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一整個九十年代,我都是在憂患中度過。母親多病,一年裏總有一度住在醫院。病房在新建大樓的高層,可算得上那一片街區的制高點。走廊上有一扇側窗,望出去是一片舊式弄堂的連綿屋瓦,夕陽的光裏面,飛翔著黑色的斑點,是回家的鴿群。許多時間,是面了這扇窗過去,有時和我媽媽,有時只我自己。心裏有一種傷痛,不知是被誰傷著了,分明是來自於無邊無際的不可抗力。於是,又為這暫時的相守感到安寧。身在其中的城市就是這樣,被自己的生活覆蓋著,無論怎樣拉開了距離,站在制高點,其實看來看去看到的,還是自己的內心。它的外部的光華,總有一些熟膩的庸俗氣,還有一些戚容,這都是生活洇染的。

       它在我的印象中,形狀始終是模糊的,甚至一座短暫逗留,言語不通的城市,
我都比對它路熟。許多路的縱橫關系我弄不清,當然我並不會擔心迷路,自然而然
地,我就會抵達我要去的那條路上。相反的情況也會發生,那就是無論怎樣也走不
到要去的地方。這種情形有些像“鬼打墻”,繞來繞去又繞回原地。當我長到可以
和小朋友結伴自由行動的時候,去到過許多地方,可我竟然一點也不記得我們是如
何走到那裏,又如何走回來的。記得的只是將近家門時刻,華燈初上,肚子餓得咕
咕叫,彎進弄堂,聽見自己家那扇後門裏邊的油鍋爆響聲,心裏湧起的一股厭倦又
安定的復雜心情。這是成長中的一個階段,處在荷爾蒙激增的不穩定中,心情是陰
暗的。有一次,我們幾個女生去到一個陌生的街區,沒有來由地對其中一個生出憎
惡,有心甩下她。我們疾走著轉過幾個街角,直到看不見她,也不讓她看見。我們
殘忍地若無其事地走回來,各自回家。第二天,在學校裏見面,彼此竟都像無事人
樣,她神情詭秘地告訴說她昨日的遭遇。當她與我們失散之後,一個人坐在街沿,
記憶全消,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忽有人與她說話,問她如何到了這裏,她回答不
出,那人便讓她跟了走。她跟他一徑走到了家,原來那人是她父親的一個同事。這
一段奇異的經歷有些嚇著我們,倒不是以為她真的在了什麽險境裏,而是這裏面有
一種森然,暮色裏的街道,迷路,失憶和陌生人。這其實是生活的一種面孔,由於
時間積壓而形成的幽暗的內幕。

到目前為止,我居住時間最久的地方是從小長大,城市中心區的一條弄堂。這
條弄堂自我記事起,便拆除一面墻,與相鄰的雜弄打通,雜弄又通向雜弄,我的小
學校也分散間雜於這片縱橫交錯的弄堂內。我完全無法畫出一幅準確的地圖,就像
前邊說過的,一個只不過住了幾天的地區的方位與交通我反而經緯清楚。我至今也
無法搞明白這些弄堂是如何交織一起,彼此間是什麽關系。在我們小學校的某一個
天井裏,推開後門,忽然間靜下來,一條鵝卵石路面在了眼前。這裏有一股陡然的
寂寞,其實也是成長中必不可少的間隙。我們的成長奇怪地與所居住地方的建築格
局唇齒相依。有一種心境,是被“後弄”這一式樣標明。從這條後弄可走入我家的
弄堂,這段旅程就像是一段孤旅。我至今也搞不清,在人口壅塞,四面八方奔跑著
小學生的弄內,這一條短巷,如何會是難得有人。短巷的一面臨了一排教室的窗,
小學生的讀書聲,在這裏顯得格外清朗。偶爾有人走過,腳步擊在鵝卵石面上,也
是清冷的。這裏關系到房屋的結構,問題就復雜了,而在我的心目中,它們稔熟到
已經沒了排序。拉開時間的距離,我只看得見自己像只蟲子樣,在水泥磚瓦的阡陌
裏徘徊,有一種盲目,令人心悸。

並不是說,這城市沒有受光的面。當然是有,燈的光甚至比自然的更為流麗。
可它到底是輕盈的,不大容易沈澱,而一經沈澱,就成了“垢”。我依然不明白這
街區復雜的比鄰關系。有一家復興西餐社,據說舊稱為“文藝復興”,夏季時就將
後院辟成露天餐座。這後院其實是一片空地,相當遼闊,遠遠的四邊隱在燈光的暗
處,更顯得幽深。有一晚,我們一家在座上晚飯,夏日天長,所以沒有黑盡。忽從
空地那邊,一排樓房的窗口,傳出喊叫聲,喊的是姐姐的名字,那裏居然是姐姐同
學的家。這名女生帶領了弟弟妹妹一叠聲喊我姐姐名字,聲音裏既有興奮,又有譏
誚。我姐姐先是笑,然後便窘得哭起來了。這片露天餐座是如何繞到了這同學家的
窗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同學分明住在一條龐大嘈雜的長弄裏,卻對了這片仲
夏夜中的西餐座,座周圍的樹上,結了小電燈珠子,潔白的桌布上,立著燭臺,燭
光搖曳。這樣的復雜街區結構,造成許多不期而遇,使得兩個,或者三個四個本不
相識的人,遠兜近繞,相交起來,形成一種類似宗族的關系。舉個例子,就是說,
有一回,我表姐帶我去她朋友家,這朋友家是在我另一家表親的樓下,而這朋友的
朋友,其中有一個竟然是與我同校的女生。還是有相反的例子,有一些人,就與我
相鄰,在同一個街區走來走去,可是,數十年後方才認識。這些樓房蜂巢般的格子
裏,不知住著多少你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不知哪一天,有一個會與你的命運撞到一
起。就這樣,你在這些巢穴間的溝壑裏走來走去,等待著傳奇忽然間開頭,不知覺
中,走入了青春期。
由於是這樣錯蹤不可遁跡的街道與房屋,邂逅和失之交臂以同樣的概率發生,
我就老是覺著,在這水泥硬殼子裏面,神秘地隱匿著既定的路線,它最終決定了誰
與誰走在一起。現在,新型的建築和道路改造已經拆散了這個街區,這城市的格式
已與我們的經驗背離。有一日,我無意間闖入一條舊弄,它夾在摩天樓玻璃幕墻的
夾縫裏,只剩殘余的一截。我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只得向迎面走來的老者問
路。那老者正在沈思默想中,被我陡地一喚,驚起道:魂靈嚇出哉!口音裏帶了些
周遭地區的鄉俚,是這城市的正傳,將“魂”發出“活”的音。我也被他驚起了,
弄內的雜音以及氣味貼地而起,向我圍攏過來,忽然間熱淚盈眶,那隱匿在地表深
處的路線在炎炎烈日中閃爍了一下,復又埋藏進圮頹的院墻屋檐底下。那些附在具
體物件上的經驗的記認在一瞬間來招領我了,而緊接著,又一撒手,放棄了我。

少年時離家,是在城市邊緣的貨車站登車出發。沒有站臺,枕木以及枕木下的
碎石地基裸露出來,遠近處蜿蜒著黑色的鐵軌,天地變得高遠空闊。送行的人站在
車輪下,與車窗裏的人需伸極了身體手臂,方可道握。這城市忽就變得粗獷剽悍,
它陡然跳出窠臼,改變了形態。隨了列車駛去,這城市逐漸呈現出它的全貌。我們
所存於的局部,在它的深處,腹地的位置,完全可能與全局無礙。我睜開眼睛就看
見的這個城市,其實就只是一個長滿狗尾巴草和車前子的小院子。它小極了,也荒
涼極了,可我卻覺著它又大又繁榮。人家院裏的夾竹桃伸過花枝來,人家院裏的青
枇杷落過來,是我的花期和收獲季。在它貧瘠單薄的泥土裏,也還滋長著西瓜蟲、
蚯蚓之類的生物。四壁圍攏的空間裏,也有人類的活動,那就是我,生長著,一直
長到某一日,忽然發現它已經成為虛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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