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14日恰好在巴黎趕上法國國慶,在協和廣場有盛大的閱兵式,受閱的方陣穿過凱旋門,從香榭麗舍大街一隊隊走來,但那個虛熱鬧我以為沒什麽看頭。去塞納河畔吧,那裏總沒逛夠。於是和妻子興致勃勃地順塞納河朝盧浮宮一帶漫步。

  塞納河邊的石頭矮墻上,固定著一些漆成綠色的木頭櫃子,大體呈橫臥狀,頂部蓋子朝人行道傾斜,蓋住時用鎖鎖定。這些木櫃外表都比較粗糙,有的更綠漆剝落,似非雅觀。每到日上三竿,櫃主便紛紛來到,打開鐵鎖,支開櫃蓋,變戲法似的,將那木櫃擺弄成一個舊貨攤,主要是展賣舊書刊,其次是舊照片舊明信片舊海報老郵票,再就是一些舊的小古董小紀念品。這些舊貨攤多年來風格不變,成為巴黎一道別有滋味的風景線。我和妻子一路慢慢地觀覽過去。只覺得法國正史、野史的若幹片斷,斑駁雜沓地跳進眼裏,昔日王謝堂前燕,真是飛入了尋常百姓家。

  “呀,你看!”妻子忽然驚呼。我順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前面一座橋上,密密匝匝擠滿了人。巴黎市區的塞納河上有三十多座橋,這座橋大體上居中,鐵架子鋪木板構成,是唯一的一座不通車的步行橋,南邊對著有圓穹頂的法蘭西學院,北邊對著盧浮宮中庭的拱門,它的名字格外令人難忘,叫藝術橋。我們快步去往藝術橋。上了橋,只見沿著兩邊橋欄,鋪著有紅白藍三色格子圖案的墊布,上面坐著一組組正在野餐的人們。野餐的食品看來是自帶的,而且多半是在家裏加工制作出來的,最多見的是大缽的蔬菜色拉、法式三明治(圓棍面包夾生菜火腿)、各色奶酪、巧克力甜餅,當然更少不了波爾多或伯艮第紅葡萄酒。當時天氣不好,頭上陰雲展翅,河上涼風颼颼;在那麽個地方野餐,帶小椅子小馬紮的人不多,絕大多數人是席地而坐,或跪在那裏;但老少幾輩,卻個個食欲很好,興高采烈。橋的中段,一些人站在那裏奏樂歌唱,另一些歡快起舞。可以判斷出來,野餐者歌舞者都是法國人。圍觀的,走來走去面露驚奇的,則都是外國遊客。

  後來我和妻子下了橋,去盧浮宮中庭,那方形庭院裏,刻意與橋上的野餐席相銜接,以人字形分開杈,排開了長長的餐桌,餐桌兩邊密密的坐椅上坐滿了人,也是老少幾輩都有,桌上所鋪的桌布,與藝術橋上人們席地所坐的墊布,顯然是統一制作出來的,其圖案與法國國旗上的三色相呼應,大概是頗為耐用的紙制品。再細看餐桌上,發現了更多的典型法國食品,如鵝肝、三文魚片、梅子燒雞腿、榛子燉小羊肉、阿爾薩斯水果派……還有幹白葡萄酒、香檳酒等等。人們用盤子傳送著遠處的食品,

  互相碰杯,時時爆發出開懷大笑……

  回到住處,從電視裏看到,從最北部的裏爾城,到巴黎南邊的一串小城市,一直到地中海邊上與西班牙接壤的小村子,在那一天中午,都南北向地露天排開了餐桌,上面鋪著一模一樣的三色格子布,人們坐在桌子兩邊野餐,家常酒菜,暢話家常,笑語喧嘩,享受生活。原來,浪漫成性的法國人,絕不甘心過程式化的國慶節,必得一年一個花樣,別出心裁,標新立異。2000年的這個國慶,由一些普通的法國人提議,在法國版圖的中軸線上,順著經度,

  只要有可能,就一字排開露天野餐桌,來次集體午餐。這千裏浪漫餐竟果然付諸實現。天公並不作美,那天不少地方的野餐是在小雨裏進行的,但人們嬉笑進食,反覺更有趣味。鄰裏,同鄉,平時不怎麽往來的人,隔行如隔山的人,原本妒富的、忌貧的,雅的,俗的,路過的,在鋪著三色格子桌布的餐桌邊,在這一天中午,會忽然從最普通的日常菜肴酒水的滋味裏,從最瑣碎的交談裏,體驗到同為法蘭西公民的血肉與精神的親和之美。

  回到北京以後,和妻子憶起那天的見聞,都猜測,若幹年後倘再去巴黎,在塞納河邊的攤檔上,一定會有2000年國慶節浪漫午餐的照片出現,也說不定會有那三色格子餐桌布的零碎殘片,供遊客們緬懷一種歷久彌醇的浪漫。


在巴黎寵物公墓讀詩劉心武 上海三聯書店
  索菲對我說,你先去遠處轉轉,不要回頭看我。我就背對她往巴黎寵物公墓深處走去。公墓位於巴黎北郊的塞納河畔,不聞市聲,只有鳥鳴。徘徊在排列大體整齊的墓位間,觀看著墓碑上那些寵物的照片或雕像,還有掃墓者留下的鮮花與祭物,心中不免與此前參觀過的埋人的拉雪茲、蒙瑪特、蒙巴那斯等墓地景象相比,覺得除了墓體較小外,整個兒的氛圍是完全一樣的,那就是親情流溢,生者與死者在這裏可以對話,繼續心靈間的溝通。

  那天是典型的巴黎天氣,時而雲開光泄,時而細雨霏霏。那時墓園裏除了我和索菲,只有一對老夫婦,我依稀看見他們在那邊一個墓邊彎腰擺放盆花,本想用望遠鏡頭拍張情景照,想到老友索菲為她的狗掃墓都不願我幹擾,怎能去驚動那對陌生的夫婦呢?我把鏡頭對準了身邊的一座貓、狗合葬墓,貓名琵琪逝於1992活了十二年,狗名尼可拉逝於1997享年十五,

  可知主人事先就買下了足能葬下它們的穴位,頂部呈波浪形的黑大理石碑體上,兩位的玉照都是被女主人擁在懷中拍下的。

  流連間,索菲走了過來,眼角的淚痕尚未拭凈。她主動為我翻譯那些墓碑或座石上的題詞。“十二年裏,我們共同度過/那些好的和壞的日子/刻在我心上的記憶/歲月也不能剝蝕”這是為一只名為茜貝的貓。“你/我們的狗/比人更有人情味/有的人會在某個時刻背棄/而你始終如一/甚至在我們倒黴的時候/我們心靈深處/你排名第一”後面有一家人的簽名。“一顆真誠的心/用毛包裹/六公斤是純粹的愛/你給予我們的歡樂/無法用言辭表達”六公斤的貓咪愛米麗,逝後獲得如此厚重的謚語,天堂有知,該怎樣幸福地微笑?

  索菲告訴我,這座占地數頃的公墓,是1899年由馬爾格利特·杜朗侯爵夫人捐建的。當時她死去一匹愛馬,就葬在了公墓一進門的地方。進門那坐很高的大狗雕像下,則是墓園裏的第二位入葬者,是杜朗夫人家鄉阿涅爾市的市政府來公葬的,那裏是個滑雪勝地,那一年發生雪崩,這條名巴帕利的義犬一連救出了四十個遇難者,卻在去救第四十一個時,被那心慌意亂的家夥開槍打死了。我們在參觀中發現了幾個鳥墓一個猴墓,其余幾乎全是貓、狗的墓葬。

  西洋人的墓地重藝術裝飾,重氛圍的營造,巴黎那些葬人的墓地裏,有更多的題詞、題詩,但是,人對人,有時就不能免除虛偽,綺麗動人的詩句,也許是違心敷衍的產物,這寵物墓地裏的題詞、題詩就絕不可能含虛偽的成分。據說這是目前世界上惟一正式經營的寵物墓地,墓位基本上已滿,新申請者要等到購買期滿的舊墓過了法定等待續款期以後,才能啟用那墓位,而且費用不菲,若不是心中真有摯愛,誰會為死去的動物圖虛榮寫虛偽的詞句呢?

  索菲說有兩個最好的題詩我一定要聽她翻譯,說著帶我到那兩個墓前,一首短的:“我的歡愉我的悲愁/都能從你眼裏看到/這是雙重思想的光芒?/你逝去了/可你的眼光還在我眸子裏”一首長的:“這裏安葬著狄克/我生命中惟一的朋友/內疚刺痛我的心/我曾那樣粗暴地將他訓斥/想起那時他脆弱的樣子/驚異於我怎麽沒及時中止?/現在我多麽孤淒/想對他說我再也不會粗暴/期待著夢中相會時的原諒/狄克的主人真心實意地深愛過他/正是因為相信他懂得這愛/我心裏才不再一陣陣疼痛”寫下這些句子的都不是詩人,可誰能說這不是詩?

  不過墓園裏更多的墓上只有一句“我們生活中的摯愛”“永生難忘”之類的簡短題詞,又轉到索菲愛犬咪嚕的墓前,素凈的花崗石墓體上只有名字和生卒年,像這樣的處理方式也為數不少。我望了索菲一眼,她眼角又有淚光。我知道,咪嚕是在她生活最艱難的時刻來到她家的,卻在她生活得到提升時溘然而逝,那共度的歲月裏有許多詭譎的遭際、幽深的心曲,她那眼角的淚光,不也就是為咪嚕吟出的詩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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