為了飛越這片湖水的海洋,曾經做過無數世代的努力。

帶它們遠行的秋風,其實都是難以登上月球的火箭飛行,多半在中途因為不可知的內力和外因的結果,它們不是脫軌轉向,墜落毀滅,最後隨著風的命運而改變了自己存蓄在來年春分後的夢想,不得不飄失在水面腐爛和死亡。如此,年復一年地發生著搭錯車的草種遷徙的悲劇,可又每年都在這個月份上演著上一年同樣的哀傷,這正如宗教的信徒們,就是死在路途也要到巴勒斯坦的哭墻下朝聖一樣。我作為這個園子一小部分土地暫時的主人,沒有理由不向這些不被人類尊重的草賤的粒種世代宗教般的努力,向它們無懼死亡的朝聖般的遷徙,表現出一種敬重和應有的義務。

  我連續幾天在沒人的時候,都到這草地把幹熟的粒種捋下來,用一張報紙運載到湖水的對岸去播撒。我相信我這不願被人看到的舉動,正是神的一種暗諭——讓一個可以漂洋過海的大船,在幫助一個被歧視的種族,遷徙移民到一個新的大陸去。而我和作為大船的報紙和與用衣襟提起的兜袋,正是挪亞和那打制的方舟的運行。想起這些為人不齒的壯舉,我都為自己有過這樣可笑的愚行驕傲和欣慰。在後來年年看到湖水這邊空地上也有了一片野草的家族時,我都對我曾為一個新國度、新民族的建立出過力氣感到無法言說的得意和竊喜,而且會經常在夢中踏著湖邊的草地散步時,露出不知何故的微笑來。

  也有更大的悲劇在那新國度的草地秋天悄然發生著。當目睹了這一幕可以制止而沒有制止的悲劇時,你的內心將留下長久無法抹去的內疚和壑溝。

  在下一年秋天的同一時間,我在新大陸的國度、民族中以閑散享受著一個國王或酋長的悠然自得時,看到了殘忍而合乎自然法規的一幕戲最為高潮的演出。在一片新生的艾蒿的深處,我發現一蓬鳥窩因為秋風落葉而在草林中裸露出來。而那鳥窩中的兩顆褐色花斑的鳥蛋,在它的雙親父母都不在的短暫片刻,有一條同樣帶著渾身花斑的將近一米的長蛇,正把它的舌芯子伸進鳥蛋裏美食和暢飲。看到這一刻的瞬間,我不知道是對蛇的驚懼而朝後退了一步,還是對這一幕戲的殘忍上演,因為不知所措而僵在了兩米開外。而花斑蛇對我的到來,並沒有表現出如我對它的發現那樣的驚恐與愕然。它只是因為某種突然在草地中加大的響動,而悄悄讓自己來自舌芯美味的吮吸和傳遞,停滯了片刻,就又開始了那種盛宴的饕餮。

  這一殘酷的弱肉強食和惡人賊劫的場景,是一般只能在《動物世界》中看到的一幕,當我在真實的711號園湖邊草地親眼目睹時,我的呼吸幾乎停止而窒息。好在那條花斑蛇並不是多麼強悍、歹毒和對人們無所畏懼的勇敢與妄為,我腳下的響動還是讓它憂慮到了自己命運的未來與偷劫廉恥的不安。於是,在我的眨眼之間,它就掉頭沿著它的來路溜失在了草地裏。接下來的事情,當我過去摸了摸那兩個斑點鳥蛋的重量後,我知道那條棲息在草地的花蛇,它吮吸的不是兩顆鳥蛋的蛋黃,而是兩只即將孵出的一對細小的生命——蛋殼的裂縫中,還有一絲血跡的滲出。

  我知道,這種悲劇的發生,是大自然組成的必然。可在由我播撒建立的草族王國中,上演如此血腥的實情劇,還是讓我覺得與我有脫不開的幹系。不知道那死在生命的黎明之前的一對雛鳥的父母,這一時刻飛往了哪,給隱藏埋伏在這兒的毒蛇有了可乘之機。或者,讓一條路過此地的花蛇有了一場饕餮的幸運。可等黃昏降臨之後,那對覓食歸來的夫妻,將會在落日中怎樣哀鳴和哭泣。

  為了見到那對悲傷的夫妻,我離開這片草地到別處走了許久,才又重新悄悄地走了回來。這次小心探詢的腳步,在那兒驚飛了一對禿尾的灰黑鵪鶉。我過去再次摸摸胎死腹中的鳥蛋,發現蛋殼上溫暖的體溫,如午日陽光的暖適,這才明白那對作為父母、樣子有些像早年來自日本而在中國落戶的日本鵪鶉,還不知道它們的兒女早已停止了生命的呼吸,還在用它們最無私的體溫,等待著兒女的出生。我們無法知道早已過了六、七月孵卵期的夏候鳥類,還會在十月生蛋孵仔,而緊隨其後的十一月,當這對鵪鶉沒有如石雞那樣留在北方過冬食草的本領,它就該隨著大雁的叫聲,遷徙往南方去了。然而這個時候,這對夫妻還在北京的一小片荒野中等待兒女的降生。倘是三朝五日之後,那對新生命真的破殼而出,它們如何能把兒女育大飛行?如何能把它們的子女帶向溫暖的長江以南?更何況它們的身下,暖孵的是一對被蛇芯吮吸過的一對死胎的蛋殼。

  第二天,在午時陽光充足、孵蛋鳥會在這時短暫離開去覓食飲水時,我又去那塊草地行動了更為殘忍無奈的舉止。我用木棍徹底敲碎了那兩個死胎鳥蛋,讓歸來的育兒鵪鶉在絕望中可以趁早離開這潛伏有蛇的草地,早早地橫下心來,遷徙飛去。這樁慘劇的結果,是那天下午直到傍晚落日,我都聽到來自那片草地悲絕的“嘎——嘎——”的叫聲。然在第二天到來以後,那兒的叫聲沒有了,遲孵子女的鵪鶉也不在那片新大陸的草野國度了。

  我相信,它們終於是奮起翅膀、拋卻哀傷,隨著同類的邀約,離開711號朝遙遠的長江那邊對岸飛行了。

 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秋天是按部就班地走進了園子。各家種菜的人們,都把菜園中的果秧收割下來,搭在柵欄的木條上。黃瓜種子因為肥胖而到了醜態的地步,可那庸俗的體態,也正是主人們的理想,知道在它的肥胖中,正孕育著下一年無數新生命的碧綠。掛在竹棵上的絲瓜,也被人們站在凳上剪了下來,等待著風幹後用瓜絲刷鍋洗碗。而那短圓並有相反兩個平面的種子,被裝在信封中,保存在一個通風的櫥櫃裏,在新一年的三月間,將會被埋入土地,開始新的生命的旅程。在園子的各個地方,鐵道邊、林子裏,山坡上和那不算太大、說浩瀚就是誇張的湖邊上,草野家族們到了一個新的生命周期。總是讓我不能忘記的東邊鄰居院內瘋生的蒿草,這時被它開著轎車走來的主人,用火機點燃成了旺火,劈劈剝剝的聲響,把一只灰黃的野兔,從那蒿地趕了出來,跳過一戶人家的籬笆,進了另外一塊荒野時,客居這兒的主人們,驚喜過後,靈醒到了被野兔證實了的園子的荒野——尤其冬天的到來,各家房裏都沒有北京人驕傲的統一供暖。他們也都將如同候鳥遷徙樣離開這兒,到城裏另外的套房裏,貓冬等待下一年的返回。於是,秋天的燒荒,似乎是一種決絕的離去,更像一種和園子告別的儀式。

  畢竟,秋天燒荒是為了冬天防火,是這園子深得人心的一項保護措施。

  可就在放荒燒火的幾天之後,那些在這兒住了春、夏、秋三季的人們,紛紛地開著汽車,拉著行囊和幾乎家家都有的大狗小狗、寵物和籠鳥,都離開園子,回到了彼此都不知對方在哪的原有的家裏。而我,像種在這園子的樹一樣,守在園裏,享受著最為清寂的時季。如冬留鳥樣棲息在這滿目瘡痍的711號,終於更為難得的寧靜——在別人看來幾乎等同的孤寂,像秋末冬初晨時不散的霧靄,彌漫在園裏和我的家中。於是,我終於有機會發現,在這個季節的晨昏,最為吵鬧的麻雀,不是春夏兩季在房檐枝頭的狂歡合唱,而是對在草地失去棲居權和草籽食糧的不滿。它們原本可以在冬天的某一處避風的蓬草之間,窩居下來,取暖越冬,餓了覓食周圍的草籽草莖。可這一場放荒,燒掉了它們美好的家園,燒掉了它們的糧場庫房,這就不得不從草地搬家到住戶的檐洞和各戶人家在墻上留下的空調的洞眼。最為重要的是,足可對付一冬的糧草被火燒掉之後,這又怎能不讓它們不為未來歲月中的饑餓擔憂和爭吵?

還發現,有一只只可以在動物園中見到的國家二級保護條例愛戴的雉雞,羽色艷麗,身長有八十公分,放火燒荒的第二天,在西邊林地旁的草灰裏孑然獨立,絕望的目光望著那一片不知去了哪兒的野草灰地,仿佛它是有幾日出門在外,回來時候家園的房舍被大火洗劫一空樣。它不知道是誰在何時,燒了它的家園和歡樂中可以四處走動的草原故鄉,也不知道人們放火燒荒的意義和給它帶來的傷悲。而站在黑灰地面的一塊石頭上,“叩——叩——”的叫聲,還在表達著它的不解和向它同類報哀的驚呼。隨後在它的“叩——”聲還未及停下時,就又從樹林中飛來了三只同類和一對同樣為冬天要在原地留下守候的灰胸竹雞。書籍告訴我說,雉雞和灰胸竹雞喜歡群居生活,集體行動,一般是成對地在開闊的山區、林地、草原安家紮營,一年四季都在那兒覓食植物的莖、葉、果實、種子及昆蟲等。而居住在711號的園內,丟失了大片的野荒草地,這就意味著整整一年的寒冬,它們都必須艱辛地為食物操勞和尋找。也許在一場巨大的冬雪之後,饑餓的災難會從它們的面前席卷而來。而我面對它們,急需要做的,是盡快地把它們驅趕到森林以內,不讓管理園子的年輕人們,發現林地裏有冬留鳥們的出沒,從而讓刀、鍋、酒和他們的胃,有新的期待和夢想。

  好在,一場秋雨適時地趕來了,它清理了地面燒荒的黑灰,讓草野的肥養都浸到了地下。轉眼間,又把清新留給了這個園子。而更為令人意外的是,這年秋天的深時裏,又突然有了幾日倒秋暖,太陽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都充滿著對夏天的依戀和召喚。擡頭看看天空透亮的陽光,低頭瞅一眼路邊放荒光潔的地面上,你的目光便如看到了滿地黃金一樣僵直了,有些目瞪口呆了。

  你看見那些放荒燒過的草地裏,因為秋雨和雨後的倒秋暖,那些火燒過的地方,全都又生出了一層軟黃的草芽,如年初春天到來時,這園裏突然間草綠花開的初景般。丁香樹梢最後的幾片枯黃又翻出了薄薄的老綠。柳樹葉的一片黃色中,確實還又夾雜了片片的綠葉和鳥在枝頭驚呼的叫聲和歌唱。

  尤其在十月之後,已經開得有些疲勞的路邊的菊花們,無論是人工種植的大棵菊,還是野生在路邊、草地的小野菊,也因著秋天的到來,幾乎是在人所不知的同一天裏,縮下了它的花瓣,萎下了它那輪形的花盤。它們竟又意外地鮮花開放了,雖然不多,幾棵中才有一朵兩盤,可這軟黃的花瓣,點綴在十一月的深秋,和著到處都有的堅韌不謝的月季的暗紅,還是讓人感到又一個春天的到來。感到草野生命韌拔得美麗。尤其在人走園空後的偌大的時間和空間中,嗅著再生野草的馨香,望著那又綠的樹色和重開的菊花,獨自占有享受著這一千多畝大自然的存留和懷抱,我是真的覺到了幸福的奢侈和難以讓人相信的開懷,堅信自己真正成了生活的皇帝。

  那時候,走在空曠清晰的園裏,我最想對著天空狂喚的一句話是——命運啊,我謝謝你!然在這句話沒有喚出口的瞬間,我的頭腦如同命令樣跟我說了那樣的話——為荒野的草地唱首歌吧,為711號寫本書吧,它的名字就叫《711號園》。

  也許,這本書將會成為一個都市最後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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