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曾經有一個時期,我們隨時隨地可能遇見意想不到的人,這真的很有趣。這使
得我們的經歷,變得非同尋常起來,變得富有傳奇色彩。在我們所插隊的淮北鄉村,
有著幾百年,上千年的歷史,這樣漫長的歷史其實卻只是由一些固定的人物演義下
來的。這就好比毛澤東同誌描寫的愚公移山:“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
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就這樣,一直繁衍到了今天。這樣的以家族
為組織單位的鄉村,就是一座堅實的堡壘。當你聽到村裏的狗忽然之間一同狂吠起
來,不用問,一定是村道上走過一個外鄉人。外鄉人頭也不擡地,匆匆走出村子,
走遠了,狗才漸漸安靜下來。可是,就是在這樣的銅墻鐵壁的堡壘中,會有奇遇發
生。事情就是這樣不可思議。
在這沈悶的鄉村裏,竟然隱藏著那樣的人和事,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與鄉村的
環境融合在一起,並不顯得有什麽特異,看上去是同樣的自然,好像他們早就加入
了鄉村的歷史。鄉村的生活就有著這樣強大的洞染力,它可將任何強烈的色彩潤染。
很多尖銳的情節,在這裏都變得溫和了。它看似十分單調,其實卻潛藏著許多可能
性,它的洇染力就來自這些可能性。這些可能性足以使一切突兀的事情變得平淡和
日常。就這樣,我在我插隊的大劉莊,遇見了黃醫師。
那已經是我來到大劉莊數天以後。我住在公社的一名副書記家中,他的妻子是
這個大隊的婦女主任。家中有五個孩子,最大的年齡與我相仿,最小的尚在吃奶。
除了我,還有一名縣城插隊知青,也住在他家。主任家住三間兩進青磚茅頂大屋,
這在我們村莊,算得上首富。後三間是主任夫婦的房間,他們帶著最小的吃奶的孩
子睡那裏。前三間,東邊一間鍋屋,西邊一間住孩子,以及我們兩個知青,中間迎
門的是堂屋。這天,晚飯的時候,縣城的知青收工就回家了,幾個小些的孩子早早
吃過去玩了,只有主任,主任的大女兒,還有我,坐在堂屋裏的案板前吃飯。是收
麥的前夕,天已經很長了,太陽雖然下去多時,天光還很明亮。此時的光線非常接
近早晨,太陽都是在地平線以下,光是均勻地平鋪著,景物倒比強光下的更為清晰。
黃醫師就在此時,從村道走上了我們的臺子。
主任家的房子,坐落在我們莊最主要的村道邊上,高高的臺子上。白日裏,各
家的門都是敞開著,迎門坐在案板前,村道上的情景便盡收眼底。主任首先向著村
道招呼:黃醫師,吃過了嗎?接著,主任的大女兒,縣中學的畢業生,應聲起身,
讓出一個板凳,轉身又去盛一碗稀飯。這時,才見黃醫師在了門口。他大約有五十
歲,也許沒有,在我們那個年齡裏,總是容易把人看老的。他臉色軟黃,似乎有些
浮腫。他穿著洗舊的藍卡其人民裝,臉上帶著謙和的笑容。他走進門來,在板凳上
坐下,回答著主任有沒有吃過的問題。盡管一再說吃過了,吃過了,可主任母女執
意要他喝一碗稀飯。也沒有太推辭,就端起了碗。他的臉相有些木,甚至還有些俗,
可是態度卻十分溫和文雅,這就使他顯得不一樣起來。他說話動作都比較遲緩,這
遲緩不僅是出於慢性子,似乎還出於,一種憂郁的性格。他問我多大年齡,住上海
哪個區,來這裏習慣不習慣。由於我正處在極度的不適應和想家之中,時刻心事重
重,所以我也看出他心事重重。我看出他不快樂,不輕松,百無聊賴,而且非常寂
寞。雖然,他在這裏出現一點沒有令我驚奇,可我還是一眼看出他是來自外邊的世
界。
主任問他晚上做的什麽飯,他笑著說燒一點米飯。他的笑容裏有著自嘲和無奈,
就是這自嘲和無奈,說明了他的驕傲。他的態度表明,“燒一點米飯”不是他該幹
的事情,多少有一些無聊和滑稽。他只稍稍坐了一會兒,喝完那碗稀飯,然後拿著
主任塞給他的一大塊麥面餅,告辭了。這時節,只有主任家還有麥面餅。他說有了
這塊麥面餅,明天早上就能不燒鍋了。他慢慢地走下臺子,天色略有些暗,卻還不
十分暗,他的背影依然很清晰。他有些背駝,不知是生來如此,還是境遇所致。他
的步態與莊裏人絕然不同,是較為筆直的步子,雙膝並得較攏,腳跟比腳掌先落地
半步。這種步態,要遇到下雨天,可夠他受的了。莊裏人走路都有些岔開腿,籮筐
似的,其實並不籮筐,腳跟與腳掌是同時落地的,這樣,立足就穩。在泥濘的地裏,
可像撐船似的左一劃右一劃,鄉裏人叫做“岔泥”,從泥裏越過去的意思。黃醫師
的步子,卻是“岔”不開泥的。他背著手,手裏掂著那塊寶貴的麥面餅,而一點不
知這餅的寶貴。餅是發面的,堿性不大不小,真夠香的,圍著鍋貼一圈,鍋一圓汽,
竈裏就停了火,等鍋略涼些,才揭鍋。這餅就是在這略一等裏,陡地發起來,像胖
娃娃的臉。然後一只手摁著餅,另一只手就拿鍋鏟鏟餅,一鏟便離鍋。餅面上還留
著摁餅的手指頭的螺紋或者簸箕紋。
黃醫師是蚌埠下放的醫師,同他一起下放我們莊的,還有張醫師、於醫師。我
們莊的農民都稱他們為“醫師”,而不是“醫生”或者“大夫”。
“醫師”這種稱謂顯得十分專業化,十分嚴格。表明了我們在對他們的鄭重其
事的態度。這支蚌埠醫療隊住在我們莊東頭,大隊部的院子裏,四間正屬分為兩部
分,住張醫師一家和平醫師一家。他們都是合家下放。而黃醫師則是單身一人,住
東邊一間倒屋。西邊的兩間側屋就是醫院的診室,藥房。可黃醫師通常是不去那裏
的,他在自己的小屋裏看病,這帶有些私家診所的意思。
黃醫師是名醫,專治五官科。他所在的蚌埠的那個醫院,過去以他而得名。現
在,他到了我們莊,我們莊也因此而得名了。許多病人從老遠的地方,坐車坐船再
加步行,走過一個莊子打聽一個莊子:大劉莊在哪?他們就這麽終於來到大劉莊,
走進費醫師的小屋,向他求診。費醫師的小屋很小,只一間,順山墻放一張床,就
差不多滿了。他的床,架得很高,是一張寬大的床,床上鋪了特別潔白的床單。他
就在床沿上側身坐著,一只手撐著床,另一只手放在架起來的膝上。病人呢,坐在
床前的椅子上,述說著病狀。這樣子一點不正規,倒是很家常。黃醫師聽得也並不
專註,提問很隨意,有時候還會岔開話去,和小屋裏別的客人說些不相幹的事。這
情景說是看病,不如說是訴苦。訴說的人是不經意的,聽的人也不怎麽在意。來的
人大都是口訥的農民,三言兩語便無話可說,吃苦對他們又是常事,於是就止了下
來。黃醫師並不急著打發他們,似乎有他們陪伴也好。他也不是善言者,加上心情
抑郁,就常常是彼此都默著。在這靜默裏,他們互相像是很了解的,雙方都不感有
什麽壓力,就這麽可坐半天。凡是想到這來求醫的農民,都是病癥嚴重的,而幾經
車馬周折,來到偏僻的鄉間找黃醫師的,也都是病癥嚴重的。所以,幾乎無一例外
的,需要手術。而我們莊沒有手術室,醫療隊也沒有麻醉師、手術護土,手術是不
可能做的。最後,黃醫師總是說:要到蚌埠做手術。農民往往對手術望而生畏,一
聽要到蚌埠手術,就更知其不可為了。他們大都是天命論者,心裏早已服了病,而
到底是看過了黃醫師,雖然不是被病苦著,卻都心滿意足,再不作他想。那些從合
肥、淮北、蕪湖,甚至就是蚌埠找來的城裏人,則是決心下定,對手術也抱科學的
態度。這時候,黃醫師就會和他們約定到蚌埠的時間。這往往是黃醫師回家探親的
日子。
黃醫師回蚌埠探親很頻繁,並且每回都要超假,他是一個戀家的人。我們莊無
論幹部還是社員,從來沒有指責過黃醫師的不遵守紀律。農村本來就是散漫的,缺
乏紀律的觀念,何況人們都同情黃醫師的境遇。一個人在此地,不會挑水,不會燒
鍋,也不會洗衣。人們看見黃醫師在塘裏將一件襯衣越洗越臟,塘水則越來越渾。
他不會將衣服鋪在水面上,而是讓衣服一徑沈下去,攪起塘泥。這是女人的本事,
黃醫師不會這個,理所當然。他又是幹大事情的,去塘裏洗衣,實在淒惶得很。人
們說,讓他在蚌埠多住幾日吧!人們又傳說,費醫師的妻子沒有工作,專在家裏伺
候男人和孩子。孩子有四個,都是兒子,黃醫師特別想要個女兒,可是沒有。曾經
有人開玩笑提議,讓黃醫師認我做幹女兒。黃醫師只是笑,並不應聲。他顯然無意
於接受任何幹親。他是一個把家團得很緊的人,性格也比較封閉,這就已經比其他
人要感寂寞得多。同他一起下放在大劉莊的同事,又都各是一個家庭,更顯得他孤
家寡人。你看著他,就知道他的日子有多難熬。傍晚的時候,就是在前面說過的那
種均勻清澈的天光裏,黃醫師就在村道上散步,有從湖裏割豬草回來的孩子,就對
大人說:看見黃醫師了。
大隊開會,通常總是要等天黑到底了,才能正式開場。大隊會計湊著油燈的一
豆光亮,讀著文件或者報紙。農人們在黑影地裏打盹,抽煙。劣等煙葉燃燒出嗆人
的氣體,那種很難消化的粗糧在體內發酵而成的氣體,也足夠嗆人的。但很奇怪的,
這一切都不頂難聞。因是草木的本質,再是發酵腐爛也是清潔的幹燥的氣味,有著
一種單純的性質。時間其實並不太晚,可鄉間的沒有照明的夜晚總是特別的黑,又
特別的靜。雞和狗都安歇了,就覺得夜已經很深了。在這滿房間的黑影裏,有一具
影子高高地矗立著,那就是黃醫師。他搬來他房間裏的那把椅子,雖然只是把普通
的椅子,可周圍的農民大都是蹲在地上,或是坐在小馬紮上,連蹲在板凳上的幾個,
也比黃醫師要矮上一截。因此,這把椅子就顯得格外突出,很不協調。黃醫師高高
地坐在椅上,雙手籠在袖子裏,這倒和農民的習慣相合,可坐姿卻不是農民的。他
架著腿,籠著的手擱在膝上,很安詳。這時候他顯得比較愜意,也比較放松。聽著
會計用鄉音一字一句地讀官祥文章,四周鼻息聲起伏,有一種昏沈的安寧。誰會知
道在這座黑暗的鄉村裏,有一個黃醫師呢?
與黃醫師一起下放我們莊的,醫療隊裏另兩名醫師,張醫師和於醫師,她們的
形象,氣質,以及精神面貌都要比黃醫師現代。也就是說,她們比較具有“6.26”
精神。她們經常身背藥箱出診。她們背著那種上面畫著紅十字的白漆藥箱,走過村
道,來到老鄉家中,坐在當門的馬紮上,噓寒問暖。尤其是張醫師,因為長著一張
明朗的臉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莊裏頂有學問的王大爺說過,張醫師的相
好,好在大氣。她體格勻稱,結實,穿衣服很利索。她喜歡把褲腿卷起,赤腳穿一
雙球鞋,露出白皙飽滿的小腿肚。她背著藥箱,就有點像舞臺上的人物,藥箱則是
道具。那時候,她大約是三十五六歲的年紀,各方面都顯示出是個幸運的福氣的女
人。她的丈夫老梁原是蚌埠政府機關的幹部,如今在公社知青辦任職。一個女兒,
兩個兒子,都在縣城上小學和中學。他們雖然離開了城市,來到這個偏遠,貧瘠,
組織散漫的鄉村,可卻依然保持著原先的嚴格規律的生活秩序,以及相對保障的社
會地位。他們家庭和睦,老梁是個盡職和體貼的丈夫,對孩子要求頗嚴,與幹部群
眾關系都很融洽。孩子們呢,都挺乖,學習努力,品德優良,少叫人操心。總之,
這是一個理性的家庭,處處可給人作楷模。它很為張醫師掙臉面的,人們對張醫師
的好感有一多半是對她的家庭。在莊裏人眼裏,張醫師的家特別像個家。我們莊,
對美好的家庭是懷著尊敬和崇尚的。妹妹和媳婦們都挺羨慕張醫師的,她們傳頌著,
天好的時候,在院子裏搭一個凳子,張醫師洗頭,老梁提一壺熱水,替她沖頭發上
的肥皂沫。這情景很親熱,甚至帶了些私密的性質,可在這對夫妻做來,卻一點不
肉麻,連我們這個保守的村莊都能接受,並且大加贊揚。
於醫師的家庭就大不同了。這是一個倒黴的家庭,正應了俗話:“屋漏偏選連
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於醫師一家下放我們莊,性質與張醫師、黃醫師都不同。
他們下放帶有罪貶的成分。於醫師的丈夫是一個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開除了
公職,下到生產隊裏勞動改造,和農民一樣憑工分吃飯。他的工分評不高,工分值
本來就低,到分紅時,總是透支,只得用於醫師的工資去買口糧。他家有四個孩子,
都在上學,又都能吃,所以,於醫師家的經濟就要比醫療隊的其他同事差幾個等級。
老大是個女孩,名叫卡佳。這個異國色彩的名字,據說是當時一部蘇聯電影裏的女
主人公的名字,她是一名社會主義勞動勛章的獲得者。由此可以推想,她的父母是
在什麽樣的時代精神感召下,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卡佳是個缺心眼的孩子,
一點不懂事,不能體會父母的處境,也不能體會自己的處境,總是亂說話,給大人
生事。幾個弟弟也都調皮搗蛋,不懂得相讓,姐弟間紛爭不斷,都是要於醫師來調
停的。於醫師的丈夫,則表情陰沈。左眼是灰的,臉色是灰的,神氣也是灰的。他
一點不肯打起精神,表現出改造的積極性,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境況,反是一任消
極頹唐到底,顯得特別的落拓,很露骨地表示著他的頑固與抵抗。是他,使我認識
到有一類人所以成為右派,是由性格決定的。他們並不是對某一種現實不滿,而是
對一切存在不滿,他們對人生抱著暗淡的心情。同時他們〕缺乏忍耐和自謙,往往
是自我中心者,就必須將這心情發泄出來。他們表現得與一切意見激烈相左,什麽
都不會合他們意。倘若不是成為右派,他們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裏去。於醫師的丈夫,
就屬於右派中的這類人。農民們很難對他抱有好感,覺得他懶惰,傲慢,不體恤妻
兒。他時常借病不出工,讓於醫師為他去請假。即使出工,他也不大育出力。休息
的時候,一個人背對著大夥兒坐著吸煙。隊裏有個年輕人,讀過高中,會吹笛子,
人很聰明,但因是單門獨姓,所以地位很低,屬於那種有誌向且不得意的農村知識
青年。有時候他會主動搭理於醫師的丈夫,可能是出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理,還
有對城市知識分子的向往心理。他擠坐在右派的身邊,向他要煙吸。這個套近乎的
舉動卻遭到右派的極度厭惡,他給是給了,回到家裏則大發牢騷。卡佳的一張嘴又
是張漏嘴,到處說:某某人最討厭,老向我爸爸要煙。農民是沒有政治頭腦的,他
們對人的評價是出於處世做人的原因,其中也不排除有一點審美的因素。他們怎麽
也不能喜歡一個破衣爛衫,成天掛著臉,對勞動和生活都沒有熱情的人。他們看見
他就覺得掃興。隊裏的幹部在所有這些理由之外,又加上了階級陣線的理由,自然
更不待見他。在例行的四類分子訓話中,常常要把他單獨拎出來訓斥。老實說,他
在我們莊還沒遭到太壞的對待,有一大半是看在於醫師的面上。人們對於醫師是同
情的。
人們看著這個雞飛狗跳的家,說,於醫師就好像是這個家的箍,要沒有她,這
個家就散了。事情就是這樣,在這個家裏,人人都缺乏自律,只有於醫師,撐持著,
保護著生活正常進行。其實,於醫師完全可以不下放,而讓她的丈夫自己一個人去
農村,可是她卻帶著孩子們一起來了。這行動頗有些像俄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跟
隨丈夫流放西伯利亞。雖然事實上,一點不像涅克拉索夫的長詩那樣浪漫,所有的
艱苦都是卑瑣的,煩心的,叫人沮喪,損害著人的尊嚴。
於醫師戴眼鏡,頭發齊齊地梳向耳後,顯得比較蒼老。紅十字的藥箱背在她身
上,更具有應用的意義,不那麽戲劇化。她和農人說話,也更為家常。她顯然是個
賢妻良母,可惜命不好。她對人很和氣,但並沒有屈就的意思。她表現得很開朗,
可也不是強顏歡笑。她看起來是平靜的,從容的。要知道她是隱忍著那麽多不順遂
的。莊裏那些嬸子大娘的,都特別和她拉得來,背底裏就說,於醫師不容易。有一
次,上面又下達什麽指令,對於醫師的右派丈夫進行批鬥。批鬥是在場上牛房裏進
行的,從莊東頭來開會的人說,於醫師家早早就閉了門,熄了燈,屋裏一點聲息也
沒有。這時方能體會到於醫師的苦,這一家的苦。平時,這苦都被過日子的雜碎掩
蓋了。
這兩個家庭,以及黃醫師,雖然來自同一個城市蚌埠,住在一個高臺子上,但
卻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他們相互間很客氣,但決不多話,完全沒有人們想象的相溫
以沫之感。相反,隱隱的,似乎還都懷著戒備之心。他們彼此間遠遠不如各自和農
民的關系輕松和親密,但親密和親密的性質則有所不同。張醫師和老梁對農民是最
熱情的,農民們對他們也最尊敬,而且器重。他們對誰家的造訪,會被視作一種光
榮,引起人們的羨慕。在農民們的眼睛裏,他們是有身份的人,卻沒有架子。當他
們從村道上走過,農民們從自家敞開的堂屋門裏,走到臺子邊,招呼道:張醫師,
來吃!老梁,來吃!他們則招著手應道:吃過了,吃吧!他們招手的姿勢是城裏人、
而且是城裏的幹部特有的,高高地揚起,有幅度地揮動著。農民是做不來這動作的,
他們只是用手裏的筷子向前點了點,作為回答。老梁每天早上騎一架自行車,往公
社去上班,沿途也是這樣向農民們招手,農民們就拄著鋤把目送他遠去。他們家三
個孩子在縣城住讀,每周回家一次。三姐弟手牽手走進莊裏,目不斜視,快快挪動
腳步,就這樣走進在東頭高臺上的家中,再也不露面了。有一次,他們回家正逢下
雨,我們莊是出名的粘土地,一下雨,地就爛得要命,能把腳粘去一層皮。我有事
去大隊部,看見他家的一個男孩,在門檻上刮膠鞋底的泥,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
這段路可叫他們走慘了。
於醫師家的孩子則截然不同,由於生計,也由於家教,他們缺乏管束顯然不是
一日兩日的了,他們幾乎終日和我們莊的孩子攪在一起。一起下湖割豬草,一起在
生產隊幹些小碎活,掙幾個工分,也一起打架,搗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著比
人高的草箕子,從湖裏回莊,其中就有於醫師的孩子。卡佳呢,是家裏的大小姐,
脾氣大,和小妹妹相處時也不知道有所約束,毫不掩飾對鄉間人和事的鄙夷。妹妹
們聽了自然不願意,當面沒什麽,背底裏卻沒少說她。只是知道她是沒心眼的,沒
壞腸子,所以倒也不擠兌她,還是同她一處玩。就像方才說的,於醫師和農民的關
系,其實是真正融洽的,他們會和於醫師說些家務事,過日子的難處,養兒育女的
難處,等等的。他們有時候大聲地喝唬於醫師的孩子,有時候則把於醫師的孩子扯
過來,往手裏塞塊饃饃頭。
莊人們對黃醫師的心情是最動人的,他們既把他當作一個有大本事的人,很敬
重他,同時卻又十分心疼他。談起他的口氣,總是流露出憐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
們莊,生活能力又特別差,這都使他變成一個無依無靠的大孩子。這個大孩子雖然
過得很狼狽,卻很乖。同樣是抑郁的性格,黃醫師的抑郁卻和於醫師丈夫的抑郁不
同。於醫師丈夫的抑郁是陰沈的,緊張的,甚至帶著一種暴戾。隊幹部在訓話時,
常常會被他的眼光激怒,變得失去控制。這時,就會用鋤把子,在他腿上不輕不重
地敲一下:看什麽看,剜你的眼!黃醫師的抑郁卻是甜美的。當他凝視著見了底的
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顫。他一個人在村道上趑
趄,夕陽雜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顯得又淒涼又美麗。他既不是張
醫師那樣向莊人們招手,學著莊人們的口氣說:吃過了嗎?吃了。他也不是於醫師
那樣,坐在農人家的馬紮上,拉著莊稼孤兒。他也從來不背藥箱。可就是他的這種
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農民喜歡上了他。他們並不是把他當莊稼人,卻也不是當
他外人,敬而遠之,他們承認他是另一種人,一個異數,然後便接受了他。
當我從青春的荒涼的命運裏走出來,放下了個人的恩怨,能夠冷靜地回想我所
插隊的那個鄉村,以及那裏的農民們,我發現農民們其實天生有著藝術的氣質。他
們有才能欣賞那種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他們對他們所生活在其中的環境和人群,是
有批判力的,他們也有才能從紛法的現象中分辨出什麽是真正的獨特。他們對張醫
師和於醫師有著足夠的尊重,對後者,還有足夠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歡。張醫師的
熱情爽朗裏,是有著政治社會賦予的特權,她是另一種異數,這種異數是與人性無
關,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農民的自然性的反應。於醫師卻是與農民有共鳴的,
她是農民們最易了解的那類人,同情就是由此而來。但由於太相似了,她也同張醫
師一樣,無法走進農民們的審美領域。而黃醫師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獨立
之外,自成一體。有了黃醫師在,我們莊就此有了一種甜美的格調。他們對黃醫師,
是稱得上愛的。
在那種物質貧乏的日子裏,人們的精神需求便生長起來,對美的感覺神經,格
外發達,形成了一種自然的欲望。他們喜歡聽好聽的聲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優
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裏,人們就特別的興奮。雪是大自然賜給貧瘠的我們莊的厚
禮,這個黃泥巴壘成的鄉村,此時變得粉妝玉琢。看上去,真是潔白得晃眼。孩子
們,相約著到湖裏看莊稼的窩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們便都棲宿到無人的窩
棚避寒。孩子們帶著大人的打魚的網,穿著毛窩窩,一種麥穰編結的,裏面填上幹
草的大頭鞋,特別暖和。他們岔開了腳,在雪裏趟著,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窩窩的印。
麥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溝邊的樹,也罩了雪,晶瑩剔透地立了一行。那遠處的窩
棚變成了個雪宮,本來是爛趴下的,現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來。孩子們奮力拔
著毛窩窩,比賽誰走得快,雪紛揚了起來,像一陣白煙。孩子們的笑聲聽起來比平
時曠遠,而且隔著,蒙了一層透明的膜。又綿又厚的雪是吃盲的。於是,就好像在
做夢似的,有些仍然。他們終於到了窩棚跟前,雪已經封了門。他們將網抖開,張
在破柴門上,然後吆喝著頂開了門。他們一下子閉上了眼睛,急等著震耳欲聾的、
嘩啦啦的麻雀撲翅聲,可是沒有。他們驚詫地睜開眼,沒看見有麻雀,卻見網裏裹
著一個老頭,掙紮著,憤怒得說不出話來。孩子們咋唬一聲,拋下網就跑,毛窩窩
在雪地上劃出了犁溝。誰能想到,這老不死的看青的,這時候還賴在窩棚裏。進晌
午的時候,老頭回莊了,提著漁網挨門挨戶問是誰家的。
這是冬季雪天裏的快樂,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歸的燕子飛來梁下,舊年的窩
在等著它們。誰家的燕子來了,大人小孩都出門去報信。誰家沒燕子來,可不好,
會被人戳脊梁骨,說是壞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鳥兒,就和善心人來。夏天,瓜地裏
的瓜熟了,夜半偷瓜是一大樂事。褲褂叫露水漉得透濕,冰涼地貼在身上。下露水
也是一樁奇事,看不見,也聽不見,可轉眼間,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陽
出來,收露水了,原先平鋪著的,這時收攏起來,收成一滴水珠子,頂在草尖上。
然後,刷的一下,全幹了。秋天這個收獲的季節,是最具有裝飾感的。大作休,串
起來了;紅辣子,串起來了;大白蒜,也串起來了;深褐色,富於骨節感的豆稭,
在屋前垛起來了;青作稭稈,也在屋前搭成了籬笆。即便是像我們莊這樣沒有色彩
的村子,此時也變得嫣然起來。
現在,又有了黃醫師,他給我們莊,增添了一種新穎的格調。這是由知識,學
問,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純凈心底,還有人生的憂愁合成的。它其家陪合著我們莊
的心意。像我們莊這樣一個古老的鄉村,它是帶有些返樸歸真的意思,許多見識是
壓在很低的底處,深藏不露。它和責醫師,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卻達成了協調。
這種協調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親熱,往來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
合適的,有些滑稽,就像黃醫師,走那種城裏人的步子,手裏卻拿著那塊香噴噴的
麥面餅。這情景真是天真極了,就是在這天真裏,產生了協調。這有些像音樂裏的
調性關系,最遠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時又是最遠的。
所以,我們莊這支蚌埠醫療隊的隊長是張醫師,靈魂實際上是黃醫師。有了黃
醫師,這支醫聞隊於我們莊才具有了一種精神上的關系。它不僅僅是“6.26”,送
醫下鄉的意義,而是有了近於美學上的意義。它不僅僅是實用性的,功能性的,它
的價值是潛在的,隱性的,甚至是虛無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響了一個鄉村的氣
質。
在我插隊的兩年半時間裏,我們莊從來沒有發生過戲劇性的“6,26’事件。在
農村貧困的,溫飽難以維系的生活裏,其實是含有著健康的性質,這是以簡樸為基
礎的。吃的是五谷雜糧,燒的是草;稭穰,莊稼人的腸胃是很清潔的,他們的呼吸
也是清潔的。夏季的汙熱中滋生的病菌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凈的
土地在春季又長出新的莊稼。春夏秋冬有序地交替,恪守各自的職責,自給自足著。
這是合理的生存環境。就在這無可指的生態中,人們也生出了前邊所說的天命觀。
我莊有一句話,叫做“人吃五谷雜糧,哪能不病”。所以,他們對任何病痛,都抱
著忍耐與服的態度,他們不舍為此大驚小怪,他們也很少求醫門診的習慣。在許多
種病痛中,他們感到最受折磨最無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話,叫做“牙
疼不是病,疼起來不要命”。於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藥,治療瘧疾的奎寧片也是神
藥。瘧疾是又一種使他們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個人都躲不掉,能夠藥到病除無
疑是奇跡。醫療隊其實清閑得很,他們在我們莊真有些窩工。而到了真正應該找醫
生的時候,農民們又往往忽視了,結果釀成大禍。有個媳婦割豬革時,鐮刀砍破了
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紅磷的紙皮蓋了傷口止血。這種止血的方法應當是產生於
工業社會的近代,不知緣於何種道理,有無科學依據。奇怪的是,它確實能止住血,
百試不爽。就這樣,血止住了,傷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沒有化膿感染。可是到了第
七天上,卻突然發燒抽搐,醫生到場已經來不及挽回。其實這就是破傷風,只要當
時註射一劑破傷風預防針,就沒事了。可是莊稼人誰會為了手腳拉開一道口子去找
醫生呢?我們莊稱這是七日瘋,指的是受傷到七日頭上發作致死。可見死於這病的
並不少見,他們依然沒有想到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實上它果然又沒能夠避免。
莊裏人傳說,那媳婦出事之前,夜裏上茅房,見家門口坐著個黃狼子。黃狼子就是
黃鼠狼,被視為不祥物,預示著災禍。出殯這天,天下著雨,一地泥濘。媳婦很年
輕,大孩子剛會走,小的還吃奶,是她男人扶著孩子的手摔的黃盆,父子兩人在泥
裏一步一滑,滾了一身泥。男人哭得極慘,頭上系著白麻,打一桿幡,幾乎是爬著
的,將一口簿皮棺材送上了路。
生活照原樣進行著,倒是一些無關的小事,似乎包含了某種意義。那是我到我
們莊經歷的第一個麥收之後,我們在來了一個遊方郎中。鄉村裏的遊方郎中,其實
並不是像武俠小說中的那樣,隨風漂流。他們走村串鄉還是憑借著一定的社會關系。
他們所到的村莊,都有著或親或疏的親友,決不是書中的遊俠那樣從天而降。比如,
這一個郎中,來我們莊就是投奔他的一個遠親。這個遠親從來沒見過他的面,連他
的名字也叫不上來,只是很籠統地隨孩子稱他表舅,但依然打酒割肉地接待了他,
並且承擔起宣傳的義務。這天晚上,他家裏就聚了不少莊裏人,看他施展醫術。他
是一個紮針的郎中,這時節正是一個紮針的時代。我下鄉時,專帶了一副金針。其
時,與貧下中農結合的途徑有一,就是為老鄉們紮針。那時候,現代醫學的迷信已
經破得差不多了,幾乎人人可以無師自通做一名赤腳醫生,一本《赤腳醫生手冊》
可包治百病。與此同時,又誕生了金針的神話,它無所不至。不是有一部電影就叫
《無影燈下頌銀針》嗎?我這副金針,當時的價格是一元五角,是最昂貴的一套針。
它從縫衣針長短,直到筷子長短。亮閃閃的,針頭上則是金黃的銅色,依次排列在
一個考究的塑料封套裏,還配有一本人體穴位簡圖。這晚,我就帶著這副從未拆過
封的金針,去到那一位來了遠親的老鄉家裏,準備向他的遠親學習紮針。
去的時候,屋子裏已經坐滿了人,涼床上躺了個老頭,探著上半身趴著,背上
立了幾根針。那郎中坐在床沿,面前案板上點著油燈,燈下排開一個布包,包袱皮
上是幾根黑擦擦的外。我的針一放上桌,人們的眼睛不由一亮,連昏暗的油燈都發
出光來。這些針閃著真正的銀光,而且那麽纖長,細挺,均勻,光滑。他的外呢?
黑,臟,粗,銹,還不直,連底下的包袱皮都是油膩膩的很腌(月贊)。一個大爺看
著我的針,忽然“嘿”地笑了一聲,說:小王還藏著這寶貝哪!它可真像是寶貝。
在這土坯屋裏,熠熠生輝。那郎中用臟兮兮的手拆開了封套,撚出一根針,又用他
的黑棉球煞有介事地擦了擦,然後果斷地插入身後那老頭的腰上。這時,我向他提
出一系列的紮針的問題。他沒有正面回答我一句,而是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的,不
知說些什麽。那老頭趴在涼床上,差不多睡著了,對金針沒什麽反應似的。屋裏人
也都把他給忘了,很熱烈地說著些無關的事情。顯然,人們聚到這裏來,並不完全
出於對遊方郎中的興趣,除了老頭,誰也沒打算要他來治病,只是湊個熱鬧,找個
由頭坐到一起聊天。平常的日子,誰也不會允許點燈點到這時候的。這就是鄉村的
夜生活。其實從一開始,人們就沒有對遊方郎中加以註意,還趕不上對我的金針的
註意。他們隨他在老頭身上糊弄著,那老頭則已經老得千錘百煉似的。遊方郎中顯
然是受了大大的冷落,這冷落是出於一種見識,但因為有涵養,也就不計較,不點
破了。應當公允地說一句,遊方郎中裏確實有著奇人,可不是所有的遊方郎中,甚
至不是大多數。絕大部分的,是借了神人的名,混日飯吃。又有不少的一部分,還
招搖撞騙。遊方郎中的神入,就是在這些墊底的大多數之上的一個兩個,他們的英
名籠罩了全體人員。這郎中分明感覺到了人們的冷漠,他們從周遊的經歷中得來的
經驗,告訴他們這個村莊不可久留。他們畢竟是手藝人,憑手藝吃飯,再是親戚也
不興白吃白住,這也是他們的職業道德,或者說行規。此時,他對身後的老頭也失
了興趣,他的註意力全在了我的金針上,他愛不釋手。於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
他十分坦然地從我的針裏,抽出最長的幾根,包括老頭腰上的那根,放進了他的布
包裏。這種偷竊的行徑是如此大膽地在眼前進行,幾乎使人以為是正常的事情。就
這樣,一眨眼工夫,我的閃亮的寶貝就進了他的腰包的三分之一。第二天一早,他
就離開了我們莊,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我們莊就是這樣一個有教養的村莊,它雖然是天命論的,但卻並不愚昧。它對
事物有著自己的看法,頗有分辨力。不要以為它是麻木的,它只是不露,而到了某
一個時機裏,它會以一種空前的強烈程度爆發出來。
蚌埠醫療隊裏還有一個成員,叫馬醫師。他也屬於我們莊的醫療隊,但是被留
在公社醫院裏幫忙。據說有時也到我們莊來看病,我卻好像從沒見過他。後來聽人
描繪,說他是黑黑的,矮矮的,瘦巴巴的,我就好像是見過他的。他有心臟病,有
一天,正和病人問診,突然滾到桌肚裏,死了。他的葬禮就在公社所在地舉行,農
人們從四鄰八鄉趕來,許多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他們老遠地打著幡旗,號哭著走過
泛青的麥地,向馬醫師走來,老人們哭倒在地。公社裏從來沒有聚集過如此眾多的
農民,人們說至少也有幾千人,號哭聲掩蓋了領導的悼詞。送葬的隊伍排成長龍陣。
我很難相信,我的古板的,世故的,老到的,深藏不露的鄉人們,會有如此激情的
表達,可事情確實如此。馬醫師決不是醫療隊裏最優秀的一個,也不是與農人們接
觸最多的一個,他的家人們也留在了蚌埠,這使他不得不往來於城鄉之間。但馬醫
師是一個代表,代表著一種與鄉間傳統的知識,性格,生活方式全然不一樣的存在,
而這存在的深處,再深處,且與鄉間的古老的道德相符,所以受到鄉人們真心實意
的歡迎。
在這一個時期裏,青年們普遍熱衷於以文學來表達思想和心情,這大約是有著
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這時的青年大都是苦悶的,前途茫然,這茫然倒不是如“五四”
的那樣,徘徊式的,無從選擇與決“定,而是沒有選擇,一切都難由己決定,束手
無措的;二是因為文學是個人的自由的方式,無所作為的青年們能夠做的,恐怕就
是私底下,用一枝筆在一張紙上書寫什麽,由於是純粹私人性質的寫作,因此卻是
政權難以幹預到的。所以,那時候才是真正的文學的時代,幾乎每個人都和文學沾
上一點邊。書寫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行為。青年們互相傳閱著一些名著,同時傳抄著
一些著名的詩句和篇章。當時,最為流行的是舊俄時期的小說:屠格涅夫的《羅事》、
《父與子》;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復活》;高爾基的人生三部曲;
陀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被汙辱與被損害的》;涅克拉索夫的《俄羅斯女人》;
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等等。我們從中吸取的是一種悲哀的情調,這種
悲哀的情調於我們是很好的撫慰。四周圍都是昂揚奮發的歌聲,告訴我們幸運地處
在一個偉大的時代,而心情卻是暗淡的,低沈的。我們明顯與現實脫了節,於是,
我們只能到虛構的生活,這些舊俄文學裏,尋找安身立命之所。在那裏,生活反倒
變得真實了。我們讀著這些來處不明的,被翻得破爛不堪的書,沈浸在那虛擬的故
事裏,再將那故事拆成磚瓦,拿來建築我們自己的故事。一個寫作的時代就此開始
了。
在我們這個縣城中,熱愛文學的插隊知青不知有多多少少,像播種一樣分散在
各個生產隊裏,彼此缺乏聯系,要等待一個契機來臨,才可將這些文友集合起來。
這需要時間,還需要某種轉變,才能形成這個契機。其實,機會並不是沒有,有時
候,會有很好的時機來臨,卻因為某種緣故,終未達成默契。因為,這種閱讀和寫
作都是私人性質的,帶有“地下”的色彩,還帶有隱私的色彩,所以必須在默契之
下才可走到一起來。而這默契需要什麽條件呢?它需要一定的心理準備,由一定的
心理準備積累起來的倍任與了解。它還需要靈感。這時候,信任會一觸即發,就好
像觸及了某一個靈敏的穴位,一下子通了。
在我插隊之後不久,我便參加了縣委主辦的學哲學學習班。這個學習班總共十
來個人,由各公社選拔上來,可說是知青裏的精英。除了我,他們都是下鄉一年以
上的知青,在接受再教育方面,已經做出了突出的業績。並且,一無二致的,還顯
示出了思想和文字上的水準。這樣,才可能被選拔來參加這個富有學術意味的學習
班。而我,所以能來這裏,是因為縣裏有一位受父母委托照顧我的副縣長,我稱為
“伯伯”的。他一是知道我喜歡讀書,二是想讓我在這麥收時節,好吃好住地偷幾
日懶。我們十幾個人從早到晚在一起討論毛澤東的》實踐論》和《矛盾論》。我們
結合各自在農村的生活,顛來倒去地證明毛澤東關於“實踐”和“矛盾”的觀點,
為這些觀點提供了許多生動活潑的實例,其中不乏一些相當私人性的經驗。可是我
們最終也沒有超出範圍。就是說,我們始終圍繞著《實踐論》和《矛盾論》,圍繞
著毛澤東的理論。奇怪的是,即便是在宿舍裏聊天,我們聊的也還是這些內容,我
們一點不覺得有什麽不自然,為這樣的氛圍深受感動。那幾天過得真不賴,我們五
個女生住一間清潔涼爽的房間,床上掛著白色的蚊帳。一日三餐都是凈米白面,有
魚有肉,另外還有補助。我們吃飽了就坐在一處談《實踐論》和《矛盾論》,一點
沒有想到可以夾帶些私貨,說些別的。來的這些人至少一半以上是高中生,文章的
文采也不錯,可通篇都是從“兩論”裏延伸出來的觀點。我們朝夕共處七天,卻彼
此隔膜,誰也不了解誰,誰對誰也沒有深刻的印象,直到有一個人的出現,事情才
顯示出一點不同尋常。倒不是說,事情就此有了什麽變化,事實上什麽變化也沒有
發生。但是,此人的出場,至少說明了,這次學習班裏,確實潛伏著契機的成因。
學習行將結束,是最後一天,還是最後第二天的時候,帶領學習的老師突然間
安排了一次發言,這次發言明顯地帶有輔導與講課的意義,發言者就是學習班的一
名成員。所以到這時候才特別地讓他發言,是因為老師從大家交上去的總結文章裏,
發現了他的不同凡響。這是個上海男知青,平時並不引人註目,事實上,有許多時
候,他不和大家在一起,而是單獨行動。大家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這次額外安排
的發言,使大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在人們疑惑的等待中,他開講了。幾乎就在他
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大家都改變了表情。這真是語驚四座啊!他的態度很沈著,
很平靜,並沒有炫耀和唬人,可他的用語,措辭,解釋和證明的方式,全是不同的。
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無法復述他的話,我甚至是不理解他的思想的。可他那
種光芒四射的言辭,留給我的印象至今還很鮮明。他說的實在是很漂亮,在他的照
耀底下,我們終於顯出了平庸。他依然是在證明毛澤東的思想,可他的華麗的證明
形態卻賦予了這思想一種個人化的面目。他的話不長,很簡潔地結束了。沒有人可
以和他討論,對話。大家都沈默著。這頗像是一次身手不凡的表演,表演結束,觀
眾沈浸在驚愕與震動之中,久久回不過神來,甚至連鼓掌都忘了。
他那樣具有修辭性地解釋《實踐論》和《矛盾論》,這仿佛是一種暗示,暗示
了我們的學習本可以有另一種方式,一種文學的方式。可是事情已經無法從頭來起,
我們的學習班到了末期。此人最後還出現過一次,就是學習班臨解散前組織看電影。
他來看電影,是穿了一雙夾趾拖鞋,手裏持一把大蒲扇。這樣子有些名土風度,並
且電影還沒有放映,他就走了,似乎對看電影並沒有興趣,只不過來點個卯。他一
走,剩下的我們也都有些沒勁。他的走,表示了一種輕蔑,對看電影這項活動的不
以為然。於是,大家也覺得無聊起來。他顯然是學習班裏的一個異數,他獨往獨來,
獨自地思想。而他的獨特,又與我們心底暗存的一種渴望呼應著,可惜契機只向我
們露了一點點苗頭,然後,倏忽而去。
時過兩年,我又與他見了面。這時我們已在縣城農機廠形成了一個圈子。在我
們省首批知青招工中,縣農機廠進了一些上海知青,其中有我姐姐。從此,我就經
常進城,進城就到農機廠落腳。而那幾個農機廠的上海知青,也都各自有尚在生產
隊插隊的同學,也是隔三岔五地來叨擾。我們兩三個人擠一個鋪,實在擠不下,就
到縣城裏別的單位找上海知青搭鋪。吃飯呢,就用臉盆打一大下子,大家圍著盆吃。
此時,上山下鄉運動已進入第三第四個年頭,大家都有些疲沓。招工呢,則將眾人
的心打散了。繃起的一股勁都泄下了,人也就放松了,坦然了,沒什麽顧忌,開始
任性,倒流露出了真實的性情。於是,我們很自然地,開始交談文學,還有哲學。
這樣的交談是以閱讀為前提的,它又反過來刺激了閱讀。說起來,令人難以相信,
與閱讀的熱情成反比的,是閱讀資料的匾乏。我們將每一本幸運到手的書讀得個爛
熟,我們能到手什麽就讀什麽,就使我們的閱讀涉及面很廣。其中,文學是基礎,
閱讀的興趣往往是從文學出發,由文學推動的。因為文學是閱讀中最淺顯的,最具
普及性的。哲學則是高一級的,它將我們從文學的興趣中提升了。我們不管懂還是
不懂,真有興趣還是不那麽有興趣,都大談特談哲學。那些高深莫測的概念在我們
的三寸舌上,翻來翻去。需要說明的是,我們此時說的哲學已不再是《實踐論》和
《矛盾論》,而是黑格爾,費爾巴哈。我們說,黑格爾的體系,費爾巴哈的體系。
重要的是“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這兩個名詞,體系部分是含糊的,混亂的,莫
名所以的。但是不要緊,這阻止不了我們一夜一夜地談下去。就是在這當口,我們
中間的一個,帶來了那個哲學奇才。
他的模樣有很大的改變,其實也是我當時根本沒註意他的樣子,他的思想震懾
住了我。倒是他還記得我。再說一句,此時,我在縣城裏也小有名氣,並且就是在
文學方面。甚至地區報紙《拂曉報》都曾起意要我。這名氣從何而來,似乎很難說
清,並沒有具體的事實,比如說,寫作有某篇文章,我也很不善言辭。這多半是因
為我的作家母親的名聲,小半則是因為我在縣城知青圈子裏露面的頻繁。這有點類
似現在以媒介露面的頻率疏密,來決定是否為名人,以及哪一級別的名人。不管怎
麽說,我在知青中小有名氣。所以他就對我說:我們見過面,是在兩年前的學哲學
學習班上。記憶突然閃亮了,我記起了他,我脫口而出:你就是那個人啊!他肯定
地說:我就是。於是,兩年前埋下的契機的種子,這時候開花了。
在那時期裏,對文學的了解不僅限於文學愛好者,有一些其實並不專門對文學
有興趣的青年,也具備了相當於現在一個大學文科學生的,對文學的知識。這好像
是一個思想的前提,凡有頭腦的,勤於思考的人,都必須要有文學的武裝。假如沒
有文學,所有的思想就失去了組織的形式,成了一盤散沙。好像思想沒了語言,沒
了依附於存在的實體,最後不得不流失了。而那時期裏,青年大多是勤於思考的。
當你無法去自由地做什麽的時候,你就只能自由地去想、這時候,思想即是虛無的,
又是實際的,因為它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內容。那時候,誰不在使勁地想啊,想
的。這是我們的娛樂。它使得我們枯燥乏味的生活,變得有趣味了,可以容忍了。
就這樣,一個意識形態最狹隘和嚴格的時代,卻恰恰是青年們思想最活躍的時代。
我們整天想著一些最無用的事情:人類的命運,國家的前途,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
裏?個人的存在是否合理?等等。就是這些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思考,充實了我們空
洞的生活,使我們的生活至少有了一種痛苦的意義。文學使得我們的思想變得可以
敘述,它為它們找到了命名。所以,那時期裏,凡是苦悶的青年,就是文學青年,
文學青年則是苦悶的青年。文學修飾了我們的荒涼的青春。就這樣,許多思想的交
流我們都是從文學的交流開始的。
在鄉村和鄉村之間,流傳著一些破爛的書本,它們傳著傳著就不見了蹤跡,不
知道去了什麽地方。但又會有新的書本加入流傳的行列。有多少重要的思想,或者
說輝煌的思想,隱藏在我們這最不起眼的小土坯房裏,在油燈熏黑了的土墻之間徘
徊,遊蕩。有時候,我們三五個人約好了,去一個偏遠的生產隊,向那裏的知青借
書,胳膊下則夾著用來交換的書。我們夾著書走過土路,那情景竟沒有引起農人們
絲毫的註意。在他們的傳統的眼光裏,夾著一本書就跟扛著一桿鋤,同樣的天經地
義,自然而然。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農人,那是有著上千年的耕讀歷史的農人。
我們大大咧咧地將書夾在腋下,有一些碎頁便飄落下來,有時候,一本書就是這樣,
越傳越薄,直至沒有。往往不巧的是,我們從早上走到中午,終於走到那個偏遠的,
沒有交通工具的生產隊,找到那名知青,說明了我們的來意,可是他卻說,書已經
借走,借去了另一個更遠的生產隊。沒有通訊工具,所有的消息都是隔夜消息。我
們只能憑著兩條腿,跟蹤追擊。還有時候,我們走那樣遠的路,忍著饑渴,是為了
見一見某個人,和此人談談。因為聽說他讀過許多書,很有見解。在那麽長距離的
跋涉之後,結果總有些令人失望。或者那人外出不在,或者人倒在,可卻言語平淡,
水平不怎麽樣。我們將許多時間消耗在這種不果的奔波上,收獲甚微。可,這就是
我們的文學活動。在文學的資源相當匾乏的情景之下,我們的精神卻分外積極地活
躍著。
就因此,當第一批招工上去的知青在縣城裏落下腳後,他們的所在之處,很快
就成了我們碰頭,交流,互通消息的地點。一些書本也匯集到此。於是,也就漸漸
產生出一些知名人土。我姐姐所在的農機廠,是這個坐落在淮河沿岸的縣份裏,工
業化程度最高的單位。在這時期內,分配來幾名工科大學生。大學生的白凈的、斯
文的、架著(王秀)瑯架眼鏡的面孔,出現在既荒涼又破爛的工廠裏,這情景是有些
傷感的。大學生們自然是不得意的,不順遂的,苦悶的,抑郁的。環境是粗魯的,
還是落後的,闊大的車間裏,寥落地安著三兩部車床,車著一些簡單粗陋的農機鐵
件,一個四級工便盡可以勝任。大學生們大部分時間是在自己的宿舍裏度過。他們
還不像知青,因為一無所有,甘於一味消沈和頹唐。多長的幾歲年紀和多受的幾年
教育也加深了他們的修養,他們是稍加自律的。他們在自己的宿舍裏看書睡覺,在
自制的煤油爐上烹調家鄉口味的菜肴,然後在燈下小酌。他們彼此間難免有些門戶
之見,多少揣著防守之心,交往相當謹慎。是這幫招工上來的知青,將他們從各自
的小天地裏解放了出來。知青們給農機廠帶來了活躍的氣氛。他們是沒什麽顧忌的,
也沒什麽成見。他們從大城市上海來,帶來了大城市的風氣。他們又都是知識青年,
受過不同程度的教育。他們同樣還都很苦悶,對境遇不滿。他們很快就與大學生交
上了朋友,並且,各自都還帶著一大串知青同學的關系,使得農機廠一下子擁塞了
成群的知青。
農機廠是我插隊後階段的根據地,我一周或者二周就要進城一次,到農機廠的
姐姐處落腳。任何時候,農機廠的宿舍裏都有著進城落腳的知青。白天,姐姐他們
去上班,我們便在宿舍裏聊天。聊到他們下班,再一起上街,下館子,看電影,或
者散步。縣城裏有一處分洪閘,是這個縣城最為壯觀的景物。它是解放初期治淮工
程的產物,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築,頂上刻著三面紅旗,閘下過著大河,萬舸爭流。
此處是淮,澮,沖,通,沱,五條河的交匯之處,所以叫做五河。當淮河泛濫時,
這道閘能起著分流截洪的關鍵作用。有一年,為了保蚌埠,分洪閘的閘門,拉到了
最高位,致使五河全面受淹。這是那個時代的時代精神。站在此處,我們方能體會
到這個偏僻縣城與外面世界的聯系,還有和時代的聯系。而其他時候,我們卻有著
世外桃源的感覺。我們在縣城僅有的兩條街上消樣,不時遇到另一夥知青,也倘佯
街心。天漸漸黑了,就那兒盞街燈孤魂似的。路兩邊的房屋都暗了燈,店鋪打烊了,
民舍都閉了門。只有我們這些知青,高聲大氣地走過去,唱著舊時的歌曲,朗讀著
名章名句。這座孤寂的小城,卻也並不因此變得喧鬧起來。
這真是一個孤寂的小城。很多年過去以後,它都沒有改變它的孤寂的面目。我
們大多離它而去,但也有一些少數,留下了,參加了它的孤寂的命運。農機廠有個
大學生,上海人,畢業於南京工學院,六八屆生。就是說,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
命開始,他已經讀到了三年級。這在文化大革命中畢業的大學生中間,可算是高學
資的了。他顯然是個勤奮的學生,熱愛自己的機械專業。即便在這個頗為初級的農
機廠,他也積極地參與工藝改革,創造發明。他是一個穩重的人,性情寬厚,有兄
長風度。人們便在他的姓之前,冠以“大”字,稱它“大虞”。大虞他長著一副歐
化的瞼形,狹臉,高鼻,深目,薄唇,頭發微卷,戴一副深色邊框的眼鏡。照理說,
他這樣的長相應當深得女性的青睞,遺憾的是他身量矮小,這使他在個人問題上屢
遭挫敗。而他又極愛容貌美麗的女孩,總是將目光留連在縣城裏那幾個出挑的女孩
身上,不免更貽誤了時機。我以為他並不是如人們常說的那樣,自視太高,不自量
力,而是天生喜愛美好的東西。他喜愛的女孩不僅形象嫵媚,性情也都純真,甚是
美好。實是很有審美的眼光。他對他所愛的女孩終是持尊重的態度,甚至是崇拜的
態度。我想,大約這也是他所以挫敗的原因之一,這使他表現得無所作為。女孩子
往往喜歡男性積極進取,甚至粗暴些也無妨,這可以證明她對地的吸引力。而大虞
卻溫文爾雅,欣賞多於行動。但戀愛上的挫敗並沒有使大虞有所失態,他依然寬仁
待人,心情平和。他是一個理性的人,可惜這種優質缺乏個性的光彩,它顯得平淡
無奇。理性的炮力是埋藏很深的勉力,而美麗的姑娘大都頭腦簡單。這種資質不容
易覺察,但它卻能給人以感染。我想,這就是大虞特別有人緣的道理吧。人們有了
困難,總是向他求助。即便是那些被他喜歡並且追求的女孩,拒絕了他之後也不因
此與他拉開距離,以避嫌疑。她們依然能坦然地與他相處,心理上並無負擔。就是
這樣,他從來不給人施加壓力,他總是溫和,謙讓,而沒有人會因此輕視他,不把
他當回事。哪怕他在戀愛上有了這些財跡,也依然不影響他在人們心中的分量。這
是一種健全的人格,可惜在這一個封閉的縣城裏,機會有限,難有知遇。
大虞最後是和縣城裏另一家工廠的女大學生結婚的。也是上海人,學工出身,
六八屆畢業。這也是大虞理性的表現,即便不能找到審美理想中的對象,那麽就尊
重實際,找合乎現實條件的伴侶。大虞的妻子是瘦小的,貌不驚人,身體孱弱,她
一直在暗中喜歡大虞。他們在農機廠裏,大虞的單身宿舍結了婚,然後大虞妻子就
懷了孕。在一個大雪封門的晚上,大虞妻子提前臨盆了。大虞踩著半尺高的雪去找
醫生,醫院關著門,他又找到醫生的家,醫生家也關著門。於是,大虞只得回到宿
舍,自己給妻子接生。孩子生下了,是個女孩,像一只貓,不會哭,一息尚存。大
虞將孩子裹在棉襖裏,抱在懷裏,在屋裏來回踱了一宿,想把孩子暖過來,哄過來。
可是,天亮時分,孩子還是死了,死在這個雪封的寂靜的時刻。這就是大虞的遭遇。
其時,農機廠的知青們一個一個地都走得差不多了,關於知青後來有著許多補償性
的政策。另有一些像大虞這樣分配來的大學生,也都自找門路,走得差不多了。農
機廠裏只剩下大虞一個上海人,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走,結果把孩子生在了這個荒涼
的地方。知青們走了之後,這裏可真是冷清啊!
我們在的時候,可說是黃金時代。大虞是我們的兄長,他將他的房間提供給我
們的男生住,為我們打飯打菜,請我們看電影。當我們之間有了齟齬的時候,充當
斡旋調解。而當我們鬧起小心眼,對他心生芥蒂的時候,他則作渾然不覺,等待我
們脾氣過去,回復常態,再一如既往。那陣子,我們這些下鄉知青,在農機廠擁來
擁去,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吃飯時則擠在最前面,一買一大堆,以至後來的人都
沒了菜。人們都對我們側目而視,背底裏閑話也很多。可我們不管這些,老實說,
我們壓根兒沒把這破廠放在眼裏,也沒把這破縣城放在眼裏。我們我行我素。在農
機廠的知青裏,有一個來自上海復旦附中。這是一個市級重點中學,地處上海東北
角,學生都是住讀。因是高等學府附屬,深受學術風氣熏陶,學生們與普通中學氣
質很不一樣,學養很厚的樣子。這個復旦附中生是個比較母性的女生,很會照應人,
集體戶的男生得她照顧已成習慣,就很依戀地往農機廠跑著。有的還正式在她這裏
養病,吃住得十分安心。這些青年都熱衷於政治和哲學,到了農村便積極進行社會
調查,然後起草“中國農村現狀之分析”,我對“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認識,
就是對自他們的傳播。他們的話聽來半懂不懂,但這些艱澀的名詞和概念,卻非常
有魅力。在它的字面後頭隱藏的,是一種與它本意完全不同的東西,這種東西其實
更接近文學,這是一個審美範疇內的東西。它的性質到了我們中間,發生了奇妙的
變化。這些概念完全不再是哲學的了,它成了一個藝術的符號。它們與我們日常使
用的詞匯,語言,句式,那麽不同,和現實相去甚遠。這些從外來的概念生硬翻譯
而成的名詞,在我們這裏,散發出唯美的光輝。它的不同尋常的字和字的組織,由
此生發的字形,音節,在我們的實用性語系之外,建立了另一套系統。它交流的是
一些不名所以,模棱兩可的思想。這思想,或許稱不上是思想,它只是一種茫無所
措,遊離失所的思索的片斷。它們很像是一個思考的不成形的胚胎,在尋找自己的
軀殼。又像是相反,是一些軀殼,在尋找思考的實質。這是一種虛無的遊戲,我們
使用著空洞的美文,你一言,我一語,竟然能銜接得如此嚴密。緊湊,並且連篇累
續。這一切都帶有極強的虛構的意味,也就是文學的意味。說這是一個文學的時期,
還是指我們的生活方式,這包含有我們的行為都帶有著虛擬的情節的含義。那不是
一個實用的年頭,真實的世界非常狹小,我們只能享用虛構的生活。
前面說過,閱讀已經滿足不了我們,寫作的時代就此開始。最有力的證明就是
那首流傳甚廣的南京知青寫作的“知青之歌”。其實,這首歌只是那時期的寫作的
千分之一,萬分之一,許多寫作都自生自滅,隨著時間自行消失了。這些寫作所以
沒有昭示於眾,一方面是因為社會的原因,因這些寫作表現的是個人的情感,顯然
違背社會總體原則;另一方面也出於個人的自謙的心情,我們深以為是大膽造次,
非常害羞,只拿此當作遊戲,自己寫,自己看。所以,這時的寫作倒是純粹的私人
化寫作,沒有一點功用的目的。我們的寫作深受我們的閱讀影響,具體地說,就是
受舊俄文學的影響。只要舉一個作品為例,便可看出這點。那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寫
作的作品,漸漸地傳開了。有時候,我們寫了東西,也在私底下傳看,討論,學習。
這是一篇小說,寫的是一名知青,在一個偏僻的小城裏,在糧站認識了一個壓面條
的老人。由於她常常去那裏買機壓面,便與老人熟識起來。老人有著不同於常人的
文雅的氣質,談吐間流露出他頗有來歷。他單獨一人住一間小土坯屋,在傾斜的河
岸。他的屋裏有著許多書籍,古今中外,以蘇俄的小說為多。知青和老人漸漸成了
忘年交,時常上門借書。就這樣,她慢慢地知道了老人的身世。原來他是一個右派,
被放達到偏僻的小城。他的妻子早已離地而去,剩他孤身一人,急著晚期的結核病。
有一次,知青回家過年,再來小城時,糧站裏區面條的卻換了個年輕人。她又尋到
老人的小屋,見小屋鎖著門,門前河岸上,卻多了一座墳墓。這樣的故事遍布舊俄
時期的小說情節之中,情景氣氛也是西伯利亞式的的,但卻與我們所處的現實契合
得很自然。人物以及人物的邂逅關系貼近著我們的生活,是我們生活中隨處可見。
說真的,這篇小說很能反映我們那個時代,那個隱居的時代。我們可在根深蒂固的
社會關系中,突然發現一種新的,外來的因素。這種因素很不起眼地嵌在這些偏僻
的歷史的墻縫裏,慢慢地長了進去,成為它的一部分。可是它卻給原先純粹的歷史
和社會摻進了沙子,改變了它的穩定的性質,有一些根子一樣的東西就動搖了。其
實,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自己就是那種沙子,那個時代的隱居者。
我們穿行在縣城的石子路上,縣城的表情似要比鄉間冷漠。它們不太關心我們,
視我們於無睹,我們和它兩不相幹。鄉間卻是柔軟的,它要溫情得多,時常感動著
我們的心。可是在鄉間的柔軟底下,其實是有一股韌勁,它的柔軟是因為它的質地
特別純,顆粒細膩,彼此間擠壓很緊。它們是更為綿密的結構。而縣城則是有雜質
的,它的成分比較粗礪,組織比較松散,事實上,它遠不如鄉間來得堅實。在它的
漠不關心的底處,是兼容並收的空子。對於外來的因素,柔軟的鄉間是有足夠的消
化力,將其演變為可以吸收的成分,當然在這演變的過程,它自身的性質也在潛移
默化。而縣城則要粗略一些,它的胃口比較大,它容納那些不完全對脾性的東西,
不消化也不要緊。這就是它雜的緣故。因為它雜,它就沒有鄉間那種一貫如一的風
範。那種一貫如一的風範是內外和諧,首尾相應,氣韻通順的景象,它有著完整的
自給自足的循環系統。而縣城別看它外表生硬,實質是要軟弱些的,但也還行,雖
有些疏松破碎,但足以支撐到底。隱居者們便嵌進了這些歷史長壁的裂痕裏面,他
們孱弱的生存結成了裂痕裏的藤蔓植物。
在我們的文學生涯裏,還出現過一些曇花一現的人物。他們是我們生涯裏的過
客。我已經想不起來那位復旦大學六六屆生,究竟是在縣城裏的哪個單位?他為什
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他肯定就是在這個縣城的某個地方,是那四十人一
批的上海大學生之一。他們在同一天裏從蚌埠乘船來,登上碼頭,然後分散在縣城
的各個單位。可是他又明明只露面過這麽一次,從此無影無蹤。他的音容笑貌,宛
如眼前。他是那類舊式的上海人,中山裝像西裝一樣整齊服帖地穿在身上,袖口裏
露出雪白的襯衫袖子,毛料的褲縫筆直,微尖的皮鞋擦得錚亮。他也是戴(王秀)瑯
架眼鏡,但和大虞不同。他的眼鏡更像是一種裝飾,鏡架也是老派的精致。他身左
身右伴著我們這些邋遢的知青,走在縣城的石子路上,怎麽看也不像。人多少是要
受環境影響的,來到這裏的上海人,即使是像大虞那樣嚴格自守的,也不免要有些
妥協和遷就。比如,大虞就經常穿一雙高抵膝下的膠皮防水靴,是有些戲劇化,但
也是內地式的戲劇,與上海的風氣相去甚遠。而這一位,卻決不。他的步態,身姿,
說話,微笑,一絲不茍,沒有一點走樣。我不記得他是否說過普通話,想來這是不
得不說的,要不,他怎麽生活呢?而他的上海話則使我印象深刻,那是最最標準的
上海話。如我們這一輩的上海人,有許多字詞,都不會發育了。這時候的上海話,
已吸收了相當多的北京語的字詞,尤其是務虛方面的。當要表達思想,感情,觀點,
觀念,我們不得不以北京話來代替。而他不,他堅持用純粹的上海話來進行,並且
貫徹到底。而且,他將上海話說得那麽溫文爾雅,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開埠不到
一百年的上海是個粗魯的地方,上海話難免是有些俚俗氣,還有些江潮氣。可他,
改變了這種語言的面目。這種上海人,大都集中在上海的西區,世家出身,西學教
育,再加歐風陶冶。但也可能只是普通職員家庭出身,是耳德目染,精心學習的結
果。這就是海派,是十裏洋場的上海的正傳。現在,他來到了這個縣城,來到我們
中間。
他所以找到我們農機廠來,是事出有因。農機廠的這夥人,在縣城裏相當出名。
在我們的周圍,漸漸圍攏了一些別的單位的知青和大學生,就像我們的外圍。其中
有窯廠的,手管局的,中學的,小學的,還有文工團的。他找我們,就為了與縣城
文工團的上海知青接上頭,因為他要介紹一個上海待業青年來投考文工團。他就是
這樣來到了我們農機廠。是為了與我們籠絡關系,還是真對我們有好感,那幾天,
他與我們混得很熟。他先是聽我們談,接著就加入了討論。他一旦發言,我們便全
噤了聲。我們顯然不是同他一個量級的,在他面前,我們都成了小學生,只有聽的
份,沒有說的份。過後回想,其實他是很技巧的。他巧妙地把談話引開,引入另一
個領域,這個領域正是他的強項,而我們都是弱智。這是個什麽領域呢?就是雜聞
博見。他談三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五十年代的蘇聯戲劇,還有上海的文壇舊事。
他不溫不火、不緊不慢地說著這些,在我們聽來都像是海外傳奇。我們是連提問的
準備都沒有的,他說什麽,我們就聽什麽。而他卻漸漸地惜字如金,越說越少,在
博得我們的崇拜之後,他就不再說什麽了。其時,他的沈默都是有含義的,都值得
我們好好學習和思考。他坐在農機廠宿舍的床沿,用我們的搪瓷盆吃著農機廠的飯
菜。可他從容鎮靜,儀態一點不打折扣,上海的風範也不打折扣。這真是一個奇跡,
可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
他也帶來了那個從上海來考文工團的待業青年,到我們這裏做客。事前,他已
經與我們談了這女生的身世。這女生是因身體原因而劃入“待分配”一檔的。“待
分配”就是免去下鄉,留在上海,暫緩分配的意思,是上海的畢業生求之不得。可
這女生卻生在一個不幸的家庭。她母親早逝,同繼母一起生活,繼母自然是嫌棄她
的,所以她就希望能早有工作,自食其力。她自小就有藝術天賦,尤其表現在戲劇
方面,無奈出身是資產階級,幾次報考文藝團體都落榜。這一回,她降低標準,決
定到縣一級的文工團試試運氣。她報考的是導演這一行。聽起來就像是個灰姑娘的
故事,我們都很向往和她會面。可她的形象卻與我們的想象大相徑庭。她老練,大
方,還有些傲慢。她長得也很一般,兩邊耳畔各長有一個綠豆大的肉疙瘩,看上去
就不怎麽面善。可是,崇拜遮住了我們的眼睛,我們將她尊為上賓,卑微地不敢向
她提問,也是她說什麽,我們聽什麽。那天上午她已經去過文工團的考場,她說她
做了一個“小品”。我們甚至不敢問一問“小品”是什麽。看得出她對我們沒什麽
興趣,主要與她的朋友,那位上海人談話。他們互相都很懂得的,說著戲劇上的典
故術語,我們完全插不進嘴去。下午她就搭長途車離開了縣城,考文工團的事情並
無下文,而那上海人從此也不再露面。印象中,他的退場也是彬彬有禮的,微笑著,
微彎腰,點著頭,退下了。
想起來,那四十個上海大學生登上碼頭,似乎平靜得有些奇怪。這四十個年輕
男女,攜帶著樣式摩登的行李,那可不比我們知青,都是憑上山下鄉證明購買的式
樣單一簡陋的箱箱。他們是要色彩豐富多的,帶著各自的家庭出身,生活環境的背
景。並且,他們已經是有了職業的人,拿著一份不菲的薪俸。是那時代的有產者。
他們下了碼頭,走過坡岸,集中在縣委招待所裏,他們鬧嚷嚷的上海話,譏諷著這
個縣城裏的所有一切。他們照著上海人的習慣,在縣城的街道上漫步,竟也沒有更
多地驚動這個封閉已久的縣城。他們一二日以後就紛紛離開了招待所,去了各自的
工作單位。這樣就更難見其蹤跡了。你想象不到,這個結構簡單,人口不多,建築
單調乏味的縣城,竟有著這樣多而隱秘的空間,四十名大學生一下子銷聲匿跡,生
活照常進行。可是,改變還是發生了,它是在最不相幹的地方發生。什麽地方?就
是物價。
魚和蝦的價格上升了,最令人註目的是螃蟹。縣城人從來不吃螃蟹,而上海人
視為珍物。於是從一斤五分,逐步一角,二角,最終五角。上海大學生雄壯的購買
力和古怪的食欲,重新調整了縣城的物價和經濟。火油的銷售也大大提高。上海人
精巧的火油爐抵得上整個單位食堂的工作量,他們可在上面做出正宗的法國菜。鐵
排雞,葡國雞,紅燴大蝦,奶油蛤蜊。這些奇異的香味飄蕩在縣城的犄角旮旯裏,
混進了幾百年不變的柴米煙火氣中。
要是你見過河邊拉水的車,你就會傷感。是那樣古老的營生。生了水銹的鐵皮
桶盛滿了淮河水,在平車上晃蕩。拉車人彎下了腰,車輪轆碾過河灘的碎石子,上
了堤壩。水從桶口悠了出來,在車下延出長長的水跡。遠遠望過去,這裏,那裏,
都是拉水的車。縣城的地下水礦物質太高,俗話說就是水硬,洗衣服不下灰,燒飯
米不爛,吃在嘴裏,發鹹發澀。因此,日常生計就靠了淮河水。縣城沒有自來水,
有句兒歌是:五河五條河,吃水要人馱。本地話,“河”是念成“活”,這樣就壓
了韻。這種營生啊!是這縣城的活化石,給這縣城的歷史打上了印記。那碼頭上叮
叮當當的下錨和起鋪的聲音,敲著歷史的銅墻鐵壁,激起悠然的回聲。碼頭上走來
走去的水手,穿著齊膝的膠皮防水靴,大虞穿的,就是這種。碼頭下的石柱子,長
著綠生生的苔蘚,還有寄生的貝類。這縣城有著它自己的氣昧,就是酒糟的氣味。
這也是活化石。大路是不必說了,各條巷道裏,都鋪著金黃色的酒槽,空氣裏充滿
了酸甜的、熱烘烘的發酵味。這氣味也有年頭了,否則怎麽能發出這樣濃厚的、強
烈的酵氣,酸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你還沒摸著頭腦,就一下子被這老八股的糟味
罩住了。這樣,你就算進了城,進了這個荒涼的繁榮縣城,開始了你的隱居的時代。
五河縣中有許多怪人,這些怪人的集中,使得這個縣城中學有了才情。因要容
納這許多特異的性格與經歷,它不得不開放了思想,於是就變得自由了。不要以為
在那個政治生活一體化的時代是談不上自由的,即便談自由,也是可笑的,將就的。
其實,那種大一統的社會,往往是疏漏的,在一些小小的局部與細部,大有縫隙所
在,那裏面,有著相當程度的自由。當世界上只通行著一種意誌的時候,空間其實
是遼闊的,這裏那裏,會遍生出種種意願。當然,它們是暗藏的,暗藏在那個大意
誌的主宰的背陰處。它們不是書寫歷史的,它們書寫的只是些隨風而逝的私人生活。
可它們真的很活躍,不怕人不信,事情就是這樣。五河縣中就是證明。
五河縣中的校舍是很大的,幾乎比得上上海的一所大專。因都是闊大的平房,
每一排房屋之間的間距也都寬闊,看上去平展展的,甚是開闊。前邊是教學區,後
邊是教師住宅院,中間是學生宿舍。縣中一半以上是鄉間鎮上的學生,他們大多住
校。鎮上的學生用糧票及錢領飯票,鄉裏的,則從家裏帶細糧來交到竈上,換取飯
票。在我們鄉間,供一個孩子讀縣中,須將全家全年的細糧集中起來,還要欠些。
所以學生們大都有個幹糧袋,裝著豆面,林面,芋幹面的饃,充實口糧。盡管是這
樣艱難,鄉間也還有積極供孩子上學,能上縣中是一件榮耀的大事。這是有著上千
年耕讀傳統的鄉間,在路上,遇姊妹尊稱“大姐”,男孩子的尊稱是“學生”。也
因此,這裏尊師成風,真的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五河縣中的怪僻性格,也
是在此縱容下,才得以發展的。這有些魏晉風的,時代也有些像,卻是尊師重教的
民情,熏出來的名土風氣。現在想來也有些吃驚,這些生活在偏僻在落裏的孩子,
何以能面對了這些怪脾性,不驚不怪,從容處之。其實,骨子裏都是有教化的,性
情深厚,一點不輕浮,特別有肚量。在校舍間,規規矩矩走著的都是學生,那瘋瘋
癲癲、歪歪斜斜的,卻是先生。在禮儀和做人上,學生是老師的老師。
五河縣中的老師,來路很雜。倘若到人事科去看檔案,就會發現每一個的歷史
都很復雜,來到這裏,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些罪貶的性質。而他們之間,卻有著默契,
從不互問來歷。他們都是獨往獨來的,自己在自己的屋裏,頭上各有一爿天,各有
各的社交圈子,互相也不參與。時間長了,難免會露一些端倪,也不要緊,誰也不
幹預誰的事,依然我行我素。所以,五河縣中表面看上去散得很,見面如同路人,
但內裏其實團得很緊,有著牢不可破的一致性,有些滴水不漏的。它和農機廠的自
由不同。農機廠的自由是無產階級式的,是“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有鎖鏈”的意思,
帶著點破壞性,風格比較粗魯。這裏卻是有著些家底,帶著些享樂主義,難免是沾
點頹廢的邊,但還是被人生抓得很牢,不願放棄。這兩種都含有些尖銳的東西,前
種宣泄得比較厲害,因此便所剩無多,反而調和了。後種表現得很溫和,比較節制,
結果是在繼續培養和生長。這也是因為後種的尖銳要更加深刻,源遠流長。也許是
這兩種之間掩藏著我們所不覺察的前後繼承的關系吧,我們農機廠的圈子漸漸傾斜,
轉移五河縣中,知青的橋梁作用也為上海來的大學生所代替。
我們這兩個地方開始走動起來,並且熱情漸高。首先吸引我們的是一名復旦大
學新聞系的六七屆畢業生,這學校和這專業都令我們瞠目結舌。在我們這些亂世少
年心目中,那是不復回返的光榮與夢想。時代已經荒蕪到頭了,再不能有什麽耀眼
的輝煌。他在我們眼裏,是前朝遺民,帶著盛世的余輝。而且,而且他不止是一名
新聞系的學生,他還是一名反動學生。他所以分配到這個貧瘠的縣城,就是因為他
的反動學生的身份。這就更加不同尋常了。在這種偏僻的所在,許多概念都會變得
模糊和隔離。“反動”這兩個字就是這樣,它非但不使我們提高警惕,反使我們激
動起來。這個概念所包含的內容,抽去了具體的性質,剩下的只是一些審美性的含
義。比如“受難”,比如“受罰”,還比如“叛逆”,“叛道”。好了,這足夠刺激我們的好奇和虛榮了。我們纏住了他,一有機會就到他的房間,守著他,眼巴巴地望著他,等待地吐出駭世驚人之語。可是,一切竟很平淡,他說的盡是一些你我他都知道的內容。而且,他一點不比我們更激進,也不比我們更有熱情。他甚至有些市儈的習氣:吝嗇,斤斤計較,小肚雞腸。他是較為敦實的矮個子,梳偏分頭,臉部的輪廓不是不鮮明,而且有些多肉,就變得渾圓了。他說話有時會帶出幾句切口,明眼人就可看出他是生活在上海這城市,大墻背後的狹弄裏的小市民堆裏。他還有些不良的生活習性,比如他一身上下筆挺,皮鞋錚亮,可是與人合住的宿舍卻可以不掃地,不鋪床,不洗碗。這不是落拓,而是邋遢和懶惰。盡管我們承認,這些都不要緊,都是他的個性和特質,可是這些特質說實在是有點叫人倒胃口。然而這時候,我們還沒有真正地認識他,我們其實並不十分知道,我們遇到的,究竟是誰。
後來,我們回上海探親,與人談起了他,那人幾乎是驚呼了起來,說道:原來
他在你們那裏!就好像是我們將他藏匿了起來。那人是文化大革命的先驅,紅衛兵
的一員,所有的革命的起落跌宕都在他胸中一本賬。那人告訴我們,當年在文化廣
場召開過他的專場批鬥大會,斗大的字寫了一條街的圍墻,寫著,打倒反動學生某
某某。某某某就是他的名字。這名字可是振聾發聵的。那人懷戀地談起他的政治主
張和理論原則,以及他所組織的盛大的行動。革命真的是狂歡節,而他是狂歡節的
首領,坐在眾人擁戴的寶座上。那人遙想過當年,便急於傾聽他目前的情況,還有,
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們很慚愧我們一點也說不上來什麽。他的表
現極一般,沒有什麽是值得加以描繪和渲染的。這完全可能是我們缺乏洞察力的緣
故,我們沒有覺察,在我們身邊發生著什麽樣的歷史性的人和事。不過,還有的是
時間,我們還可以繼續和他在一起,這是歷史賜予的良機。那人失望過後,又繼續
告訴我們一些,有關他的道聽途說。他出身於工人世家,可盡管如此,也沒有減輕
對他的處罰。他在獄中度過了一段時間,然後就銷聲匿跡,卻原來是到了我們那裏。
那人又一次這樣說道。甚至,就連他的家人都沒能幸免受他株連。他的弟弟,一所
著名的重點中學的高中生,說來也奇怪,這個三代工人的家庭裏,盡出高材生,孩
子們大都學業出眾。他的弟弟本已經參軍入伍,連軍裝都穿上了,編進了新兵連,
卻因他哥哥事發,脫下了軍裝,去了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插隊落戶。
就這樣,我們帶著新的認識和崇敬再回到他身邊。可是情形依舊,沒有變化,
沒有新的升華發生、由於日漸撚熟,他益發顯得平常,以至庸俗。他和他的同屋常
生齟齬,都是一些不足掛齒的小事,通常是發生於女人間的。比如,將吃剩的雞骨
魚刺掃到同屋的床下,用了同屋打來的開水,濕衣服掛在了對方的箱子上,蚊香燃
著了人家的床單,等等。這些事倘若在關系好的時候,至多只能算是惡作劇,大可
忽略不計。可當關系有了裂縫,彼此生出成見了,性質便不同了,就變得比較嚴重
了。平心而論,他雖是歷史的風雲人物,可在日常生活中,實在乏善可陳。他有一
種上海人稱做“精刮”的做派,就是出不敷入。只占便宜,不肯吃虧。其實呢,虧
都不是大虧,便宜也就是小便宜,算大賬是劃不來的,但小賬上確實有盈利。眼光
是短淺的。這就叫“精刮”,大大有損於他的形象。所謂“風雲人物”畢竟只是個
抽象的概念,具體的是日復一日。直到有一天,學校奉上級旨意,將有政治問題的
人集中起來,脫產辦班,學習改造,歷史的嚴峻性才又回來了一些。人們重又恢復
了對他的熱忱,從中體驗到激昂的感情,連他的同屋也放下芥蒂,對他說,你全力
以赴會對付學習班,你的營養問題由我負責。從此,殺雞宰羊,日烹夜調。然而,
學習班並不如想象的那樣嚴酷。學校顯見得是走過場的,唸唸文件,訓訓活,每個
人談談思想,僅此而已。氣氛相當寬松。回到宿舍,又有美味給養,大飽口福。這
樣過了幾天,形勢就淡了下來,提供營養的那一位積極性也感受挫,便懈怠了,他
倒反有些不滿。那一位想,又不是我該你的,情形竟比先前更緊張了一些。好在,
學習班也到頭了,各回各的班裏繼續上課,一切恢復原狀,總算沒有釀成新的事端。
他的同屋也是那一日登上縣城碼頭的,四十個中的一個,是師範學院體育系七
0屆畢業生。學歷,專業,經歷的傳奇性,都比不上他,但這一個卻具有著個性的
色彩。他是上海街頭真正稱得上時髦的人物,是骨子裏頭的時髦。他的發型是板刷
式的,平平地推過去。他總是赤腳穿一雙夾趾拖鞋,這一個裝束和那個“哲學奇才”
相同,但效果有所區別。“哲學奇才”是名士派的,這一個則是嬉皮風的。他的褲
腿一高一低地挽著,脖子上掛著一把吉他,是西班牙式彈奏法,然後,很諷刺地彈
奏《東方紅》,將其時的國歌彈得很是頹廢。他出生在一個私產者家庭,一九四九
年以後家道中落,從原先的花園洋房遷入嘈雜長弄裏的一幢弄堂房子。每天放學回
家,他從後門走進潮濕陰暗的底層客堂,後陰溝漲溢的汙水氣味一直漫進房間。母
親在二樓臥室開著無線電,唱的是京劇。成年後,他一聽到京劇,就感受到一股沒
落的氣息。他是在新政權的陰影中生長起來的一類人,心底是壓抑的,對社會也是
遊離在外的,抱著漠然的態度。他雖然沒有成為“反動學生”,其實是比那一位更
具階級異己的性質。那一位是處在政治社會的中心,成為對立面僅只是歷史的誤會。
這一個則是真正的邊緣人,他所以沒有沈淪到底,那是出於享樂的天性。他愛玩,
遊泳,唱歌,船模,排球,等等。他對生活還是有興趣的,在這個沈悶的縣城裏,
他都因地制宜地找到了快樂,那就是釣魚。他扛著魚竿去釣魚的樣子,真的是很迷
人。他對生活的認識是感性和具體的,註重細節,這使得他對政權的不滿,不會概
括歸納為抽象的理論,從而招致危險。這種不滿,在他竟是表現得很有人情,那就
是,他對所有的失意的人施以強烈的同情和關懷,盡管有一些失意並不完全出於政
治的原因。他就是出於這個原因,才容忍了他那位同屋的惡習,而終於相安無事。
在五河縣中,受他庇護的,還有一個老教師。老教師曾經是黃埔軍校的教官,
現在學校教數學。他至今保持著黃埔軍校嚴格規範的操行傳統,衣著特別整齊,從
不見他敞領捋袖的。在最炎熱的夏天,他走進課堂也是穿著中山裝外套,領下的衣
扣,扣得嚴嚴的。他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絕對一絲不茍,有一個字說差了,也
要糾正重來。他早年喪偶,自後沒有再娶。天好時,他將被褥箱寵搬出門外,支一
張涼床曬黴氣。在他的箱子裏,有一個繡花繃,顯然是他亡妻的遺物。體育系七0
屆生看了,很受感動,便暗下決心,要負起保護他的責任。他年老體衰,但身住一
室。五河縣中校舍很大,宿舍間距較遠,又是在縣城邊緣,靠近農田。體育系生想
搬過去,與他同住。可老黃埔生獨處慣了,並不歡迎有人進駐。體育系生很能理解,
以為這是一種高尚的習性,不像他那位復旦的同屋,全是低級習性,不尊重自己,
也不尊重他人。可是他又不放心老黃埔生一人獨住一室,考慮良久,就交給他一個
叫操的哨子,囑他若遇到緊急情況,就吹這哨子,他將聞聲趕到。老黃埔生也受了
感動,他對這上海小夥子生出些喜歡,可長期的單身生活,已經使他很難與人深交。
倒不是有什麽防範心,而是不習慣。但體育系生則以為已經足夠了解他,並且也取
得了他的了解,不是有句話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嗎?有一些晚上,他提著酒,端
著新燒的菜,到老黃埔生屋裏,二人開宴暢飲。喝到深處,老黃埔生紅了瞼,眼睛
裏也有了水光,有些傾心相告的意思,結果還是什麽也不說。不過,對這樣的晚宴,
他終究表示出了興趣。這樣,他們這一老一少,就成了莫逆之交。雖然,彼此相知
甚少。即便是喝酒喝出了眼淚的這一剎那,心和心還是隔得很遠的。
老黃埔生像影子一樣生活在這縣城中學裏,他嚴己律行,留給人們的依然是單
薄的印象。他倒是頗有些相似,前面說過的,我們中間的一個,所寫作的“小說”,
那個壓面條的老人。只是後半截與知青深交的情節不像,那是來自我們年輕和溫馨
的想象。我們良善地期望去打開一扇扇緊閉的心扉,好安慰寂寞的心。我們並不知
道,真正的孤獨是不留一線縫隙的,他們將孤獨堅持到底,永遠居住在黑暗的影地
裏,這就叫隱居。在這個偏僻的縣城裏,居住著多少影子,我們知道的只是萬分之
一。它們隱人隱居地的夜晚之間,當太陽出來,天地大明,就已改換了聲色。那小
說裏所寫的,最後留下的墳墓,更是天真的文藝氣,教條的浪漫主義。事實上,什
麽墳墓也沒有,隱居是不留紀念碑的。
年輕的體育系生後來有了戀人。時間進入了一個階段,縣城裏的外地青年突然
開始了戀愛。就是這麽些人頭,際遇都是有限的。倘有一對發生變故,就可能推翻
全局,打散所有的組合。這樣的調整甚是波動,要大大地亂上一陣才可達到新的平
衡。這些外來者的戀愛使縣城的空氣活躍起來,城外的田野小徑上,留下了年輕而
開放的戀人們的身影。這情景是帶有戲劇性的,人們像看電影似地看著,懷著嘲諷
和羨慕。在所有的戀愛畫面中,體育系生和他的女友,無疑是出眾的一幅。他的女
友就是農機廠那一撥裏的,壓面條老人的小說就是出自她手。他們各自都擁有著追
求者,但當他們真正結對的時候,各自的追求者便都識時各地退出了,不再作徒勞
努力。他倆走在城郊的田地裏,照縣城人的話,就是像電影裏演的一樣。就此,也
可看出,人們對他們的戀愛抱著的審美的態度。這是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欣賞的,
也是愛護的。沒有人想要去破壞它,至多是,有調皮的好奇的孩子,要去撩撥一下。
這有些類似現在的追星,就是說,看看電影上的人物,真相究竟如何。有一回,學
校英語老師生病,教務處讓體育系生去代課。這堂課是教的名詞,體育系生教得很
生動,不僅講了大綱上的那些,還增添了許多別的內容,涉及到古今中外的名人,
名勝。告訴道,這在英語裏怎麽說,這在英語裏又怎麽說,課堂氣氛也相當活潑。
忽然,有一學生舉手提問:某某某,英語應當怎麽說?這某某某,就是農機廠的,
他的女友。這問題提得相當俏皮,而且大膽,具有挑釁性。體育系生楞了有那麽幾
秒鐘,然後大步上前,揪住那學生的衣領,怒斥道:你這個流氓學生,滾出去!說
著,就把他拎了出去,推到門外。這一幕發生得那麽突兀,還那麽出格,可是沒關
系,課繼續上下去,並沒有受什麽影響。事後也沒有什麽影響,沒有人來告他體罰
學生。這地方就是這樣尊師重道。
在他的班級裏,有一個特殊的學生。這個學生要比其他孩子年長幾歲,已接近
青年,加上他身材高大,體格成熟,看起來又要比實際年齡年長。他是一名中央高
級幹部的孩子,在上層派系鬥爭中,被貶罰,全家下放到此鄉間。兩個姐姐接知青
下放政策在農村勞動,他則到縣城中學繼續求學。其實他已過了讀中學的年齡,這
年大約是十八足歲吧。他也不時常來校學習,而是四處遊蕩,並沒有什麽目的的,
走到哪算哪。有一回,在輪船上遇我和姐姐去蚌埠辦事,他便也隨我們去到蚌埠,
在我們蚌埠的朋友家住下。這實在相當冒昧,好在他有著許多中央上層的內幕新聞,
又很會聊,吸引了人家的興趣,也就接納了他。他很有些沒落的世家子弟的習氣,
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心裏還是瞧不起人家的。雖然是一無所有,卻也什麽都不在
他眼裏,對什麽都沒有敬畏之心,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他就是憑著這樣的賴皮式的
信心,四處遊蕩。當他認識了體育系生在農機廠的那位女友後,就開始接二連三地
上門,坐在人家的宿舍裏,吃飯時也不走。他說小是個大男孩,說大也可算是個青
年了,個子又大,在宿舍裏一占就占去一大塊,十分惹眼,不免會引起非議。終於,
在一堂體育課上,體育系生在全場列隊前面,將他訓斥了一通。體育系生斥道:你
搞搞清楚,你是多大的一點人,輪得上你嗎?等等。他再是高幹的孩子,再是紈絝,
終究還是個十八歲的少年,處在男孩和男人之間的年齡,特別渴望長成一個真正的
男人,因此不免會因自己的不成熟而自卑。體育系生的話無疑是指到了他的痛處,
他紅了臉,梗著脖子,卻說不出一句話。體育系生還不放過他,又將他搡了一把,
警告道:再看見你去農機廠,決不饒你!從此,他便從農機廠絕跡,進而從縣城絕
跡,也不再上學了。
這樣的師生對峙的場面,在五河縣中也沒引起什麽轟動。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是
合理的,沒什麽可大驚小怪。很多怪人怪事在這裏上演,這只是其中的一幕。這裏
不僅師承了嚴肅端正的儒風,也師承了放蕩不羈的老莊,有著這些準備,什麽樣的
乖戾都可容忍了。但這乖戾,是必以知識作前提的。那個時代確實扼殺知識,許多
文化的傳統被滅絕掉了,成了文化的荒漠時期。可是,在我們縣城這樣的地理的夾
縫裏,倒正好相反,被排斥逐殺的文化和知識,退居到了這裏,比平時更加聚集起
來,變得突出和鮮明。要說,正是這種夾縫樣的地方,才是藏精蓄銳的地方。它們
有著一種固定不變的東西,是這種固定不變,保護了我們人類積攢了很多時間的優
良的素質和訓練,使其不至流失,得以傳繼。你要是走過淮河,乘著輪渡,輪渡扯
著嗚嗚咽咽的汽笛,緩慢地行駛著,那緩緩退去的兩岸,和兩岸間的笛聲,就有些
像這種固定不變。拉水車在河灘上,淋淋瀝瀝的車轍,也有些像。
在五河縣中後排的家屬院裏,還住著一個右派。他是上海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學
生,在上學期間戴上了右派帽子,被下放到安徽勞動。在農場裏結識了安徽省醫學
院的女大學生,女大學生義無反顧地跟定了他,畢業分配放棄了留省城合肥的機會,
跟著結束勞動的右派的他,來到了這個縣城。右派在學校裏教英語,右派妻子在縣
醫院當大夫。這位妻子出身於詩書禮儀之家,從小生長在合肥。自從跟上了右派,
便學會了一身市井潑婦的本領。當人家欺負右派時,她便挺身而出,可堵著門罵天,
罵得人不敢出門。其實人家欺負右派,倒不止因為他是右派的緣故,他本是一個軟
弱的人,命運又不濟,不免就萎萎縮縮的,凡事都退讓在先,別人自然就要進了。
現在知道他老婆厲害,就不敢再冒犯,兩頭算扯平了。但這也並沒使她就此恢復閨
秀和知識分子的清高做派,生活依然是艱難的。她接受的不僅是一個右派,還是一
個處在貧困線上的家庭。右派是上海人中“江北人”的那一類,生活在棚戶區中,
幹著這城市裏最苦最累最下賤的營生。他們大約是三代人才供出一個大學生,不想
折戟在右派這回事情上。但他並不能夠因此推卸作為長子長孫的養家的重任,他每
月的工資,要供祖父祖母生活,弟妹讀書,還有多病的母親的藥錢。於是,右派的
妻子不得不錙銖必較,為一分錢,和菜販肉攤爭得不可開交。她的一兒一女也像鄉
裏孩子一樣,上學時帶著一個摟草的竹耙,一路走一路耙,將路上的碎枝草稭,摟
回家燒鍋。有人笑話孩子,她就又沖到人家裏去罵,罵得人不敢吱聲。可是這一切
都沒有使她喪失樂觀的天性,她依然笑口常開,快快樂樂地打發著艱難的時日。她
很有幽默感,即便是敘述自家的窘境,也是帶著快樂的風趣的口吻。貧困也沒有妨
礙她赤誠待人,她依然很好客,總是拿出最好的待客。貧困其實是比政治上的落難
更壓榨人,使人喪失自尊。而她將外表磨得粗糙了,就像是有了保護層,她始終保
持著人格的獨立完善,不受侵蝕。只有貧困生活養成的極端節儉的習性,伴隨了她,
直到境遇徹底改善以後。這就不免要出很多洋相,她自嘲地說給人聽,一邊說一邊
笑,直笑出了眼淚。
改革開放之後,右派摘了帽子,得到改正。他的一九四九年跑去臺灣的老兵叔
父,也聯絡到了他們,然後,這一年的夏季,就到滬探親。這年的夏天,上海特別
炎熱,好像掉進了火爐。他們一家特意趕來上海看望從未見面的叔父,叔父請他們
在他住宿的賓館裏吃飯,接著他們就要回請。賓館這一頓並沒有給右派妻子留下什
麽好印象,只覺得繁瑣的杯盤碗碟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說,正吃得好好的,忽然
卻要換碟子。殷勤的服務也使她不安,小姐蠟燭似的戳在身後看著,吃飯怎麽吃得
下去?不菲的價格更令她觸目心驚,深感造孽。於是,她決心回請的這一頓,在自
己家中進行。她從前三天就開始置辦酒席,買了三只雞,一條豬腿,一木盒魚。那
時,家中也還沒有冰箱,東西有一大半變質了。到了那一日,天氣熱得可怕,叔父
與他的的老伴,乘著出租車,百折千回地在陋巷深處,找到了他們家,然後走進火
烤似的水泥屋頂的平房,坐在條凳上,面前一大片熱氣騰騰的雞鴨魚肉,幾乎擺到
桌沿上來,倒是一點不摻水的,實實在在。可炎熱敗壞了人的胃口,又已經是年過
七旬的老人,流汗流得幾乎虛脫,最終也沒能動了三五筷,便打道回府,匆匆結束
了這餐宴席。
後來,他們全家離開了五河縣城,溯流而上,到了長江邊上的蕪湖城,在那裏
一所大專院校供職,此後沓無音訊。以上說的那些人後來大都離開了這個偏僻的縣
城,去到各大城市,可是他們依然帶著隱居的影子,走哪,帶哪。他們的歷史明暗
相間,隔成一段一段的,他們全都默默無聞。
在我後來居住過的蘇北城市徐州,根據傳聞,我們在夜晚穿街走巷,來到一座
大雜院的背後。那裏有一扇朝北的窗戶,糊著舊報紙。由於大雜院坐落在臺基上,
那扇窗就離地面很遠。大青石的墻壁陡立著,墻面很光滑,沒有可攀附的,好讓我
們爬上去,接近那窗口。我們只能伏在窗下,耳朵貼貼在墻縫,等待著。人們說,
夜深的時候,窗戶裏會有留聲機的聲音,放的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我們去了幾
次,也沒有聽見過一回。我們就貼著那堵高墻,守至夜半。窗戶裏非常寂靜,耳邊
只有風聲。那時候,我們誰也沒有聽過貝多芬的音樂,也不知何為“第五交響曲”,
可我們就那樣虔誠地等待著。我們完全相信,在這條莫名的巷子裏,有可能潛伏著
萊茵河畔的那位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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