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很感動。這位南特老太太的行為,沖淡了那四位“巴黎女賊”在我們心中落下的陰影。然而這些事例畢竟都還是浮在社會表層的東西,要真正把握和理解法國社會和法國各階層人士的真諦,我們必須知道得更多、辨析得更深……話說那天我們在冬雨中繼續前行,在一座停車樓的墻面上,我們看到了此行中所見字母最大的一條標語,是用黑顏料噴出的,小嵇翻譯給我們聽,寫的是——“我恨世界!”

畢竟到法國已經很多天了,對南特的歷史、現狀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我沒有大驚小怪。初到資本主義國家,我們往往會在一目了然的物質文明和社會表面呈現出的清潔、禮貌等普遍的文明習慣面前感到困惑,從而對一切帶有否定、反抗當地現實色彩的事物輕率地表示同情與支持。這種幼稚病必須克服。倘是初到南特,見到這“我恨世界”的大標語,我或許會感到解氣——在一種令人窒息的中產階級情調的安適和沈悶之中,總算有人發出了憤懣的怒吼!然而那天我卻已能冷靜地分析、思考。也許,噴出這條標語的是一位對現實極度不滿的失業工人,他對給他帶來痛苦的資本主義制度充滿仇恨,這固然可以理解,但他喊出的這個口號卻肯定是錯誤的。為什麼要恨整個世界呢?就是法國,就是南特,世世代代的法國勞動者創造出了那麼多美好的東西,值得我們全世界人民永久地珍惜,為什麼要統統加以仇恨呢?也許,噴出這條標語的是一位虛無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乃至新法西斯主義分子。法國有這種人,南特據說也有,他們仇恨現存的一切,從共產黨到英國女皇,從天安門到凡爾賽宮;說他們“極右”或“極左”都行,因為“極右”或“極左”都必然表現為強權和暴力,表現為對人類文明和進步人類的蔑視和踐踏,本質是一樣的。

我們議論著那條標語,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南特那條最寬最長的大街上,幾天裏我們橫穿過它好幾次,但一直沒有註意它的名稱。我偶然問起它的名稱,小嵇告訴我們:“這是‘五十人質大街’。”

五十人質大街?這名稱一定有不尋常的來歷!

果然如此。小嵇把那典故講給了我們:“1941年10月22日,德國法西斯駐南特的城防司令被抵抗運動的遊擊隊暗殺了,惱羞成怒的法西斯在城內進行了大搜捕,抓了五十個市民當人質,要遊擊隊出來自首,但那五十個市民都自稱本人就是暗殺者,結果被集體槍殺在這條大街上。南特光復以後,市民們為感念他們,由市政府將這條大街命名為‘五十人質大街’,並在街的盡頭建造了一座“五十人質紀念碑”。

聽了這段故事,我們都很感動,便一齊朝那“五十人質紀念碑”走去。

啊,到了。這條大街的盡頭是盧瓦爾河支流愛德河的一個小小港灣。在港灣前面的廣場上,矗立著一座綠色的銅鑄紀念碑,那便是“五十人質紀念碑”。

 

在法國,我已經見到了許多的紀念碑,其中包括舉世聞名的巴黎協和廣場的方尖碑,但至今留給我最深印象的,卻是南特的這座綠色紀念碑。

佇立在這座莊嚴的紀念碑前,進入法國後一直橫亙在心頭的那種隔膜感,一下子消除殆盡。中國和法國的差異雖大,但有一種最基本的東西把我們聯系到了一起,那就是對霸權主義、法西斯主義的痛恨與抵制。

這紀念碑設計得樸素有力。中間的碑體澆鑄得厚重挺拔,上面鐫刻著當年捐軀的五十位市民的名字;兩旁是兩位婦女的雕像,造型簡潔而凝重,一邊的婦女護衛著一支巨大的麥穗,另一邊的婦女手持一把出鞘的利劍——還用解說嗎?除了占人類比例極少的一小撮法西斯分子,最大多數的人,從法國的所謂“右翼”“保衛共和聯盟”到法國的“左翼”社會黨以及共產黨人士,從南特的新任市長到那位對他極其不滿的劇院經理,從號召為飯票漲價上街遊行的大學生到我們這萬裏外而來的外國客人……面對著這綠色紀念碑,都可以找到相互之間的“最大公約數”。

那綠色紀念碑的圓形碑座下,擺放著當天人們奉獻的鮮花,微雨把花束潤得更其鮮潔,最大的一束上系著嵌金線的黑緞帶,上面寫著“絕不允許重演!”題款說明,這花束是曾在同一個德國法西斯集中營中蒙難的十幾個幸存者敬獻的。據說不管是春夏秋冬,還是陰晴雨雪,這碑下總少不了市民們奉獻的鮮花,來這裏奠祭“五十人質”的既有工人、店員、學生、教授、藝術家,也有資本家、高級職員、市府議員和流浪漢;既有白發蒼然的老叟老嫗,也有紅顏似花的少女少男……因為他們全都清楚,那五十個被德國法西斯槍殺的人質,就既有老板也有工人,既有飽學之士也有文盲,既有孱弱的老人也有妙齡的少女,既有天主教徒也有共產黨人……以“保守”而著稱的南特啊,我怎能忽略你這清醒而正義的一面?

親愛的朋友,如果我告訴你那天我在霏霏的細雨中,在那綠色紀念碑附近徘徊了很久,並且最後便坐到街旁小公園的長椅上,任濕漉漉的梧桐葉飄落肩頭而不拂去,沈思、沈思……你該不會見怪吧?我想到我們這個世界仍然存在著法西斯細菌,就是在中國,“四人幫”的一度肆虐也說明我們並不能松懈防疫——當然,法西斯細菌的溫床畢竟還在資本主義世界中,帝國主義、霸權主義、種族歧視、恐怖活動……每日每時都在孳生著這種毒菌;制止它蔓延,同它進行鬥爭,最終把它像天花、霍亂那樣徹底撲滅,不正是整個進步人類的神聖職責嗎?

親愛的朋友,我很高興地告訴你,從南特回到巴黎的第三天,我們便看到了令人振奮的景象。那天中午幾位法國朋友請我們在波列瓦爾德大街的一家餐館吃飯,吃完飯出來,我們發現整條街道上滿湧著遊行示威的隊伍;他們打著橫幅、標語,有的示威者更把口號寫在臂章上和帽子上,其中不少人顯得風塵仆仆,疲憊中顯露出一種青銅般的堅毅。我們立即了解情況,原來這是一次聲勢浩大的反對種族歧視的示威遊行。它的導火線是一個半月之前在法國南部馬賽發生的一件事:幾個法國青年打死了一名阿爾及利亞青年。表面上看,是一樁酒吧中間時而總要出現的尋常刑事案。究其心理上的沖突,是由於近年來北非和中非原法屬殖民地有大量勞動力湧入了法國,法國一些資本家看出這些來自窮國的勞動力又肯幹活又甘願接受低工資,便解雇法國工人而改雇他們,從而使一些法國工人嫌厭、鄙棄他們。但這仍然不是最本質的原因。深究下去,資本家之所以給北非人、黑人、亞洲人低工資,以及那幾個白人青年之所以視阿爾及利亞青年命賤,敢於下手將其打死,蓋出於種族歧視。這件事首先

激怒了流落在馬賽的阿爾及利亞人,四位阿爾及利亞青年率先指出,種族歧視才是這件事的總根子,而種族歧視是法西斯主義的最大溫床,他們便發起了從馬賽徒步遊行示威到巴黎的運動,俾使法國廣大民眾覺醒,掀起一個撲滅種族歧視和法西斯細菌的高潮。他們的義舉不僅感動了許多深有同感的北非阿拉伯人、中非黑人和亞洲黃種人,也得到了沿途廣大法國民眾的踴躍呼應,許許多多富於正義感的法國人停下工作(等於罷工),加入到這支徒步跋涉八百多公裏的示威隊伍中,終於在11月3日那天冒著嚴寒進入了巴黎市區,一貫以公布過《人權宣言》而引以自豪的巴黎市民,在馬賽的血腥事件面前感到愧疚和激憤,因為早從報紙和電視中得知這支遊行隊伍的到來,不少人一早就紛紛走到街頭翹望,待隊伍入城時,便紛紛湧入其中,我們所見到的,恰是最壯觀的一幕——遊行者高唱著反對種族歧視的歌曲,浩浩蕩蕩地向法國總統辦公所在地愛麗舍宮而去,據說密特朗總統早已表示完全支持這次遊行示威活動,並將接見他們的代表。

遊行隊伍雖像潮水般密集,而且並無整齊劃一的行列,但給人的感覺卻是井然有序的,昂奮的情緒使我們也受到了感染,不禁走下馬路,隨他們前行了一段。

突然,從一條斜街沖出了一輛卡車,顯然那是一種有意的破壞,因為它故意呈S形前進以攪亂隊伍,被激怒的示威者紛紛高聲抗議,有的便挺身向前要將其攔截,那卡車見勢不妙,便倉惶取道逃竄了,我註意到幾位示威者找到站立路旁的警察,敦促他們采取必要的行動……

親愛的朋友,那天我們因為還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必須參加,所以很快便乘車離去,但在街頭所親眼目睹的這一幕,使我永難忘懷,我既看到了反對種族歧視的洪流,也看到了堅持種族歧視、敵視進步人類的反動分子的猖獗,不知為什麼,此刻我眼前又浮現出了南特的那座“五十人質紀念碑”,並且仿佛眼前是一個變焦距的電影鏡頭,從綠色紀念碑的整體推成碑下花束的特寫,那花束所系緞帶上的一行字火辣辣地烙在我的心上:“絕不允許重演!”我的靈魂在劇烈地顫動,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意識到,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大國的文學工作者,我們應當具有怎樣的眼界和胸懷,我們在國際文化交流中應當而且可以發揮怎樣的作用……

窗外是巴黎那彩色的夜。這裏離祖國是多麼遙遠啊,而且這是一個多麼不同、多麼難以一下子認識清楚的社會!親愛的朋友,真想你們,不僅想念親人朋友,也想念那些並不知名知姓的同胞,那些往日在街上摩肩接踵、在公共汽車上擠成一團的北京人。不過,我不像剛到法國時那麼覺得陌生和神秘了,因為我畢竟發現了“最大公約數”,它可以使兩個遠離的東西縮短它們之間的差距。

今晚幾個法國文化界的朋友為我在一家餐館餞行,他們一致舉杯對我說:“歡迎你再到法國來!”我感謝他們的盛情。倘若我能重到南特,我一定不再空手去那綠色紀念碑前,我將帶去一束盛開的金菊。親愛的朋友,你說對嗎?……

1983年12月3日草於巴黎

12月19日整理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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