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詩選·一只螞蟻躺在一棵棕櫚樹下

一只螞蟻躺在一棵棕櫚樹下

三葉草的吊床 把它托在陰處

象是紐約東區的某個陽臺

下面有火紅色與黑色的蟲子

駕車駛過高速公路和布魯克林大橋

這些螞蟻腦袋特大 瘦小的身子

像是從那黑腦袋裏冒出來的嫩芽

它有吊床 露水和一片綠茸茸的小霧

因此它胡思亂想 千奇百怪的念頭

把結實的三葉草 壓得很彎

我蹲下來看著它 象一頭巨大的猩猩

在柏林大學的某個座位 望著愛因斯坦

現在我是它的天空

是它的陽光與黑夜

但這蟲子毫不知覺

我的耳朵是那麼大 它的聲音是那麼小

即使它解決了相對論這樣的問題

我也無法知曉 對於這個大思想家

我只不過是一頭猩猩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

就在白天 我還見她獨自在紐約地鐵穿過

我還擔心 她能否在天黑前趕回家中

那死亡被藍色的閃電包圍

金色茸毛的昆蟲 陽光和藍天的舞伴

被大雷雨踩進一灘泥漿

那時葉子們緊緊抱住大樹 閉著眼睛

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裏

這死亡使夏天憂傷 陰郁的日子

將要一直延續到九月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這本是小事一樁

我在清早路過那灘積水

看見那些美麗的碎片

心情忽然被這小小的死亡擊中

我記起就在昨夜雷雨施暴的時候

我正坐在轟隆的巨響之外

懷念著一只蝴蝶

 

 

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只抵達上面的水

它無法再往下 它缺乏石頭的重量

可靠的實體 介入事物

從來不停留在表層

要麼把對方擊碎 要麼一沈到底

在那兒 下面的水處於黑暗中

像沈底的石頭那樣處於水中

就是這些下面的水 這些黑腳丫

擡著河流的身軀向前 就是這些腳

在時間看不見的地方

改變著世界的地形

陽光只抵達河流的表面

這頭鍍金的空心鱷魚

在河水急速變化的臉上 緩緩爬過

 

 

避雨的樹

寄身在一棵樹下 躲避一場暴雨

它用一條手臂為我擋住水 為另外的人

從另一條路來的生人 擋住雨水

它像房頂一樣自然地敞開 讓人們進來

我們互不相識的 一齊緊貼著它的腹部

螞蟻那樣吸附著它蒼青的皮膚 它的氣味使我們安靜

像草原上的小袋鼠那樣 在皮囊中東張西望

註視著天色 擔心著閃電 雷和洪水

在這棵樹下我們逃避死亡 它穩若高山

那時候我聽見雷子確進它的腦門 多麼兇狠

那是黑人拳擊手最後致命的一擊

但我不驚慌 我知道它不會倒下 這是來自母親懷中的經驗

不會 它從不躲避大雷雨或斧子這類令我們恐懼的事物

它是樹 是我們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種東西

是我們在十一月叫做柴禾或烏鴉之巢的那種東西

它是水一類的東西 地上的水從不躲避天上的水

在夏季我們叫它傘 而在城裏我們叫它風景

它是那種使我們永遠感激信賴而無以報答的事物

我們甚至無法像報答母親那樣報答它 我們將比它先老

我們聽到它在風中落葉的聲音就熱淚盈眶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愛它 這感情與生俱來

它不躲避斧子 也說不上它是在面對或等待這類遭遇

它不是一種哲學或宗教 當它的肉被切開

白色的漿液立即幹掉 一千片美麗的葉子

像一千個少女的眼睛卷起 永遠不再睜開

這死亡慘不忍睹 這死亡觸目驚心

它並不關心天氣 不關心斧子雷雨或者鳥兒這類的事物

它牢牢地抓住大地 抓住它的那一小片地盤

一天天滲入深處 它進入那最深的思想中

它琢磨那抓在它手心的東西 那些地層下面黑暗的部分

那些從樹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東西

那是什麼 使它顯示出風的形狀 讓鳥兒們一萬次飛走一萬次回來

那是什麼 使它在春天令人激動 使它在秋天令人憂傷

那是什麼 使它在死去之後 成為斧柄或者火焰

它不關心或者拒絕我們這些避雨的人

它不關心這首詩是否出自一個避雨者的靈感

它牢牢地抓住那片黑夜 那深藏於地層下面的

那使得它的手掌永遠無法捏攏的

我緊貼著它的腹部 作為它的一只鳥 等待著雨停時飛走

風暴大片大片地落下 雨越來越瘦

透過它最粗的手臂我看見它的另外那些手臂

它像千手觀音一樣 有那麼多手臂

我看見蛇 鼴鼠 螞蟻和鳥蛋這些面目各異的族類

都在一棵樹上 在一只袋鼠的腹中

在它的第二十一條手臂上我發現一串蝴蝶

它們像葡萄那樣垂下 繡在綠葉之旁

在更高處 在靠近天空的部分

我看見兩只鷹站在那裏 披著黑袍 安靜而謙虛

在所有樹葉下面 小蟲子一排排地臥著

像戰爭年代 人們在防空洞中 等待警報解除

那時候全世界都逃向這棵樹

它站在一萬年後的那個地點 穩若高山

雨停時我們棄它而去 人們紛紛上路 鳥兒回到天空

那時太陽從天上垂下 把所有的陽光奉獻給它

它並不躲避 這棵亞熱帶叢林中的榕樹

像一只美麗的孔雀 周身閃著寶石似的水光

 

 

灰 鼠

不請自來的小壞蛋

在我房間裏建立了據點

神出鬼沒 從來不打照面

晚上在電視裏看到你的大名

和唐老鴨並列 方知你是明星

我再也不得安寧了

灰鼠已來到我的房間

像是一個瘤子 已長在我身體內部

多次去醫院透視 什麼也沒有查出

我的饅頭被鋸掉一半

我的大米有可疑的黑斑

到底作案者是誰

我開始小心翼翼 豎耳諦聽

聽聽衣櫃聽聽地板

我當然搜到那細小而堅硬的聲音

可我無法斷定

你小子是在咬我心愛的襯衣

還是在啃外公留給我的古玩

你總是輕溜溜地走動

似乎出於對我的關心

從前外祖母也喜歡如此

在深夜 悄悄下床 關好風中的窗子

你在蛋糕上跳舞 在藥片上撒尿

把我的好書咬得百孔千瘡

但畢竟你不知道什麼會響 什麼不會

於是撞翻瓷器 又跳過某個高度

居然造成一回地震

嚇得我從夢中逃出 踮起腳尖

又不能勃然大怒

還必須幹得比你更輕

從床頭摸到書架 擔心著被你聽見

似乎你正在寫作 不能打擾

我比你笨拙 終於撞倒了椅子

我惶惶然東張西望 顯得心中有愧

其實你小子或許已酣然睡去

喝了牛奶 換了一個套間

你在暗處 轉動著兩粒黑豆似的眼珠

看見我又大又笨 一絲不掛 毫無風度

你發現我在夜裏的樣子

你保持沈默 這一點和父親不同

這種品德 使我深覺難堪

我終於不能忍受 亂敲亂捅

找決定徹底搜查 把你逮捕 處死

但一看到周圍這些龐大無比的家俱

那些隱藏在無數什物中的掩體

我就心煩意亂 茫然失措

只好放棄行動

外面都以為我獨處一室

必定神清思靜 潛心學問

其實我擔驚受怕 避免出門

一下班就匆匆回家

一進門就打開櫃子 打開箱子

檢查那個不露聲色的家夥

又幹了些什麼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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