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克裏斯托弗·本森《仰望星空》友情(下)

在一群友好與上進的朋友當中,存在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懶散”,這也就是我經常提到的中產階級職業化的“懶散”。他們當中的這些人,過分看重成功,只樂於與成功或顯貴之人交朋友。隨著彼此交往的加深,他們開始感到對方的缺點帶給各自的不愉快,但卻對自身的缺點一無所知,結果就造成了在一些問題上持續不休的磕磕碰碰。倘若雙方都能開誠布公,坦率地承認自身存在的一些不足,其實也是無傷大雅的。然而,他們卻都急於向別人展示自己完美無瑕的一面,想要證明自己要比對方在想象中更為無私。介於這種思想,彼此之間便難以達成共識。在他們相處到一定程度之後,即使雙方都有不錯的性情,但機器摩擦的“折損度”還是會逐漸顯露出來,而友情也會因此逐漸消融。

以上這個典型的例子旨在說明,每個人都渴望從一個自己敬佩的人身上獲得純粹的樂趣,但卻不願去忍受對方同樣也不完美這一事實所帶來的責任,也不願意勇敢與大度地去忍受這種不完美。這種友情最糟糕的是,始於某種過分的理想主義,而不是人與人之間平等的同伴友誼。當友情過分理想化,就會出現危險,即當兩個人都懷著這樣理想主義而相遇,一開始必然是相互吸引,他們會本能與不自覺地展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接下來的深入交往當中,雙方一旦不適,便會感到格外地悲傷。一般來說,使得這種友情破裂的一個關鍵因素,都是源於其中一位理想主義的人因為對方讓自己原先的希望破滅而深感失望,但卻對自己原先將對方描繪成充滿理想藍圖的錯誤想法而毫不自責。

適才談到這種類型的友情,具有某種感官色彩。雙方皆因深入交往後而感到沮喪,這就好比盧梭所犯下的過錯:他將自己的孩子送到育嬰室,而不是選擇親手將他們撫養成人。其中最根本的錯誤,就在於對友情自然發展所產生的結果進行選擇性的逃避。這種錯誤,歸根結底還是源於自私,他們想到最多的還是自己的缺失與渴望,而不是懷著冷靜與感激之情與他人結下純真的友誼。

人們常說,朋友有責任與義務忠誠地敬告自己的朋友,讓他們知道錯誤所在。我覺得,這是一個完全被誤解的原則。這個問題的本質涉及真誠的友情,其中的基礎就是自由。我所說的自由,並非源於責任的自由,而是一種沒有義務羈絆下的自由。當然,我不是在提倡人們應該只顧著索取,而吝於奉獻;而是說,人們必須要足夠尊重他的朋友,這也就意味著,在朋友關系當中,不要嘗試去指引別人,除非別人有那樣的要求或是渴望。朋友的過錯,還是留給那些更為火暴的批判者指出來更為適宜,正如謝裏登所說的那些有著“該死的好性情”的朋友們。但是,朋友就必須要將朋友所認為美好與真實的事物視為理所當然,盡管朋友可能在另一種途徑中追尋。朋友的義務,就是去鼓勵與信任朋友,而不是去反對或是指責朋友。自己之所以與他人成了朋友,只是自己喜歡上了朋友本身,而不是接受了別人的意見,被迫著要去喜歡上某個人。最為關鍵之處在於,這必須要建立在一個完全自由的環境,而不是為了相互提交交際的技巧。除非這是一項協議或者條款,否則沒有任何理由將兩個原本沒有瓜葛或者原本合不來的人,拉扯在一處而成為彼此最為欣賞的朋友。畢竟,人到最後只能向上帝負責。一個陷入歧路的人,正如一只迷途的羔羊,但另一只羊卻並沒有義務用羊角將其頂回正確的道路上,除非這只迷途的羔羊明確地給出了求助的信號。

人們可能會說,現實生活中有牧師或是導師作為引路人,但他們與我們的關系絕非是地位相等的朋友。若朋友之間真的有地位高下之分,那麽處於低下的人必須要心甘情願地為處於高位之人做嫁衣;而身處高位之人也一定不能去強求低下之人如此這般去做,否則兩者地位不平等,就難以成為互訴衷腸的朋友。社會上,真正牢固的友誼始於平等的同伴關系,此種關系逐漸升華為某種自由情感最為原始的自然交流。在這個階段,兩者並不需要質疑雙方的忠誠度。因為,這種紐帶是由許多簡單的舉動與平常的話語所組成。最理想化的狀態,就是以全新的坦誠與真摯,將兩顆裸露的心串起來,那麽,即便是錯誤的舉動,也不會讓對方感到羞恥。這樣的友誼是世上最為純粹、燦爛與牢固的情意。但是,這是多麽奢侈而稀有啊!

往往更為常見的,便是兩個人處於敏感或情緒化的心態,當他們相處在一起後,起初會互相交流經驗,從各自的記憶中搜尋一些美好與富有教益的東西來談論。但願雙方都會有這樣的感覺:此人的性格簡直就是自己一個絕佳的互補;在他面前,我可以輕松自在地袒露自我。若如此,則是一個多麽微妙與有趣的過程啊!接下來,就是互相探尋,相互發現的過程。作一個譬喻,遠觀時,城市顯得楚楚動人,尖尖的塔頂與高大的城墻透露出某種榮耀感;當我們接近時,卻發現道路崎嶇不堪,路上泥濘難行,集市死氣沈沈,見不到半個人影。在近距離觀察時,錯落的房屋陰沈沈的,人也顯得古怪與畸形,滿臉愁容、疲態盡顯。穿過大街,城內盡是廢墟,陰郁的生物在暗處閑蕩。當我們將一塊石頭翻過來,所有神秘與古怪的東西在陽光下打滾,迅速遁逃。我們開始尋思,這似乎不是我們想要抵達的地方。原來,對此浪漫的想象純屬電光火石之間的一個意外響動而已,也只是我們心中升騰起的某種無解的情緒。於是,我們接著啟程,繼續搜索另一個城市。在地平線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座小山巒,之後就是另一座城市了。很快,我們就能離開這個尋常人生活的無聊地帶了。但是,想要與最基本的同伴開始培養友情,就要日復一日地從探尋每條街道與小巷開始,堅持不懈。當我們將城鎮走了一遍,就會開始發現其中的美麗與魅力所在。我們會深深意識到,這其中蘊涵著一種激烈與充滿渴望的生活。倘若居住其中,就可分享到這種樂趣。那些走馬觀花式的旅行者,都無一例外地難以抵達終點。我們的堅忍讓美妙的情愫漸漸在心底冒芽,對朋友的愛也開始壯大起來,在這其中,我們會感到許多額外的驚喜。當我們進入一扇門之後,看到之前從未見過的景象,接著便進入到一座廟宇,裏面香霧繚繞,夕陽在沾滿灰塵的窗戶上顯得五彩斑斕。在人來人往的祭臺上,進行著神聖的儀式。這一切,都顯得多麽有趣和美好。事實上,若是對友誼抱著一種旅行者的心態,那麽,友誼便永難形成。如果這樣,唯一的收獲只是永遠在探尋浪漫與美景。有時,一些到處遊蕩的旅行者可能會變得耐心起來,在這裏竟然也能怡然地生活,但這又另當別論了。最棒的友誼,通常一開始都是由於某種相近的習性而糊裏糊塗地結交下來了,然後逐漸地顯露出其中的美感與價值。

為了獲得自身“精神上的平衡”,也希望別人能夠對此表示寬恕。我向兩位睿智、善良與大度的女士朗讀了我的一些觀點。後來,我與她們倆都有深交,當然,她們倆在社會上也享受著尊貴的地位,但我從來不看重這些。我不會將她們具體提出的寶貴建議展現出來,也不會寫上這些建議中的只言片語,我覺得這是對友人的一種尊重。我坦率地告訴她們,我並沒有完成這一章的寫作。在我著手完成本章的最後行文時,我需要某種靈感的激勵。在這裏,我不能將她們的原話照搬過來。我感覺,她們是以象征性的語言來闡述這個問題,就像兩個具有創新精神的人,將祭臺上的稻谷、酒、油都視為某種神秘而充滿美妙的事物,展現在我這個友人面前。但是,她們也指出,我只是在描述友情的某些外在以及一些表象而已,雖然不能說是不準確的。她們談到了友誼的真正核心所在,對於這些,我覺得自己應該要毫不吝嗇地說出來。但是,當我要求她們舉出關於友情一兩個最高尚與美好的例子,或是只存在兩個男性或是男女之間的友情,而且又是不斷完善與充實的例子,此外雙方不能是情人或是婚姻關系之時,她們卻覺得極為困難。

當我們篩選普通人之間的友情時,就會發現一兩個這樣的情形,但卻基本上已經處於逐漸“雕落期”。真正的事實是這樣的:在情感領域,不少女人與極少數的男性,能夠形成這樣最為高級的紐帶。我們都一致認為,男性更傾向於從婚姻中找到自己所需,因為他們對個人情感的需求更多的只是一種興趣,而非形成依賴。隨著年歲的增長,現實的生活、人生的紛擾、社會的變遷、結構的更新、觀念的進步、自然的探究都會消耗男人的精力。他們會發現,自身的情感生活存在於家庭之中,而任何沈浸於其他情感關系的男性都會被視為多愁善感者。

真正充滿情感需要的,往往是女性,或是帶有陰柔氣質的男性。所有這些情感都染上了淡淡的遺憾,無法傳遞任何滿足感與優越感,正如一位母親會在孩子小小的夢想破碎之後,在他的耳旁輕聲細語,講述另一個關於希望的故事。但我發現,在心靈的一隅,存在著被另外一顆心靈所吸引的角落,並且在高尚與偉大的情感中讓身心感到愉悅,而且,任何物欲的獲得或是功利的想法都難以進入這個角落。那些長期活在陰郁與病態壓抑環境中的人,則應第一次在陽光下沐浴一番,想象著自己可能從和煦的陽光中得到哪怕一丁點的好處。真正的人生,可以感受到溫暖的陽光帶來的愉悅與舒適。我理解她們所說的這些情感,盡管我會以另一種稱謂來指代。我覺得這其中的確飽含著愛,而且還是極為純潔的愛,是在占有欲中摻雜著一種削去陽剛之氣的愛。於是,這種關系便逐漸發展與深化,直到出現了某種神秘的、精神上至關重要的紐帶。即便由於分開而阻滯,陰郁的心境甚至是死亡讓我們疏離,但這種關系的永恒性卻是毋庸置疑的。

兩人說話時,不經意的四目對視,仿佛雙方能聽到對方內心洶湧的聲音,而這種聲音卻又像在建築物裏回蕩一般,牢牢地被困住,無法外泄,同時別人也進不來。但我不能懷疑這種聲音的存在,因為聲音就在那裏回蕩著。記得一位古代教士說過:他篤信,並向上帝祈禱,幫他解決疑惑。我覺得,當我將自己的人生經驗無限地展開,懷著忠誠與崇敬的心情時,便完全到了另一種境界。那些性情的交融、心靈的聯合,都容不得我去懷疑!當陽光如流水般傾瀉溫暖時,我便會產生浴火重生的感覺,就好像一顆心灼燒之後,灰燼撒落滿地。這也常常讓我覺得孤獨,而且這種孤獨感尤為深沈。

“啊!倘若命運之手蠻橫地將你從我手中搶走,那麽,這一半的靈魂,我將何處安放?何處又能安放得了我?”

這是一位世故卻又憤世嫉俗的拉丁詩人,在給他的一位朋友回信時所寫。我們常常會迫不及待地譴責一些人的世故與冷漠無情,但即便是在木材燃燒的火光中,也會跳躍出零星的火苗。人們真能將這個秘密時刻埋藏在心底嗎?倘若人們能將這種親密的情感不斷保持下去,隨著時間的流逝,心靈便會不由自主地與另一顆心聯系在一起,大腦也分辨不出彼此所留下的印象。由此而陷入的沈醉,難道這些沈醉毫無價值嗎?我們都要為獲得某些東西而付出一定的代價,僅憑我們的贊譽或是渴望,薊草變成不了葡萄,橡樹也成不了玫瑰。我們無須懷疑上天將一些寶貴的天賦賜予了別人,我們也不用抱怨上帝遺忘了我們。因此,我只能心懷感激地承認,世上的確存在著某種高尚卻又讓人費解的友情。作為埃裏島的居住者,我能從遠處看到這般風景:在高高的沼澤地上,在風呼呼而過的農場上,可看到遠處村莊的山谷,裊裊炊煙從快樂村落的煙囪上冒起來,繚繞在樹林間,似要在那裏築巢。而尖尖的塔頂,則好像愉快地伸出了手指,此刻正指向天宇。若我們所想的皆能成真,人生也蠻可憐而又可愛的。若我們能滿足於眼前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興許也能去領略其他事物。

Views: 46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