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驅車帶我和妻子去凡爾賽,說:“你們可以看看大章魚。”我以前兩次旅法,都曾去凡爾賽觀光,記得那裏有富麗的宮室與蓊翳的森林,何嘗有什麽大章魚?只當他是隨口說笑。及至到達凡爾賽,先在宮室裏轉悠,滿眼金彩,移步驚奢;後到花園裏流連,花圃如錦,噴泉壯觀——可謂美景重溫;只是遠望人工湖渠盡頭,林木依然青翠,眼裏卻似乎少了些高聳厚實的刺激——也還沒怎麽深想。後來朋友又帶我們去大宮殿盡後面的翠安儂宮,這翠安儂宮又分為大宮與小宮,我們先到大翠安儂宮,甫抵宮前廣場,與粉紅色殿柱同時撲入眼簾的,竟是——不錯,只能稱之為:大章魚!

  那大章魚有兩個,對稱分列於宮門前廣場兩側。走過去細看,是巨大的帶根系的樹墩,鋸斷的剖面立著朝向遊客,那剖面直徑有兩米五左右,上面年輪清晰可辨,倘耐心點數,恐在四百輪以上!樹墩後輻射出粗纜般的根系,根須在輻射中又相互糾結蟠護,恰似汪洋中巨型章魚那狂舞的長腕。站在那大章魚面前,不禁為其猙獰的氣勢而驚心動魄。這是用合成材料仿制的雕塑品嗎?如果是真的根雕,誰忍心把那樣雄偉的古樹伐倒剜出?豈非傷天害理?

  朋友給我們解釋,原來,1999年最後一夜,巴黎地區忽來怪風,風起之突,風勢之猛,風旋之烈,風嘯之銳,都是史書記載上不曾有過的。這場風災不僅刮倒了巴黎大街上許多的廣告牌,將剛修整好的聖母院上的若幹圓雕摧折拋下,還將巴黎地區森林裏的萬余株樹木連根拔起——凡爾賽災情最重,用浩劫形容,實不為過。風過之後,巴黎市政府立即組織救災,刮倒的廣告牌更堅固地豎起,聖母院的圓雕重現光彩……花最大氣力的,則是清點所有被摧毀的樹木,將確實已無望生存的樹木加以不同方式的處理,並盡快在凡爾賽等重要的風景名勝地補種樹木以恢復觀瞻——那補景工作確實做得不錯,從花園平臺朝人工湖渠盡頭望去,風災本已使那邊森林成了“癩痢頭”,至半年多後我們遊覽時,已大體又融為了一派鮮綠,如非對原來林木茂密稠厚留有記憶的重遊者,浩劫前後的差別是感覺不出來的。

  把兩株毀於風災的巨樹殘墩,鄭重地作為藝術品般陳列在古宮門前,使人聯想到恣肆於汪洋裏的大章魚,這是法蘭西式的幽默。史無前例的怪異風災偏在世紀之交子夜降臨,這很容易使迷信的人產生“天象示警”的想法,搞邪教的人更可以用來證明“世界末日”將臨,進一步蠱惑人心,從中漁利。當然,這類的心態動向都有,但就整個法國,特別是巴黎地區的市民而言,據我那從事社會學研究的朋友調查,並不怎麽嚴重,人們收拾好風災殘局,照樣過日子。坐到協和廣場的世紀大轉盤的吊籃裏,仰望藍天白雲,鳥瞰花都盛景,沒有“怪風奇災何日再來”的焦慮,有的只是過上更加愜意生活的憧憬。

  凡爾賽的那兩個樹墩構成的大章魚,也昭示著我們全球氣候越演越烈的異常趨向。西歐本是最風調雨順的溫潤之鄉,近年來卻不僅有邪風,還有暴雨,出現了歷史上罕見甚至沒有過的自然災害。如今不少人對全球一體化的走向多有詬病,那批評的聲音中,要求消除發達國家與尚未發達國家經濟交往中的不平等,要求保護地域文化特征而不被發達國家以經濟強勢打前陣的強勢文化所吞滅,是我們最該呼應的。但是,地球畢竟是一個整體,人類社會的大同理想,其含義也是把人類共同的經濟文化成果加以公正分享,因此,解決人類經濟發展中的生態破壞問題,補救大氣臭氧空洞,扭轉全球氣候異常趨勢,只能是所有國家地區、所有民族來一齊協調努力。否則,在宇宙裏,地球和人類豈不是要被自造的魔鬼般的章魚所吞噬?

有去遊凡爾賽的人士麽?除了堂皇宮殿華美園林,請莫錯過一覽那意味深長的大章魚!

美國富人現在多住城郊的單棟住宅,許多城市裏的公寓樓多由較窮的人居住,當然這只是概而言之,也不盡然,比如紐約曼哈頓島上中央公園附近幾條街上的高層公寓樓,那就是最富有的人士才住得起的了。法國情況跟美國恰好相反,尤其巴黎,富人首選是市中心,而且往往是多戶合用的公寓樓,一套可望見塞納河景色的公寓房,那價值往往超過城郊一整幢別墅一倍或數倍。

  巴黎之美,可以從各方面來描述。但巴黎屋頂之美,值得特別提出來說說。單棟建築的屋頂之美,例子極多,這裏卻從略,因為我想強調的是,巴黎市區眾多建築的屋頂,相互之間的那種和諧感,真是世界上眾多都會中絕無僅有的。

  巴黎聖母院、盧浮宮、歌劇院、先賢祠、傷殘軍人榮譽院……以及矗立於蒙馬特高地上的聖心大教堂……這些宏偉的古典建築,其哥特式或羅馬式或巴洛克式、洛可可式的或尖或圓或平中嵌以花樣的頂部造型,繡出了巴黎古韻飄逸的天際輪廓線,自不消說,但構成巴黎屋頂如詩如歌整體之美的建築,卻還不是這些“水落石出”的龐然大物,而是那些歪來斜去的一般街道兩旁的普通樓房,這些石料為主灰色為本的樓房大多只有七八層高,多數已經年事很高,平均樓齡總有一百五十年以上,外表大體上還保持著初建時的風韻,裏面則早改造為現代化的住房,漫步在由這些樓房構成的街道,左看也覺順眼,右看也很怡人,外國遊客到了巴黎,不必非到這個博物館那個參觀點,就是隨便地“走向歧途”,也會覺得滿眼是景、隨處生趣,尤其是在塞納河右岸的孚日區和左岸的拉丁區,這種感覺會更加深刻。

  古今中外,建築物的“收頂”,是一樁決定建築物功能性與審美性能否和諧體現的大事。巴黎市內絕大多數臨街臨河建築的收頂方式,我覺得可以稱之為“內斂”式。就是最高一層(一般都不會超過或低於前後左右建築太多,平均在七層的樣子)都會特別註意裝飾性,絕少取平收齊、草率封閉,線條一般都會變為弧形,有的或許會在拐角處形成一個小型的圓穹頂,但左右延續線上會是鐵皮或類似材料構成的弧坡頂,在小圓穹頂下部,以及延續發展的弧坡頂當中,會有老虎窗凸現,有的不造小圓穹頂和金屬材料的弧形頂,則會是一系列斜坡頂,老虎窗不是從側面凸出,而是從上面凸出,但無論花樣如何翻新,都很註意保持一種內斂的氣質,就是跟前後左右的那些建築的屋頂,盡可能地和平相處,不去“勾心鬥角”,不求“嘩眾取寵”,雖然細看各不相同,但望去卻有渾然一體的視覺效果。

不知道當年巴黎人建造這些樓房時,是怎樣取得“頂部共識”的,樓房高度街道寬度的和諧比例,大概是市政當局規劃出來的,建築風格特別是收頂手法,難道也會有強制性的規定嗎?這些樓房絕大部分都是私人財產,占了地皮,運作資本,蓋房子應該是隨心所欲,能

  限制誰呢?法國人特別浪漫,巴黎人更是常常地匪夷所思,但他們在城市裏蓋房子,卻偏能在屋頂造型上約定俗成地在“百花齊放”中去取得“滿城同韻”的效果,這是巴黎人平均文化素質高的一種表現?

  巴黎城近百年來也出現了不少的新建築,有極成功的如艾菲爾鐵塔,這座如漢文人字的純鋼鐵怪物,竟被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認同,以為不僅沒有破壞巴黎的古韻,而且恰恰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也有極失敗的例子,那就是美國式的摩天樓蒙巴那斯大廈,所謂“城市敗筆”對它而言不僅是理性判斷,也是一種觀感的白描。有的現代派或後現代派的建築,高度上控

  制在與一般古屋平齊或略低,不走近看不見,所謂“養在深閨”,如蓬皮杜文化中心、盧浮宮內庭玻璃金字塔,雖然對其妍媸的爭論至今還在延續,但就整個巴黎市區而言,它們在觀瞻上所形成的影響是非常有局限的,我們漫步在巴黎街市,或在塞納河上乘“蒼蠅船“(這是巴黎人對露天甲板上坐滿站滿外國遊客的觀覽遊船的戲稱)仰觀兩岸,巴黎屋頂之總體美感,還是會令我們心弦顫動滿心歡悅的。

  其實巴黎街道上也陸續出現了一些拆掉舊建築新建起的房屋,著名的香榭麗舍大道,靠近凱旋門的幾座建築就是新造的,而且在外部結構上還很有些新潮意趣,但它們在高度上、色調上,特別是在頂部處理上,還是註意跟左鄰右舍的古建築保持呼應,因此仍是一種變化中富於和諧的景象。

  我曾到巴黎老樓頂部的房間去觀覽過。原來那個位置上多是給仆人居住的“保姆間”,後來又多成為租金較低的外國留學生住房,但近年來興起一股浪潮,就是一些雅皮人士“專好這一口”——偏要買下一片這樣的頂層“保姆間”,將其打通,內部進行一番大改造,用來作為自己的住宅,結果造成頂樓房價飈升。探究其心理,就是因為激賞巴黎屋頂之美,覺得光是站在街上觀賞還不過癮,幹脆住進其中,才更心曠神怡。一位住頂樓的法國朋友,還

  專門從老虎窗指點我去近觀周邊樓頂,結果發現那些風格相類的屋頂上全有粗陶的圓柱形小煙囪,密集如筆,十分搶眼。他說那也是巴黎屋頂之美的所在。那些多半是赭紅色的小煙囪,是各層起居室的壁爐通出來的,現在也還有一些巴黎人冬天會燒起壁爐,越是有錢人,越要擺這個譜,這是他們傳統的“壁爐文化”的延續,若要細說,那該是另一個話題了。

  巴黎屋頂,承托起法蘭西文化精髓,真值得細細品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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