檳城咖啡聞名全馬,檳城人詢問:「你喝咖啡了沒有」即表示「你吃過早餐了嗎?」在細細地品過一杯來自家鄉的咖啡以後,走進工作室面對電腦,一如每一個季節的每一天早晨。濱海名叫實在遠的小鎮的房子,窗外啁啾的歌聲是每日清晨小鳥不間斷的鳴囀。沐浴在晨光下絢紅的木槿花璀麗璨亮地綻放。院子裡開始結果的芒果樹,當風掠過,味道奇異的芒果花香隨著逸進屋裡。坐對電腦,開始一日的工作,熒幕上閃閃的文字像一隻隻小小的蠹蟲,它們呼朋喚友,越聚越多……,車子從檳城東北角的碼頭往康華麗堡的方向開去。經過具有百年歷史的大鐘樓,古老的分針和秒針,相互追逐的腳步沒有緩慢下來,像忠心耿耿的老僕人,絲毫不差地記錄著現在的時間。早上8點半的暖暖陽光裡,海水瀲瀲的波光底下彷彿含蓄而內斂地收藏著一些動人而莊嚴的往昔舊事。岬角上安分守己的古舊炮台,有幾個馬來小孩肩並肩互相擁抱著坐在上面,頭上戴著宋谷回教徒帽的是他們的爺爺,或爸爸,拎著相機,將過去的憂患歷史和現在的愉悅鏡頭拍攝下來。

蔚藍無雲的天空,風箏在逍遙悠遊地晃蕩,數名拉著玻璃長線的濃眉大眼印度小孩,快活地在草場上邊跑邊昂頭。風箏是馬來人的傳統遊戲,玻璃線是以牛皮膠和敲碎成粉狀的玻璃一起煮溶後,再將普通風箏線浸在裡面數分鐘,然後將線繞在兩棵樹幹之間,風乾後用來放風箏,線變得銳利,可傷人。逢比賽,可以此玻璃線割斷採用普通風箏線的一方,當線一斷,風箏飛走,便成輸家。青綠中麇雜著褐黃的空闊草場的另一邊,蕩鞦韆的華人孩子,父親站在鞦韆後,母親在鞦韆前,兩個大人照應一個小孩。
曾經旅遊檳城的外國朋友要走之前留下一句評語:「看起來華人比較寵愛自己的孩子。」不能說這不是事實,只不過,隱匿在背後那種種複雜的客觀因素,是旅遊的朋友一時無法看見、無法體會和不曾深入去探討的。「再窮不許窮教育,再苦不許苦孩子。」這就是檳城華人,或者應該說全馬華人的「悲壯」心態。自70年代開始,大學錄取新生採用固打限制的制度,大部分華人在孩子剛降臨這個國家,就咬緊牙根為籌備下一代未來的教育費而不懈地努力,默默無言地承受這份沉重的擔子,做一個古巴詩人何塞.馬蒂詩中的父親:「我望著搖籃,我的兒子在成長,沒有休息的權力。」而近年來華人人口數字越降越低,不無原由。
1786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船長法蘭西斯.萊特來到荒僻的小島時,居民只有58個,大多為馬來人。英國人利用凡人的貪婪心理,將錢幣放入炮彈一起射向叢林,結果拓荒者紛紛湧進荊棘間,將一片原始叢林開發出自由貿易商港檳榔嶼。後來更因為英國人在大馬種植橡膠和開採錫礦,需要大量刻苦耐勞的工人,引進當年在中國受盡飢餓和貧困折磨的華人。
來自中國南方的華人,以閩南地區佔大部分。他們的努力勤奮和自立精神,在1822年,檳城取代馬六甲成為商業貿易中心後,當時英國殖民地官員,也正是檳城的開發人法蘭西斯.萊特,在報告書上這樣書寫道:「華人是東方民族中唯一不靠政府資助,唯一自力更生的民族。我們什麼都不用支持,什麼都不用管。」
1860年,檳城的人口總數為4萬,華人佔了3萬。兩百多年後,華人終於成為大馬三大民族的主流之一。華族披荊斬棘的血汗功勞記錄在幾行歷史書上,但眼光永遠遠眺的政府認為,就算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也無需張揚,更不喜歡將舊事一再回顧重提。
繞過檳州大會堂,車子繼續往前邊開去,法蘭西斯.萊特的銅像佇在州立博物館前,躊躇滿志地瞧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轉一個彎,走進椰腳街,綠油油的草地上,矗立著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基督教堂,純白色的聖喬治教堂旁邊,是檳州華人憑恃民族的經濟力量建造起來的一棟鮮紅新綠的文化會堂,恰恰倚在古老的觀音亭左側。終日香煙不斷的觀音亭,又名「廣福宮」。這座煙火常年鼎盛、磚牆全薰得污黑斑駁、超過百年的飛簷古廟,早年曾經因為立名,促使廣東幫和福建幫爭執甚至武鬥很長一段時間,從「廣福宮」這名字,無需再費盡心思去搜索歷史記載,兩派之爭,最終是廣東幫佔了上風。
「廣福宮」門口,排滿低矮、悶熱且不通風的華人小店,店面雖然狹小窄仄得一點也不起眼,商業活動卻極其頻繁。主要是售賣香燭、金銀紙、拜神用的糕餅等。距離華人廟宇不到5百公尺的地方,是一座庭院寬敞的回教堂,每日五次朝拜,一誦讀可蘭經,透過麥克風的聲音,輕易便傳到對街那座色彩豐富、雕像林立的印度廟。印度廟附近,則是被稱為小印度的街巷,商店店主全是印度人,出售的皆是富有民族特色的貨物。色彩瑰麗的傳統服裝沙麗、金光奪目的首飾、銅製雕花的工藝品、各種各類味道濃烈的香料、還有香味格外濃郁的印人拜神用的鮮花串。一路上只見膚色黝黑的印人小販在忙碌地預備拉茶、印度飛餅、香辣咖喱煮或炒麵等等食物,他們手式繁複,熱鬧喧囂令人目不暇接。
車子緩緩地往右拐,終於停在一座2層樓的四合院老宅。入口處那經年累月負載著百年晴晴雨雨終至殘舊不堪的雕花樓門,四個完好無損的「曲江衍派」大字沉默地鐫刻在牌匾上。這裡是前清駐檳城領事張弼士故居。早幾天以電話相約的大馬詩人方,陪同來自台灣的國際著名詩人余先生夫婦已經在裡邊參觀。余先生對滄桑古厝的屋簷上浸漬著時光痕跡的青綠琉璃瓦特別感興趣。居住於色彩和建材皆已剝落衰退的老宅裡頭,好多戶人家都出去工作,僅有其中一間側房的住客,是個打赤膊的中年人,只穿一條短褲,聽我說後,以閩南腔的華語回答:「我再找找看,已經有好多人買走了不少。」他回轉身掀起殘花敗葉的花布簾,米飯的香味自陰暗的房裡悄悄飄出來。明亮的天井,兩旁是木造的樓梯,靜幽幽地空無一人。黯暗的樓層上,住著誰人呢?想像中該是一個綁小腳的老太太,顫巍巍地,雙手撫著樓梯兩邊的扶手,一步一步踩在吱吱聲的鬆動梯板緩緩走下來。中年人再掀起花布簾出來時,身上多著一件中國入口洗得泛黃的塔標白色背心,手上拎著數片烏青暗綠的琉璃瓦:「就剩這幾片了。」
「一片十零吉。」樸素老實的中年人,略帶靦腆、小心翼翼地和正在仔細觀賞古物的余先生夫婦開價。
「好。」余先生和余太太毫不猶豫:「這些我們全要,還有其他的什麼東西嗎?」
「沒有了。沒有了。」從古樸繁華的年代走到今天的殘舊簡陋,意義如果就在那幾片剩餘的古舊琉璃瓦裡,不嫌太荒謬了嗎?陽光照不到的牆逢間冒出大片的青苔和野草,兀自茂盛在生長。佇在院子裡炎陽下的中年人,瞇起眼睛,額頭上現出充滿喜悅的皺紋,用指頭沾一下口水,一張一張細數那些可以維持他往後數天生活的幾十塊錢。
站在負荷著豐富履歷,姿態卻呈現寂寥疲憊的老宅門口,不遠處就是剛建好的六十五層樓高的光大大廈,檳島最高的高樓,奇特詭異、突兀插地在許多年歲久遠的老建築中間。在縱橫交錯的老街行走,一抬頭,便可見一個圓圓的高大柱子,它的作用之一是檳城喬治市的地標。
余先生和太太低聲在商量著要如何帶走這幾塊含有歷史重量的琉璃瓦。
在浩瀚的時間裡,史實也漸漸在模糊淡化。無需去揣摩心情是蒼涼或惋惜,沉痛或欣慰,生命終究還是不斷地失落,不斷地重新填補;而歷史就這樣沉緩地消失,沉緩地累積。
摩托車響號在門口高聲呼喚,出去一看,熟悉的郵差微笑遞送一封來信,急急拆開:「張弼士故居,幾個商人以二百五十萬零吉買下來,將重新裝修,再改成博物館,以後參觀古厝要付費了……」
一切的變化是如此勢不可擋,恍然若失間聽見鳥叫聲,抬頭一看,從昨天就停在院裡的車子,一隻喜鵲佇在車門邊的倒後鏡,觀看自己孤獨的身影。植於籬邊,每日朝陽升起就同時盛放的木槿花,來到中午已經萎靡不振,夕陽墜下時它們便沉靜地凋謝零落,明天再綻開的,又是另一朵全新的艷紅。
回到工作室,坐下來閱讀,在電腦裡閃閃不停的,是匍匐在字裡行間的抑鬱惆悵、是今天的文字,也是昨日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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