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一試吧。

凡事總願試一試,該不是缺點吧?好奇心加試一試,也許會導致犯錯誤。但故意搞破壞和在探索中失誤,實不能混為一談。前者是我們“四化”成功之阻,後者是我們“四化”成功之母。

從巴黎乘四小時火車,抵達了南特。把行李撂在了旅館以後,立即走向街頭。南特,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座城市?

從旅館服務臺拿到一張南特地圖,附有若幹“典型場景”的彩色照片,並有文字說明。據那文字說明,南特市內有二十五萬六千多人,以我國的觀念而論,自然不過小城而已,但在法國,它的人口卻排在各城的第六位,所以似乎也不能小覷。

主要的大街確實只有那麼一條,但中等街道和小街卻蛛網般交錯,似乎向四面八方伸延頗遠。有點像縮小的巴黎,也有帶銅雕和噴泉的廣場,也有帶尖頂的天主教堂,也有酷似巴黎OPERA的劇院……甚至那座現代派的摩天樓“布列塔尼大廈”,也仿佛是巴黎“蒙帕那斯大廈”的投影——只不過都按同一比例加以了縮小。滿眼所見的建築物大都是五十至一百年前所造,樓層不高,最高的一層墻體與屋頂呈弧面相連,使樓窗凸現出來,窗邊充滿卷渦、藤葉一類的浮雕,據說是“路易十五式風格”;但顯然內部都改裝成現代化的了,底層的商店更一反古典式的繁瑣與沈穩,門面幾乎一律采用鋼化玻璃結構,不但盡量突出摩登的廚窗,也以能從門外透視店內景象為時髦。

在中國,商店的霓虹燈要入夜才亮,而且幾乎一律采取玻璃管彎成的形式,顏色則大紅大綠居多,南特同巴黎一樣,白天商店內外的光電設備也往往不息地閃亮,玻璃管彎成的形式已存留不多,有的以透光不透明的玻璃匣構成,底色多乳白、橙黃;有的以“掃描”方式不斷重現店名、圖案及宣傳字句;“正色”很少而中間過渡色頗多,總體的印象是沒有桃紅柳綠式的俗艷而趨於銀輝冰瑩般的雅奢。

法國近來經濟的蕭條,在南特也是一目了然。超級市場固然顧客不少,但那是為“過日子”而進行的匆促購買;凡有獨立門面、僅管一類商品的商號,進內購物的顧客寥寥無幾。透過亮閃閃的櫥窗和門扇,往往只見確實華美精致的商品中間,呆立著無所事事的店員;偶爾瞥視一下櫥窗中陳列品的價碼,也就不難理解何以無人問津——一只超薄型的打火機可以標價一千法郎;一條式樣新穎點的腰帶標價三百法郎,還不一定是牛皮制品;好不容易在一個微笑的木制Madame(太太)身上發現了僅為一百法郎的貨簽——難道“她”那件剪裁特殊、縫制精巧的上衣竟那麼便宜嗎?啊,再一看,看清了,原來一百法郎所指的不過是“她”肩上的那條未見多麼出色的披巾……路上的行人們步履匆匆,幾乎沒有一位有我們這種“蹓大街”的雅興,他們從以金銀色為主,水晶感十足的燈具店櫥窗前走過,從陳列著幾十種香水並帶有誘惑性廣告的化妝品商店門前走過……他們穿過城中著名的“商業走廓”:上有浮雕裝飾的穹窿、下有圓雕點綴的大理石臺階,旁邊眾多的商店似乎都在以閃亮的門面和斑斕的樣品向他們召喚……然而只聽他們的鞋跟一路咯咯作響,絕大多數甚至連瞥視一下那些店鋪樣品的興致都沒有,徑直向著他們生活中的下一個環節冷然而去。

購銷兩方面都明顯地表現出呆滯。不過,說實話,完全沒有貧困的景象。巴黎給我的感覺,是宏大中不免有雜亂之感,而且繁華處與陳舊處對比度頗大,地鐵中彈奏電吉他的賣唱者、街角裹著阿拉伯式長袍的北非流浪漢、夏洛宮廣場上追著遊人兜售塑料飛鳥的黑人……這類明擺著的“陰暗面”,在南特我都沒有遇見過。

後來,有一天,我與同行的陶玉珍在城中散步時,半認真半開玩笑地約定:我們要找到南特的貧民窟——我們見到比較狹隘、比較僻靜的街巷便往裏鉆。結果,很遺憾,我們未能找到那種足以滿足我們特定心理的景觀,並且後來我們才知道,越是那種“小街小巷”,越居住著地地道道的富人敢情那些爬滿藤蘿的古舊小樓遠比門面光潔的新樓高級,要去接近南特市的低收入者,我們反倒應向那相對來說是熱鬧和寬闊的地方去找——後來我們經留學生幫助也終於找到了,在一所類似北京東風市場那麼大的超級市場旁邊,有幾塊巨大的草坪,雖已入冬,那顏色還鮮綠鮮綠的,草坪後是一棟棟灰白色的居民樓,樓窗是鋁合金的,依稀可見窗內的紗簾和盆花,據說那便是所謂的“低租金成套出租的單元住宅”,是市政府專為低收入者建造的,望著那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景象,我們只能承認,要透過現象去剖析本質,看來套用現成的、簡單化的公式確實不靈。

南特的居民們對他們的城市滿意嗎?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居民,因而也有各種各樣的情緒。


在我接觸到的南特人中,有的就對南特的現狀非常不滿。

一位“白領女士”憤憤地對我說(當然是通過翻譯):“南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不景氣——失業的人越來越多,商品一個勁地漲價,聽說連大學生的夥食費也要從八個法郎一餐再漲到十個法郎一餐,真丟臉!”

大學生食堂的飯票漲價,這確實是一樁丟臉的事,對於法國人來說,自從啟蒙運動之後,二百多年來他們引以自豪的事情之一就是對國民教育的高度重視。法蘭西高等師範學院是牌子最硬的高等學府。羅曼·羅蘭等文學巨擘都以持有它的畢業證書而倍增榮耀,中小學教育早實行免費,大學的註冊費一貫極為低微,而且大學生的夥食概由國家補貼。在南特我有意隨進修生去南特理工學院的大學生食堂吃過一餐,進食時可自選一盤涼菜(如生菜色拉

或火腿色拉)、一盤熱菜(如意大利奶油通心粉加豬排,或炸土豆條加茄汁煎魚)、一缽熱湯、一杯酸奶或一份果凍,面包片隨便拿,這樣一份食品,一般大學生(包括外國留學生)收八法郎一張的飯票,進修生和助教以上的職工收十六法郎一張的飯票,據我同街上飯館的價格比較,實在便宜之極,因為即使到街上的快餐館去,一份“熱狗”也要七個法郎,一份“美國三明治”(切開的圓面包夾生菜和肉餅)便要十六個法郎;但人們的不滿也有道理:去年大學生一餐的飯票還僅僅是五點八法郎,隨著法郎步步貶值,今年年初便升到了八法郎,

而這竟仍不是極限,看樣子確實不久便會漲到十法郎,難怪在我們步出大學生食堂時,在自由揭貼的告示牌上便有一幅不小的漫畫,漫畫邊寫的是呼籲大學生們為抗議飯票漲價而上街遊行的口號。

親愛的朋友,你知道我和同代的一些作家的共同缺點,是太容易偏頗和太愛輕易下結論,臨行前我們的一次促膝長談中,你曾叮囑我對赴法後的所見所聞所感一定要多消化消化再下斷語,我覺得你的意見非常中肯,而且,我在南特種種經歷本身,也容不得我以一種簡單化的方式對事物作出輕率的判斷。

即如那位憤憤然的“白領女士”,因為她毫不留情地抨擊了南特以至法國的現實,按一種我們習慣了的簡單化邏輯,很容易在心目中把她封為一位“進步人士”,但通過已在南特居留了四年的留學生的進一步了解,原來她不過是一位典型的資產階級議員,她的觀點,主要是怪現在法國當權的“左翼力量”——即密特朗政府,把法國的經濟搞成了一團糟。

對於法國的政治、經濟詳情,我至今仍然缺乏明晰的了解。法國經濟上目前出現的問題,是否能一概歸咎於本屆政府,顯然不能聽信她的一面之詞。不過在南特,“白領女士”這派力量已占了上風,新近的市政府改選中,他們已獲勝利,新任的市長,便是他們一派在當地的首領。

在南特市政府舉行的一次酒會上,新任市長在眾多來賓中首先把他們三位來人民中國的文化界人士請到前面,並贈我們每人一枚古色古香的銅鑄南特市城徽,舉杯歡談中,極表對人民中國的友好之情。也就是在這次酒會上,一位當地的學者對我說:“在法國,南特是以保守而著稱的。”他說這話時並無任何愧疚之意,反倒透露出幾分自豪。法國人就是這樣,他們認為“保守”或“激進”都不失為一種值得尊重的姿態,你自詡“保守”或“激進”聽便。

在南特,我禁不住常把眼前的景象同在巴黎的感受相比,我覺得南特也確乎是那麼一座以中資產階級為主的富裕而保守的城市。在巴黎,當我在協和廣場和巴士底廣場上行走時,心情確實非常激動。想到二百多年前,法蘭西人民敢於把路易十六皇帝和他的皇後,在現協和廣場那裏送上斷頭臺,並且能把象征封建皇權威嚴的巴士底獄,一座巨大的堅固的城堡,拆得連一塊磚頭都不剩,並在那夷平的廣場上,建起頂端立有展翅奮飛的自由女神銅像的高高石柱,真不禁欽佩法蘭西人民那種徹底的反封建精神!然而,在南特,那市中心噴泉輝映的廣場,卻依舊叫作“皇家廣場”,這還不算,有一天我們散步到另一廣場,格局與巴黎巴士底廣場頗為相像,廣場中的高高石柱上也聳立著一尊銅像,仔細望去,絕非展翅欲飛的自由女神,而是一位細瘦的古人——一問,掃興之至,竟是路易十六的銅像。據說是1789年資

產階級大革命後,法國城市廣場中唯一保留的一尊這位斷頭皇帝的鑄像,而那廣場的名稱,也至今仍保持著“路易十六廣場”這樣一個“保皇”的稱謂。親愛的朋友,說來更讓你敗興——我們下榻的那座雙星級旅館,設備、服務都頗佳而且宿費不算昂貴,但名稱卻叫“柯洛尼茲”,意譯的話,便是“殖民地旅館”——你看,在法屬殖民地已所剩無幾的今天,特別是在人人聞“殖民地”而厭惡的世界潮流面前,南特的這家旅館竟然還在心平氣和地沿用前名——我問過侍者領班,他說他們老板並非主張殖民主義,之所以不改舊名,不過是習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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