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習慣,習以為常,慣而不改,這便是保守。南特市的這股執拗的保守勁頭,你說我能喜歡嗎?

話又說回來,所謂南特的保守,只是就它的社會心理所構成的平均值,相比於法國別的地區而言,其實南特也有許多並不保守的人士,在一次招待會上,我就見到一位個子矮小、皮膚偏黑、衣著樸素、上唇上汗毛頗重的女士,她是該市一個劇團的成員——看來她既是經理也是導演又兼演員,她聽說我頭天剛同新任市長幹過杯,不禁冷笑道:“啊,那個老頑固,糟糕透了,一上臺就迫害我們!”

 

面前是一位遭受“老頑固”迫害的人士,而且從她那樸素的衣衫和短發素面的外貌上看,很可能是我們概念中的“下層民間藝人”,我不禁頓時肅然起敬。忙通過充當臨時翻譯的留學生問她:“市長怎麼迫害你們呢?”

“他一上臺就削減市政府對我們的補助,讓我們沒法維持,這等於對我們實行禁演!當然他找了個借口,說我們新排的一出戲敗壞道德——說穿了吧,他玩的其實是政治把戲,他懷疑我們劇團被共產黨所控制!”那女士激昂得滿臉通紅。

這回果真遇上了一位左派人士,即便那位市長對她的懷疑毫無根據,她的“左傾”可是一目了然。我都有點為頭天跟那位市長碰杯而臉紅了,對眼前這位遭受保守勢力打擊的左派藝術家給予道義上的支持,難道還該有所遲疑嗎?

但畢竟還是再打聽清楚一點為好。我問那出等於遭到禁演的戲叫什麼名字,是什麼內容。

她立即說出了戲名,留學生翻譯給我聽,那出戲叫《肚臍眼以下》。

她還在那裏講述戲的內容,我卻楞住了。

幸好我還沒有向她表示道義上的支持。《肚臍眼以下》!乖乖!

但她和在當中翻譯的留學生都沒有覺察出我的心理變化。她講完了,留學生譯給我聽:“那個老頑固,其實他連我們的戲看也沒看,光聽了聽個名字就給我們定罪!我們的戲其實再嚴肅不過,是把一系列著名文學藝術家的作品片斷,聯在一起演出,其中包括莫紮特、波特萊爾、米琪爾、貝蓋特、維廉·博洛斯、布科夫斯基等人的作品……”


那女士揚著下巴,等待著我的反應。

親愛的朋友,你說我該跟她說什麼呢?我只覺得法國的事情太復雜。對於我們無從辨析的是非,自然不好輕率表態,於是我只好微微一笑,轉換話題,同她扯些別的。我深感自己所掌握的信息還是太少,而自己所應當深入了解和理解的東西真是太多。這似乎也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我當然不會改變我的基本立場和觀察、分析問題的基本方法,但我學會了慎重。

有一天我們去電影院看電影,拐過街角,迎面樓墻上突然顯現出一條標語——他們寫標語不用排筆,而是用噴漆的噴筒那類東西往外噴顏料——墨藍的字母很不規整地排列在一起。經問翻譯同誌,才知道那標語是“法國人滾出南特!”乍一聽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難道南特不在法國、南特人不是法國人嗎?但後來找了解情況的留學生一問,才知道幾十年來南特一帶一直有一種地方民族主義者在活動,他們自認是“布列塔尼人”,認為布列塔尼半島一帶包括南特市都應當獨立成為一國,而“法蘭西人”則應“滾出”這個地區去。持這類觀點的人雖然極少,但他們有時會生出令人叵測的事端,這也構成了南特表面平靜生活中的一種潛在的威脅性因素。鑒於此,我們同行的幾人又一次互相叮囑隨處都要小心。

我們從國內出發前,已有近期曾去過法國的同志告誡我們,在公共場所活動時可得提高警惕。他給我們舉了這麼個例子,一位剛到巴黎的同志,擱下行裝剛走出旅館,正立在旅館門前的臺階上考慮該怎麼就近觀覽一下市容,忽然迎面走來了一位看報的妙齡女郎,說時遲,那時快,妙齡女郎陡然把手中的報紙往他臉上一捂,另外三位潛伏一旁的同夥立即上前:兩位從左右掀開他的西服外套,一位伸手從他裏兜麻利地抓走了他的全部法郎,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使他懵然不知所措,待反應過來,只見四位竊賊已朝四個方向跑開,倏爾不見蹤影——他後來從頭回憶了一遍被劫過程,最令他寒心的是四位巴黎竊賊全是豆蔻年華的婀娜少女,四散奔逃時全都飄揚著一頭金色的秀發!

我們飛抵巴黎,在戴高樂機場辦理入境手續時,就見到機場的墻體上粘著用法、英、德、日幾種文字寫著的“小心扒手”的招貼,大概是為了讓不懂那幾種文字的旅客也能明白吧,還畫著一只手伸進一只旅行袋的圖樣,旁邊是一個大大的驚嘆號,連巴黎警察局也在告誡我們外國來客小心,你說我們敢松懈警惕性嗎?後來又聽說因為其他來客大都只攜旅行支票和

信用卡,竊去不易使用,唯獨中國人攜的是現金,扒去便可立即花掉,所以諸巴黎竊賊們最樂意光顧中國來客雲雲,把我們搞得相當緊張。初到巴黎時,街上一有人邊看報邊迎面走來,我便不免本能地“氣運丹田”,準備必要時顯示一下我們中華氣功的神威。

但後來也並沒有遇到過什麼險情。在南特就更覺得安全。不唯沒有遇到扒竊一類的事,說實話,無論在街頭行走還是乘坐公共汽車,沒遇上過吵嘴、鬥毆的場面,就是在商場或電影院中,也沒有遇上過喧嚷叫鬧,汽車不響喇叭,人們也不高聲說話,什麼哇啦哇啦大聲播放“迪斯科”舞曲招徠顧客的商店,一家也沒有,任何音響似乎都只局限在它的自願享用者的空間之內,而以防礙他人為恥。在這樣一種寧靜平和的氣氛中,有時我又不免納悶:難道這些法國人在日常生活之中,果真不存在劇烈的沖突嗎?

我們那天在南特看到的法國影片《為了我們的愛》,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我心中的這個問題。看一場新上映的電影,票價是二十六個法郎,不算便宜,但那天我們都覺得票錢花得不冤。這是一部最新的片子,據說我們看時它才拍成不到兩個月,該片從風格上來說屬於法國“新浪潮”電影的余波,反映的是法國最當前的現實生活,影片裏投有一般商業影片不可闕如的色情與暴力,沒有豪華場面與懸念巧合,故事發生在巴黎,但絕不把艾菲爾鐵塔、巴黎聖母院、凱旋門、盧浮宮一類名勝古跡點綴其中,當然更沒有什麼配之以甜膩膩的空鏡頭、以電子琴伴奏、以“氣聲”演唱的插曲,就是樸樸素素地展示普通法國人的日常生活,而在這展示之中,用一把無情的解剖刀,把遮蔽於外的優雅、寧靜的生活面紗劃破,一層層、一絲絲地將巴黎普通住宅中那些普通人的感情的、心理的、理智的沖突剝示、爬剔出來,而達

到一種驚心動魄的程度。因為不懂法語,只憑留學生在一旁臨場翻譯,所以我對所獲得信息的理解可能不那麼準確,但我得承認,影片本身的“無技巧”感緊緊地抓住了我,從而事後冷靜地一想,那恰是一種很高的現實主義的藝術技巧。影片主要是展示兩代人的沖突——女主角,據說是導演從理發館找來的一位理發員扮演的,相貌極其平凡,在鏡頭前也絕不尋找所謂“美”的感覺,而是近乎拙樸地塑造出了一個在道德觀念、價值觀念、生活目標等方面都與上一輩發生沖突,充滿了憧憬也充滿了苦惱的少女形象。她的父母開著一片保留大量手工勞動的小小皮貨作坊,自認為是最誠實最正派的巴黎市民,他們愛女兒,但又看不慣她的“放蕩”和“任性”,他們認為是女兒滑出了生活的正軌,為了挽救她,他們甚至於激動得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頭往墻上撞;而女兒雖然直到最後也還愛著雙親,卻始終拒絕他們的教誨和管束,認定自已的抉擇並不是“脫軌翻車”,而是另鋪新軌,另覓新地;她在激動時也幹出了摑自己父母耳光的蠢事。影片編導者對這場沖突的是非並沒有明確地表態,銀幕上的每一個形象似乎都立足於證明他(她)是有道理的,所以誰也無所謂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也無所謂“中間人物”。這種美學觀念和藝術趣味同我們評論界所提倡的當然大相徑庭。這且不去說它,但它至少可以使我們明白,法國的普通人,不論哪一代的,都有他們的煩憂和痛苦,在那表面的禮讓、謙恭和文雅、寧靜的社會外貌後面,人與人的關系不但非常緊張,還經常爆發出劇烈的形於外的尖銳沖突。同時它至少也可以使我們明白,在純商業性的東西之外,他們的一些文學藝術工作者也在力圖反映現實生活中的矛盾沖突,塑造真實可信而復雜多味的藝術形象,並力圖促使讀者、觀眾對社會生活作一些嚴肅、深入的思考。這部影片賣座上當然敵不過《一把椅子倆人坐》、《第一次欲望》、《間諜007》等純商業性的片子,但看的人也還不少,評論界和觀眾的反應都很強烈。

看完這部電影,我們在霏霏冬雨中,散步於南特街頭,並情不自禁地交換著觀感。再望見被殷紅的爬山虎葉片所包圍的那些窗戶,望見那窗內依稀可辨的白紗窗簾和蔥綠的盆栽植物,我便不再只是想象到一雙纖手撫弄著鋼琴鍵盤,一只澆滿巧克力汁的奶油蛋糕上插著點燃的小蠟燭……我深信那裏也許正有人爭吵、有人哭泣、有人正恨不得把自己的指甲咬斷……

忽然陪同我們的留學生小嵇驚呼:“呀,我的雨帽哪兒去了?”他穿著從當地超級市場買來的一件墨綠色羽絨衣,臺灣產的,那上頭原用子母扣聯著一頂風雨帽,因為小雨時停時下,他也就時戴時揭,不知何時竟將那風雨帽丟失了。

他決定折回去沿路找找。我們都覺得希望不大。然而我們還沒走完一條街,他就返回追上了我們。他手裏拿著那頂風雨帽,激動地告訴我們:“是在賣明信片的小店門口弄掉的,一個老太太在店外的停車自動計時器邊上,手裏拿著我這頂雨帽,已經等了二十分鐘……她說她估計到丟帽子的人會回去找的……”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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