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北京,最後的紀念》日記·路野花盆

有一次,我因為寫作的思路被遊蕩的靈感攔腰砍斷而無法繼續,出門散步的時候,發現有簇黃花草盛開在路中央的一個破洞內,如路的中央擺著一個上帝忘在那兒的花盆。因為遺忘,沒有人去給它澆水。也因為那路雖然破損,但不徹底,使那簇野花的根須無法真正和大地取得交通聯系和運輸的便利。它借著一場雨的恩賜和人們的腳與車輪的寬容,終於盛開到了如一個少女在廣場人流中的亭亭玉立,可到了她最需要錢物來武裝自己的美麗時,卻又囊中羞澀,貧窮成了她唯一固定的家產。那簇黃花終於在七月的幹旱中,有些羞愧而低下了頭去。貧窮讓她意識到美和富裕的世俗聯系,這是今天中國都市倩女對人生共有的感悟。

  我站在那簇五株的黃花草前,看著它們筷子高的苗瘦身材,想到的是我小說中一個男主人公對女性審美的豫猶,而導致他在愛情選擇上的兩難和最終人生命運的錯上加錯。片刻腳下的遲緩和我目光的曖昧,我幾乎是未加思慮,就回家灌出一瓶水來,澆在了上帝忘在路中央的花盆上,並且神經質地寫了個紙牌,掛在了那簇野花上:

  凡有情人的人,都為她澆次水吧!

  後來的事情,發展得奇妙而神秘。在我小說的情節中,男主人公放棄了飽滿多汁的女人去做他的新娘,選擇了苗瘦而有教養、學識和錢財的女人做了自己前程的跳板和夫人,而那飽滿多汁的女人,成了他私下的去處和傾訴的一個港口。可在路中央的那盆野花,不知和我小說中的情節有怎樣的對應與暗示,在連續三個月的幹旱中,再未缺過絲毫的水分和肥養。

而我每天的寫作之余,出門散步時裝模作樣地私地觀察,卻總是雙目空空,如便衣警察徒勞無為的守候,從未見過有人去給那簇黃花澆水和施肥。因為在小說中故事的流暢而讓我的寫作時間變得豐沛而壓縮,為了打發多余的空閑和無聊,我終於做了一個最為有趣的警察和小偷:每天午時和接近黃昏的下班時間裏,我都躲在一片樹林裏偷窺和竊視,終於在一天中午裏豁然發現,那個每天自己開車上下班的中年人,每次路過那兒,都停車下來,左右望望,去車上取出一瓶礦泉水澆在那簇黃花下,然後開車安然而去了。

  還在一個黃昏時發現,住在這個院裏的一個臺灣女人,四十余歲,在中關村經營電子公司,生意紅旺如高樓失火之烈焰。而她也在每天下班時候,停車下來,在那花旁看看,視旱澇景況而給那簇野花澆水或施肥。

  還有一個經常到這園裏裝修施工的工頭老板,也會有事無事間散步到那兒,給那簇野花施肥和澆水。那時候我的小說《風雅頌》寫得快捷而順暢。寫作之余我最少偷窺到有六至七個住在園裏和常在園內的男人或女人,去給那掛有“凡有情人的人,都為她澆次水吧!”紙牌的黃花草澆水和施肥,直到那簇黃花,因為水肥過量,反而有些淫害傷病,露出水澇而黑的花葉,才在另有一天的黃昏裏,夕陽綢滿天空之後,總是從一個花草滿園的人家奏出鋼琴彈奏聲的女主人公,把我寫的紙牌取下來,又掛上了她寫的紙牌。上寫四個墨汁大字:

  適可而止!

  後來的事情,出現了一個最無趣的結局——這個園子真正的大主人——老板張總讓他的部下把那簇黃花草移栽到了路邊的一處空地上,而用水泥把路中央的天然花池填了起來。張總前半生的夢想是要做畫家,後半生這園子就是他的人生傑作了,他像梵高容不得向日葵上有個蒼蠅樣,容不得園子的路上有著野草、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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