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凡爾賽和約》,我就不禁想到1919年中國的“五·四運動”,想到盡管發表了《人權宣言》,公布了《拿破侖法典》,在法國這塊土地上似乎真正飄揚著“自由、平等、博愛”的旗幟,然而從這裏開到中國的軍隊,卻焚掠了圓明園,屠殺了義和團……直到辛亥革命以後,中國成為了英、法等國的“盟友”,將炮灰和勞工源源送到歐洲戰場,才總算也掙了個“戰勝國”的名義,但到這“鏡廓”裏來參加“巴黎和會”時,各個帝國主義國家——當然也包括法國——還是把中國當西瓜切;偏偏中國有不乏喪權辱國的敗類,使我們的近代史上密布著那麼多的“國恥”!……想到這些,那“鏡廓”我再也不願多看,便匆匆徑自朝外走去。

杜阿梅仿佛窺出了我的思緒,她一邊招呼大家都到後面的花園裏去,一邊追上我說:“咱們還是就園林論園林吧,要凈想那些歷史上的糟心事兒,興致全得跑光了!”

說的也是。倘使一位法國工人來到這裏,專去想象1871年5月,梯也爾如何在這裏坐鎮指揮,反動的“政府軍”如何從這裏開往巴黎城區,“巴黎公社”戰士們如何被他們殘暴鎮壓、血染街頭……那他怎能再參觀下去,他怕恨不得把這凡爾賽宮整個夷平!

凡爾賽也好,頤和園也好,雖然當年是為反動統治者所修造、所使用,而且處處滲透著他們那種病態的審美趣味,但畢竟其設計者、修造者是與他們不同的腦力和體力勞動者,他們在不得不適應統治者要求的同時,也必然要把世代勞動群眾對美的追求,沈澱到他們殫思竭力所創造的作品之中。

因此,我們還是應當把在這些宮殿苑囿裏所進行的反動勾當,同宮殿苑囿本身的存在價值分開;把其中所滲透的病態審美趣味,和沈澱在其中的民族審美心理分開。

當我定神環視著呈現在眼前的凡爾賽花園時,我不禁被它那宏大瀟灑的氣魄懾服了。

凡爾賽的宮殿算得了什麼!無論是同北京故宮的三大殿相比,還是同頤和園從排雲殿到佛香閣到智慧海的建築群相比,都明顯地顯得小氣。然而凡爾賽宮殿後面的花園,就是昆明湖之開闊,亦很難與其雄渾相匹敵。

那花園布局的特點是簡潔而豪放。與宮殿垂直的中軸線上形成三次平面的下跌,每個寬闊坦實的平面上都主要由兩種景觀組成,一種是極其巨大、規整的水池,周遭布置著眾多的銅雕和噴泉;一種是栽種、修剪成異常齊整的幾何圖形的常綠灌木,據說步入其中小徑常會迷失繞出的方向;而這兩種景觀又以其中軸線的一望無際和兩側綠籬花圃的嚴格對稱奪人心魄。為了使這種氣魄貫串到底而不使其受到阻礙,規整的人工修飾部分最後都放射形地消融在周遭田野的自然林木中,因此這凡爾賽花園並無圍墻,換句話說,也就是你可以把它的範圍理解為無限遠。在人工修整的道路與林木交界的地方,分布著一系列的大理石雕像;整個花園的三個平面之間,主要都由鋪著細碎石子的環形坡道相通;中軸線有三公裏長,中軸線及其兩側水池的噴泉,據說原有一千四百座之多,今存六百零七座,仍居世界一園中噴泉總額之首位。

這凡爾賽花園的設計,自然也適應著法國皇帝的需求與趣味。宮中所豢養的成百上千的食客和馬匹,正好在這開闊的空間中派用場——盛妝的妖男艷女可以在綠籬構成的迷陣中穿行嬉戲,打獵的馬隊可以在號角齊鳴和獵犬歡吠中從花園直入森林……的的確確,這種意境可以給皇帝那恣肆的享樂欲、占有欲和無限膨脹的自我感覺以最大程度的滿足。

然而,我以為對比於那造型刻板和裝修繁瑣的宮殿,這宏大的花園較多地沈澱著法蘭西民族健康而獨特的審美意識。它把人造的繁華與天然的野趣融為了一片,使苑囿的朗闊與田原的幽深相得益彰,而最令人嘆為觀止的,則是那種以成百上千的噴泉宣泄奔放不羈的熱情所形成的瑰麗畫面。

我把這感受對大家說了。杜阿梅聳起眉毛問:“今天這些噴泉一個也沒有開放,你怎麼就感覺到了它的瑰麗?”

凡爾賽花園的噴泉冬天一般是不開放的,我們所面對的僅是那些浮著薄冰的水池。

“我能調動自己的想象力。”我回答她,“因為這些天我在巴黎城內跑來跑去,到處看見噴泉。艾菲爾鐵塔和夏洛宮之間的噴泉,我欣賞得最久,當那鑄成排炮形狀的噴水口噴射出飛瀑般的水流時,我真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我覺得自己靈魂深處的一股熱情也忍不住要奔湧出來!我也在夜幕下觀賞過協和廣場附近的噴泉,直上直下的水柱活像一掛掛沖向星鬥的水晶鏈,閃動著歡快活潑的光芒,使人聯想到法蘭西民族那爽朗豪放的性格……”我見大家都望著我,微笑著聽我傾訴,便索性把自己的見解和盤托出:“說實話,這幾天的參觀遊覽活動中,你們所強調的那些引以自豪的東西,往往並不能引起我的震動。比如宮室穹窿上的那些彩繪,美則美矣,但中國宮殿屋頂上的藻井,似乎比那更為神奇;又比如星形廣場、協和廣場等眾多著名的廣場,氣魄不可謂不大,但若拿來同中國的天安門廣場相比,也就只能算是小家氣象……巴黎的林蔭道未必有北京中山公園的古柏林動人,盧浮宮的建築更未必有天壇的祈年殿那般完美……唯獨巴黎的噴泉,北京只能甘拜下風;到目前為止,以園林之勝而聞名全球的北京城,似乎統共也沒有幾處噴泉,我記得軍事博物館、北京展覽館前庭有兩個大的,民族文化宮和北京飯店西樓前有兩個小的,但都很少噴水。大概新建的一些飯店門前、廓下點綴了一些吧,其他風景點裏簡直寥寥——像故宮的禦花園,中國皇帝把形形色色的園林之美都盡量集中到那裏,可偏偏沒有噴泉。啊,它那堆秀山下似乎有兩個簡陋的細如手指的噴水裝置,但就連它們也是後來才添加的……”

“哪裏哪裏,當年圓明園裏,不是就建有西洋式的‘大水法’嗎?”那位憨厚的華僑不禁打斷我說。由李翰祥執導的中國故事片《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已在巴黎試映,裏面再現圓明園“大水法”的鏡頭顯然給了他很深的印象。“確實如此。不過,那僅是作為一種特殊的點綴,聊備一格而已。中國皇室和中國園林的設計者,後來都並沒有把噴泉這種景觀推廣開來.這一點,我以為是意味深長的……”我對他說,“回國後我就要翻翻資料,研究研究。”

回國後我果然翻檢了手邊的資料。關於圓明園的資料頗多,但無論是卷帙浩繁的《日下舊聞》和《日下舊聞考》,還是晚出的《宸垣識略》,其中關於圓明園的段落中都絕少提及“西洋樓”和“大水法”。近人崇彜的《道鹹以來朝野雜記》,有關圓明園的敘述最為詳盡,也最權威——因為他是根據祖傳的園圖鋪陳的,據說那圖“二厚冊,四十景,皆水墨畫,頗潦草,似畫稿形。然皆活頁,折下以方向對準,人居中看之。即是全園之景;拆之即書葉……為最珍秘之本,蓋道光朝先祖靜濤公管理圓明園事務所時所得”。但就是他據圖所敘,關於“西洋樓”也僅占極小的篇幅:“卡春園……本隙地……園北部有意大利建築,樓臺俱系白石雕刻,系羅馬式。上圖為諧奇趣,《日下舊聞考》僅存其名,樓制系泰西式,俗謂‘西洋樓’,其中皆遊戲之所。下圖為萬花陣,陣植短松,分列小道無數,往往對面見人,而行道最易迷惑。陣東有白石建築之樓,日海源堂,正西向。堂為清帝水戲之所,前有噴水池,其頂可蓄水,樓中則長形,由西而東,如一‘工’字。老人陸純元謂堂中水戲最多,大概可上下流轉也。今猶可見水漕。遠瀛觀在海源堂東。南向,石刻最精致,說者謂意大利人造,但未見記載。觀其門窗石柱,方圓之準正,刻鏤之精美,中國人不能作也。(按:此說謬甚。設計者雖是意大利人,施工修造者都是中國人。何謂“中國人不能作也”?!)轉馬臺又在遠瀛觀之東,陸老人謂系清帝騎馬由臺上下旋轉遊戲之所。自諧奇趣而下,其中歷史皆陸老人雲。”請註意最後一句,倘若不是有一位“陸老人”以口碑相傳,那麼這位崇彜從祖傳的圓明園圖冊上所提到的關於“西洋樓”的信息,便還要簡略得多。

為什麼清朝官方或準官方關於圓明園中“西洋樓”的記載總那麼簡略?我以為這同清朝統治者並不那麼看重它有關。諧奇趣(即“西洋樓”)——萬花陣——海源堂(即“大水法”)——遠瀛觀——轉馬臺這一組建築,顯然是模仿凡爾賽宮的產物。那本是供奉於清廷的意大利天主教傳教士郎世寧、法國人蔣友仁向乾隆皇帝獻媚的產物,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若幹圖片

和有關說明文字,多從西歐反饋回來,因為西方人對存在過這一組建築物的考究興趣,顯然比當年的中國皇室和王公貴族對它們的興致要濃厚許多倍。這也不奇怪。中國的皇帝,包括慈禧太後在內,一貫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對於所謂泰西的“淫巧奇器”,他們可以享受之,卻不願褒揚之。仔細想來,那“大水法”的噴泉所構成的氣氛,也確實與中國固有的審美觀念不合拍。中國一貫以自省、含蓄、蘊藉、內秀、恬靜、清幽、淡泊、循矩、守拙、方正為美,所以中國的園林盡管也使用借景、錯綜、點染等手段使其靈活多變,但一圈將其封閉起來的又高又硬的圍墻,卻總是不可或缺的。即如頤和園,本來昆明湖的風光與周圍景色已融為了一片,但那也非用圍墻把它圈起來不可,我們可以回想一下,頤和園東面自知春亭一帶到廓如亭銅牛一帶,那堵裸露的圍墻是多麼“煞風景”——當然這也可以用統治者害怕群眾潛入暗殺他們來解釋,但我以為更主要的,還是一種心理上的要求——終究還是封閉起來的好,對水的運用自然也受這一心理因素的支配,可以使其平穩如鏡,可以使其流響如箏,可以用來種植菱藕,可以用來載舟浮燈,最激烈的用法,也不過是使其從高處墮下成為瀑布,至於使水以脫離地心引力的姿態向上噴射,在潛意識中就難免判定為“忤逆不經”。這也就是為什麼欽定的《圓明園四十景》中只有“竹深荷靜”、“石間壑余清”、“蘭溪隱玉”、“夾鏡鳴琴”、“水木明瑟”、“淡泊寧靜”……一類水景,而並不包括“泰西水法”在內的原因吧。由此我們也不難理解後來慈禧重修頤和園,以及後來中國的官僚地主們修造苑囿館舍,為什麼幾乎都忽略噴泉的設置,北京是新中國成立後才有了幾處像樣的噴泉,可惜經常閑置,而且至今仍未推廣,在這方面已遠遠落後於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首都。國內其他城市或許有稍多於北京的,但也都遠未把設置噴泉當作一樁改進審美意識和民族心理的事情來抓。

噴泉確實是個好東西。從功利上說,它可以調節、凈化城市空氣,滋潤居民們的心肺;從形式美上論,它能增加城市景觀的立體感、曲線感、靈動感、水晶感;而最重要的還是一種心理熏陶:它可以在含蓄蘊藉的民族性格中補充一些奔放的熱情,可以在貞靜謙遜的民族美德中滲透一些自信的昂揚,可以在尊重傳統的基礎上誘發出一定的想象力和升騰力。總而言之一句話,面對著巴黎凡爾賽花園的噴泉,我覺得中華民族在這方面大有向法蘭西民族學習、借鑒的必要——其實也不僅是法蘭西民族.從造園史的角度上看,公元前七世紀巴比倫的懸空園已有噴泉,後又傳入北非、西班牙和印度,而在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中形成系統的“水法”,後來才傳入法蘭西而形成凡爾賽噴泉網的壯觀景象。世界各民族的優點,我們都應當盡可能當作營養吸收,以豐富我們中華民族的素質。

當然,那天我們在凡爾賽花園的噴水池邊散步時,我不可能這樣系統地向同伴們表達我的思考,我只是大概地講了講自己的感受和見解。

杜阿梅一方面對我由凡爾賽噴泉所引出的關於法蘭西民族的贊美表示感謝,一方面笑著說:“你也該知道,這凡爾賽噴泉在設計上也有問題。據說花園修好以後,把這附近所有的水源都引來供噴泉噴水,也還是不夠,弄得路易十四的侍從們每天每人只發一盆水用,狼狽不堪。後來動用三千名士兵挖渠,企圖把塞納河水引來解決問題,可是鬧起了瘧疾,死了好多士兵,也沒成功。因此從路易十四到路易十六,皇帝們也難看到全園噴泉一同噴水。直到上個世紀,從這西南的高原上取得水源,又建了水泵樓,才基本解決問題。所以,這凡爾賽噴泉既反映出我們法蘭西民族奔放豪壯的一面,也暴露出我們自高自大、誇張揮霍的一面。”

杜阿梅這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使同遊的人們都很欽佩,我更受益不淺。我想,我們當然不能把人家的缺點也吸收過來。倘若法蘭西民族能從中華民族的秉性中多吸取些謙遜勤儉的美德,而中華民族能從法蘭西民族的秉性中多吸收一些熱情奔放、富於想象的素質,那麼這兩個民族都將變得更加成熟……

我們乘車返回巴黎市區。凡爾賽漸漸消失在我們背後,然而一座座式樣各異的噴泉不斷在車窗外閃現。大家每見一座噴泉都不由得歡呼一聲。那位法國導演讓杜阿梅告訴我,他將在新的影片中把人物的性格變化用噴泉來加以襯托,他要努力從噴泉的銀幕造型中挖掘出深刻的哲理來。那位華僑則表示他願為北京公園、綠地增設噴泉捐一筆款子……

我滿懷信心地對法國朋友說:“你們今後去中國旅遊,我一定帶你們去欣賞與中國固有園林布局相協調的、富有中國民族特色的噴泉!”

車內爆發出一陣噴泉式的歡呼。

1983年12月24日寫於北京勁松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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