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在法國,每到一處地方,我總禁不住要拿它同中國相應的地方加以比較。
幾位法國朋友陪我們去巴黎郊區遊凡爾賽宮,還沒到達那裏,在汽車上我便對杜阿梅說:“看樣子,巴黎的凡爾賽宮正相當於北京的頤和園。把它們對比一下倒挺有意思的。”
杜阿梅是一位褐發灰眼、嬌小玲瓏的法國婦人,曾到中國留過學,所以不但能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而且給自己取了這麼個中國味十足的漢名。她一聽我這話便笑了:“我在北京的時候,每回到頤和園去,也總是自覺不自覺地用凡爾賽宮去對比。比一比確實有趣。”
一位同行的華僑便問她:“那你說說看,凡爾賽和頤和園,哪個好呢?”
她應聲說:“都好!都差勁!”
她那頑皮的神態把大家都逗笑了。
我替她解釋說:“加以比較,並不是單純地比優劣。各有長處,也各有弱點,這是很自然的。光這麼比沒什麼意思。主要是琢磨出兩個民族的不同審美趣味來。”
杜阿梅連連點頭:“對,對……”
大家更開心。好幾個人都說:“那一會兒就請你們兩個評一評、比一比吧!”
車到凡爾賽,下車一望,凡爾賽宮的宮室部分幾乎一覽無余——布局正面呈凹形,側面兩邊另有宮殿與凹形的主宮成一字相聯;除右邊的教堂聳出尖頂外,所有宮殿大體都是四五層高的樓房,樓頂是典型的“洛可可式風格”,呈弧線向上卷去。最後收束在一個比底部略小的平面上;樓的立面呈淺褐和淺灰色,但那樓頂部分卻塗以粉綠色;在每一扇門、窗的框架上和每一樓層之間的檐板上,都滿布著纖巧、繁復、細瑣的裝飾性浮雕,而屋頂部分的檐圍上則均勻分布著恣態各異的人物圓雕。給人整體印象是奢華有余而威嚴不足。
遊人穿過一道鐵柵當中的柵門,便進入了凹形官殿當中的廣場。鐵柵頗高,花樣典雅,柵門上更飾有鍍金的圖案,顯示出一種皇家的氣派。那廣場的面積約比頤和園宮門前的空場大兩三倍,地面用天然石料鋪砌而成,因年代已久,每塊石料都磨得中心光亮、四邊殘缺,看上去很像一塊塊鞋底般大的鵝卵石。廣場中央高高的基座上,是自稱“太陽王”的路易十四的銅像——他耀武揚威地騎著駿馬,傲視著宮前的三條放射形大道——大道那邊即是如花似錦的巴黎城。
“太不含蓄。”我評論說,“你們回想一下北京的頤和園,哪能這麼便宜地讓你們一目了然。離大門挺遠,就先有牌樓,這牌樓則是大影壁,還用砌著白石雕欄的‘月牙河’拱衛著,絕不讓你輕易望見宮門;轉過大影壁,這才見到東宮門,進了東宮門,且不讓你見著仁壽殿呢,又是松柏夾道的套院,又是太湖石屏障……非得等你斂氣屏息、誠惶誠恐了,這才顯露出巍峨雄壯的殿堂來……”
“你說得對,”杜阿梅呼應我說,“我們法國皇帝喜歡嘩啦一下把什麼都鋪開在你的眼前,讓人一下子就被他嚇唬住;你們中國皇帝喜歡把什麼都先掩藏起來,讓人在一種深奧莫測的氣氛裏產生出敬畏……”
大家都笑了,一半是因為她的伶牙俐齒,一半是因為她那個特殊的形容詞“嘩啦”。
走到路易十四銅像附近,我們發現有幾個人在那裏以銅像為背景拍照。看樣子是日本遊客。
同行的一位法國電影導演聳聳肩膀,攤開手嘟囔了幾句,我問杜阿梅:“他說什麼?”
杜阿梅告訴我:“他覺得那幾個人很無聊。巴黎充滿了美麗的雕像,就是這凡爾賽宮後面的花園裏,也有許多值得拍照的雕像。這位路易十四分明是位暴君,雕像的藝術性也差,幹嗎要津津有味地去跟他合影?”
我便讓杜阿梅把我的話譯給那位還在搖頭的先生:“讓他們照吧。外國遊客總難免要這樣浪費膠片。你們法國旅遊者到了北京故宮,不也有人輪流站到殿基下的大銅缸邊拍照留念嗎?其實那大銅缸是儲存雨水,以備救火的,算不上什麼藝術品!”
大家邊說邊往宮殿內部走去。北京頤和園的宮室雖說也相對集中,但畢竟分割成了若干自成體系的院落,這凡爾賽宮卻宮室密密相連,穿過這個廳,又來到那個廳,拐彎又是一廳連一廳,上樓是廳,下樓也是廳,廳有大有小,四通八達,連續不止;單以一廳與頤和園的宮殿相比,未必更顯豪華,但因其中並無廓亭、甬道及露天的花木加以中斷、調劑,所以走了幾廳,便禁不住感到目眩神昏——特別是因為那廳堂內部大量的裝飾部件都塗鎦成金色,而穹窿上又滿繪著文藝復興風格的彩畫,大都是《聖經》題材,或雲霓中上帝顯聖,或山林中使徒遇險,肉翅安琪兒飛滿角落,善男信女們密布其中……加上巨大的水晶玻璃吊燈和枝形燭架閃閃發光,真不知該怎樣形容那一派滿溢橫流的窮奢極欲,看來唯有杜阿梅發明的“‘嘩啦’一下子鋪開”的說法,庶幾可概括其一二。
我們去參觀的那天遊客寥落。這凡爾賽宮和頤和園不同,它的設計構想,是必須隨時有許許多多濃妝艷抹的貴族幫閑——退而求其次,有許許多多衣衫各異的遊客也穿行——活動其中,才能顯示出其妙處,否則便不免暴露出宮室布置的單調、雷同弱點。這座宮殿連同它後面的巨大花園於法王路易十四在位的1661年始建,到路易十五王朝才全部峻工,歷時百
年,最盛時每天有侍從一萬、食客五千陪侍其中,廄內養馬兩千五百匹;這還沒算上在宮外附屬的凡爾賽鎮隨住的貴族們,以及經常應召從巴黎城內乘馬車趕赴盛宴、舞會的各種名流;可以想見,從路易十四到路易十六的三個朝代中,每天晨夕,該有多少綴滿纓絡的馬車進出於那宮前的廣場,馬蹄和車輪在地面上擊軋出多麼喧鬧的音響;而在這巨大的重疊勾聯的宮殿中,既有樂聲響徹穹窿、男士燕尾和女士裙裾在香風中擺動的舞會,也有鏤銀盤中鋪開山珍海味、水晶盞中斟滿香檳美酒的盛宴;既有夕照斜射進彩色玻璃鑲嵌的巨窗、管風琴的轟鳴使祈禱者更其肅穆的皇家教堂,也有供皇帝皇後及權貴公卿三三兩兩策劃陰謀、談情說愛的幽堂秘室……而現在這一切已是“人去樓空”。我們人數不多的觀覽者穿行其中,只能努力地調動自己的想象力,才能體味出這種設計布置的用意。
我們邊走、邊看、邊議論。杜阿梅說:“我在中國時,去頤和園遊覽過三回。每回我都覺得美中不足的是人太多。現在回想起來,頤和園的布局本來就是為人少而設計的。”
我點頭說:“確實如此。凡爾賽宮興建的那一百來年,恰是中國清朝鼎盛的康熙、雍正、乾隆興建圓明園的一百來年,兩國的皇帝都可謂窮奢極欲,但對宮室園林的享用趣味卻大有不同。中國皇帝喜歡把巨大的宮殿、園林分切為許許多多具有獨立性的小區,雖然遊園時免不了也要一和園原名叫清漪園,是圓明園的外圍園林之一。慈禧專權的時候,主要在頤和園裏生活,她更討厭人多,你看那把一系列景物聯綴到一起的七百米長廓,設計得也只有那麼寬,而且既保持一定的弧度,又用四個八角亭把它分切成四段,怕的就是這頭有人那頭看見……”
我一邊說,杜阿梅一邊把我的話翻譯給幾位法國朋友聽,那位高個子的導演不禁又嘟囔起來,杜阿梅譯給我,原來他是在幽默:“中國應當制定限制超量遊客進入頤和園的法律,法國應當制定強制巴黎居民輪番充實凡爾賽的法律。”
我聽了不禁大笑,這當然不可能。中國風景區之所以人滿為患,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中國人口基數太多,另一方面也確實是因為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越來越多的人有了旅遊的要求;法國的這個凡爾賽宮遊人不能經常多至應有的飽和度,除了它實在太大而外,也是因為法國的人口基數有逐年下降之勢(年輕人不愛正式結婚和生孩子,出生率低於死亡率),加以近年來法國經濟蕭條,就是從巴黎城內來一趟凡爾賽,經濟上、時間上的耗費都令人不免畏難。我們出發時,杜阿梅就告訴了我:她有生之年中統共也才來過兩次,一次是小時候父母來,另一次是結婚時陪丈夫來(她丈夫是意大利人,平時都在意大利),這回陪我們中國朋友來,算是第三次。我想到她平日從早晨六點鐘就要為事業(也是為生活)奔忙到晚上一兩點鐘(當中絕無午睡之說),也就理解時間於她比金錢更為寶貴,理解她之輕易舍不得用一上午的整塊時間來凡爾賽遊逛的心情。不過畢竟有比金錢和時間更寶貴的東西,那就是友誼,所以杜阿梅不但“舍命陪君子”地開車送我們來了凡爾賽,而且還興致勃勃地同我討論法、中兩國皇宮苑囿風格之差異。
走著走著,我們來到了路易十六皇後的臥室,臥榻和上面的幀幔都充斥著令人眼花繚亂的細瑣裝飾,周圍的擺設更是金閃閃、銀晃晃,真個是珠圍翠繞、花團錦簇,豪華到了一種令人發膩的地步。由此我不禁聯想到慈禧的一件藕荷色“靈仙祝壽氅”,費工四五百個,用銀三百六十多兩,綴滿了金銀、珊瑚、翡翠、寶石飾物,這還不算,外加的披肩,是用三千五百顆“大如黃鳥之卵”的珍珠編就的,也奢糜到了不堪的地步。誰說中外封建統治者沒有共同的“美學”趣味呢!不過最值得註意的,是路易十六皇後臥榻兩側的墻壁上,各有一扇暗門,門後是復壁和暗梯,一直通向地道和秘密出口,為的是一旦遭到“不測”,得以從中逃命。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時,她果然用上了那墻上的暗門,然而終被群眾擒獲,最後與她的夫君先後被送上了斷頭臺,使全世界痛恨封建專制的人們至今拍手稱快。來法前我恰好買到一套《清朝野史大觀》,讀時發現其《宮中之秘密》條雲:“……宮中有地道,通外方。有室、有戶、有床幾、坐椅、燈、鏡等。遇變,帝後輒率宮人入地道。外立一最親信之內監,手執槍枝,每連呼曰‘打拿’!‘打拿者,滿洲語‘平安’也。危迫,則不呼‘打拿’,帝後皆自盡死其處,或由地道遁去。光緒季年,吳樾炸彈事發,滿人日夜數十驚,而宮中尤疑懼。慈禧太後除坐朝數小時外,則偕帝後妃嬪等潛入窟,至數日之久……”敢情中、法封建統治者都有這麼一手!不過路易十六夫婦從登基到斷頭才作威作福十五年,而慈禧一人卻跨越二朝擅權半個世紀,大大地阻礙了中國近代歷史的發展。當時的革命黨人要能把她也從地窟中薅出來,切下她的頭顱以絕封建,該是多麼痛快的一件事!可是歷史性的遺憾是無法彌補的……
我正這麼胡思亂想著.不覺已隨大家步入了凡爾賽宮中最有名的“鏡廓”。此廓全長七十二米,一面是十七扇朝花園而開的巨大的拱形窗門,另一面則鑲嵌著與拱形窗門對彌的十七面鏡子,這些鏡子由四百多塊鏡片組成,把裝飾得堂皇富麗的廓廳映照得更其絢麗、神秘。同行的華僑來過多次,他把細部一一指點給我:“那穹窿上畫的是《聖經》中的戰爭場面,你看氣氛多麼緊張……這仙女燈柱包的是真金,你看有多晃眼……那邊壁龕裏的雕像要不是戰神阿瑞斯,就是火神赫菲斯托斯……你註意到了嗎?剛才我們經過的緊接著這‘鏡廓’的方廳,穹窿畫和雕塑全是準備打仗的景象;穿過這戰火熊熊的‘鏡廓’,那邊的方廳,穹窿畫和雕塑就全是和平的景象了……你知道嗎,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凡爾賽和約》,就是在這個廳裏簽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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