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草調”散文
——對中學語文課本所選楊朔散文的反思
楊朔是初中語文課本中所選作品最多的作家之一,計有《香山紅咐、《荔枝蜜》
《茶花賦》、海財等四篇。直到今日,楊朔散文仍被數百萬中學語文教師作為教授
作文的典範,仍被數千萬的中學生虔誠地奉為寫作的標本。然而,楊朔模式所造成
的危害,至今仍未得到充分的認識:這些產生於六、七十年代的新八股,以單調的
敘事方式和單調的思維模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損害著剛剛拿起筆的孩子們鮮
活的心靈。
記得我在學習初中第一冊語文課本中楊朔的《香山紅葉》時,老師這樣分析:
文章以物喻人,用凝聚著“北京最濃的秋色”的香山紅葉,喻老向導越到老秋,越
紅得可愛“
的精神面貌,從而抒發了作者對社會主義新生活,對當家作主的勞動人民的熱
愛之情。
記遊是貫穿全文的一條明線,然而寫紅葉並不是記遊的目的。老師反復講楊朔
的“轉彎藝術”,使行文波瀾起伏,搖曳多姿;而“卒章顯誌”,乃全文點睛之筆。
我所在的是一所一流的重點中學,授課的是一位一流的語文老師,她講得聲情並茂,
聽得學生如醉如癡。到了寫作文的時候,我們這些西蜀的孩子無緣到香山,筆下的
題目便都是《峨嵋山綠葉》、《精城山的竹子》、《神女峰的松樹》,老師誇獎說:
“大家學得真快!”
楊朔的散文是容易學的,因為它是模式化的。老師像外科大夫一樣手拿解剖刀,
一下子便將它們分為五個部分:見景——入境——抒情——升華——點題。中學語
文教學中最喜歡讓學生“分層次”,而楊朔的文章層次最分明,環環相扣,似乎一
氣呵成。
然而,對文學而言,重復、單一、模式化如同一劑致命的毒藥。第一次說月亮
真美的,是個有欣賞能力的人;第二次說月亮真美的人,是個索然無味的人;第三
次說月亮真美的人,則是個迂腐倡化的人。不幸的是,楊朔只會這樣寫作:用香山
紅葉來比喻老向導,用茶花來比喻孩子,用蜜蜂來比喻農民,用礁石來比喻老漁夫
——他就像黔之驢一樣,“技止此耳”。這樣的寫作是可怕的,尤其是它在被不斷
地作為最佳的、甚至是唯一的寫作方式灌輸給初學者。
為了深入剖析楊朔散文,我引入杜撰的“單調散文”的概念。這是受文藝理論
大師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的啟發而來的。巴赫金在分析陽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
時,提出“復調小說”的理論。他認為,陀氏創作的是一種“多聲部性”的小說,
是“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
的真正的復調”。
現實世界的多元性,要求文學世界也要具有多元性。在陽氏的小說中,平常難
以相容的因素,如哲學的對話,冒險的幻意,貴族的宮殿與貧民窟的居民,令人驚
訝地結合在一起,它消除了另一些寫作方式的壁壘和封閉性。陽氏的小說也沒有所
謂的“主題”,因為他的每個主人公都有一種‘偉大的卻沒有解決的思想“。思想
希望被人聽到,被人理解,”恰恰是在不同聲音、不同意識相互交往的聯接點上,
思想才得以產生並開始生活“,所以”思想就其本質上來講是對話的“。
與巴赫金論述的復調小說恰恰相反,在散文領域,楊朔散文是典型的“單調散
文”。
一是單調的敘事模式:由物及人、以物喻人。如《荔枝蜜》這篇極受推崇的典
範之作,中學語文課本的“預習提示”中這樣分析說:“這是一篇富有詩意和哲理
的記敘文,文章由荔枝蜜的香甜,聯想到社會主義新生活的美好,再由蜜蜂辛勤的
采花釀蜜,聯想到勞動人民為創造新生活而進行的忘我勞動,熱情歌頌了為人類釀
造最甜的生活的人們的奉獻精神。文章以‘我’對蜜蜂的感情變化為線索組織材料。
‘我’對蜜蜂由討厭到喜歡,又由喜歡到贊嘆,再由贊嘆到‘夢見自己變成一只小
蜜蜂’,思想感情得到升華。
這個感情變化的過程,是作者對蜜蜂仔細觀察和深入認識的過程,更是作者運
用聯想,由物及人,以事推理,從生活中提煉詩情和揭示哲理的過程。全文一線貫
穿,前後呼應,渾然一體。“這樣的論述幾乎適用於楊朔所有的散文,只需要把蜜
蜂改為別的什麽東西就行了。這樣的寫法,中學生很容易領會,但卻值得懷疑:真
的詩情和哲理,不是燒死的、被線索組織起來的材料,而是散文中自由的、動態的
有機成分。如果說整篇散文是一流清泉,那麽詩情和哲理應該是清泉中活潑的遊魚。
楊朔的散文中,只有一串草繩吊著的死魚。於是,千姿百態的行文方式消失了,只
剩下一種比八股還要八股的現代八股——楊朔的敘夾模式。
二是單調的思維模式。敘述模式的單調與思維模式的單調是互為因果的。中國
古代即有比興的傳統。劉辯在《文心雕龍》中有深刻的論述。楊朔的《茶花賦》標
以“賦”
的名稱,顯然深受傳統思維的影響,《文心·連賦》曰:“賦者,鋪也,鋪采
離文,體物寫誌也。”楊朔所有的文章,都是“賦”的思維方式,如鐘學語文備課
手刪寫道:“《茶花賦》的題旨是:借茶花表達歌頌祖國之意,借茶花打發熱愛祖
國之情;筆筆寫茶花,處處贊茶花。”這是一種單線式的思維,雖然作者有意加幾
個“彎”,反而更加說明了它的“直”,說到底,這種思維方式使審美者和思想者
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絞盡腦汁的“造文者”。“造文”的目的只有一個——歌頌
和贊美。這種單調的思維模式,嚴重地損害了活潑的思維和豐富的心靈。它與中國
當代文學的整體風貌是一致的,它既是1949年以後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又是其犧
牲品。
其三是單調的抒情方式,中學語文教學給人的印象是:楊朔是個善於抒情的作
家。
這是一個天大的誤解,楊朔所抒的不過是矯揉造作之情罷了。楊朔的(海市)
寫於饑荒年代,他看到的卻是:“有一個青年婦女,鬢角上插著一枝野花,倚著鋤
站在樹蔭裏。
她在做什麽呢?哦!原來是公社擴音器裏播出的全國小麥豐收的好消息。“這
種抒情,很難說是從心靈深處流出來的真情實感。姑且不論其真實與否,就其感情
的實質來說,則是無深度的,無層次感的。如果說魯迅《野草》中的感情象一杯苦
澀的濃茶,那麽楊朔散文的感情則只是一杯沒有味道的白開水。
一元化的楊朔散文與一元化的時代相契合,所謂“巧妙的構思”、“豐富的聯
想”、“精致的結構”,骨子裏都是“九九歸一”的。楊朔散文絲毫不具備巴赫金
所說的“積極性”,即提問、誘發、回答、同意、或提出駁論的對話的積極性。今
天的散文刊物上,這樣的散文依然成千上萬地被批量地制作。魯迅開創的、甚至可
以一直上溯到《莊子》的散文傳統被可恥地背叛了。直到哪年代,史鐵生的《我與
地壇》的誕生,才標誌著中國有了真正的“復調散文”。《我與地壇》仿佛是一個
樂隊的集體創作,每個音符、每種樂器都在努力張揚自己的見解,竭力顯示自己的
意識:受苦、悲憫、惶恐、不安、寧靜、絕望、原罪以及道德和宗教的探索。我聽
到了一聲接一聲的內心的呼號,這是在楊朔散文中絕不可能聽到的。史鐵生走出了
楊朔的陰影,終於匯入魯迅的暗流。(我與地壇)的誕生暗示著:當社會意識形態
向多元轉型時,散文領域也開始了靜悄悄的、對“革命”的反動。
然而,這還僅僅是一個征兆。楊朔模式依然發揮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在無數宣
講楊朔散文的中學語文課堂上,老師們把這種模式像釘子一樣敲打進孩子們的大腦
裏。孩子們很快學會了像楊朔一樣進行寫作,在這種寫作中,想象的能力、求異的
思維、誠實的品質、自然的情感都受到殘酷的壓抑。寫作不再是一種精神的愉悅,
而墮落成一種令人痛苦的,枯燥無味的編造。無數有文學天賦的孩子被扼殺在搖籃
中,從而終身與文學絕緣。
這一切並不全是楊朔個人的錯。然而,楊朔模式至今仍是一場被當作正劇上演
的喜劇,一個未被清理的公害。當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寫作文是他們人生中最難
受的打情之一的時候,我感到一種推心的創痛。
王小波與往愛描寫
——戴“有色”眼鏡的吳小如先生
最近在《文學自由談》、《文藝報》上讀到吳小如先生的一篇《奇文研卷無益
王小波》,禁不住自己也想說點什麽。盡管吳小如先生是我的老師的老師輩,但在
真理的面前,我們都是平等的。
吳小如先生在文章中寫道:“以王小波的《情金時代》為例,書中寫男女間的
純真愛情幾乎沒有,有的只是在各種背景、各種條件下男女做愛的細致描繪。”這
究竟是王小波的罪過,還是時代的錯誤?在文革的浩劫中,人與人的關系全被扭曲
了。寫那個“黃金時代”,還寫“純真的愛情”,要麽是為虎作悵,要麽是虛偽矯
情。王小波寫性又不僅僅為寫性,他站在歷史的邊緣,在作為歷史誕生的分裂上面
對文化進行探究,試圖找出“人們何以扭曲”的答案。帕斯卡爾說過:“人之成為
瘋子竟如此不可避免,以致瘋到以瘋病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來證明自己沒瘋。”像
《黃金時代》中的女主人公陳清揚一樣,只有在認可“破鞋”的身份後,才獲得性
愛的權力。王小波揭示了人在棄置人性的過程中表露的真實性。顯然,吳小如沒有
讀懂,他只是戴著“有色”眼鏡來讀,思路自然幹凈利索:你描寫性愛場面——你
寫黃色書籍——黃色書籍開卷無益。這樣的推論,倘若由初識文字的人來作出,當
然無可厚非。但吳老這樣的博學鴻儒,也自動放棄思考的權利,為‘城見“所左右,
那實在令人遺憾。
緊接著,吳老開始定罪狀了:“說得好聽點,這是給年輕人在性關系上實行
‘啟蒙’,為人們亂搞男女關系開綠燈。說得不好聽點,這樣的‘天才’作品實際
上是在起‘教唆’作用。”語氣好像是法院的判決書,殺氣騰騰;又像文革時的社
論,圖窮匕見,這哪裏是批評家討論問題的語氣呢?
問題可以分幾個層次來分析。首先,年輕人是否在用王小波的小說在進行“性
啟蒙”?我想,吳老與年輕人是隔膜的,而且不是一般的隔膜。在如此隔膜的情形
下,站出來充當年輕人的代言人、保護者,多少有點不合時宜。就在吳先生居住的
中關村的大街上,有許多的人在推銷“帶色”的光盤。剛打發走一個,另一個又湊
上來,壓低嗓音問:“要毛片嗎?”可以說,有電腦的年輕人,很少沒有看過毛片
的。近來網絡上的色情內容也如洪水泛濫。在這樣的背景下,王小波的幾本小說中
的幾段性描寫算得了什麽呢?年輕人們才不以為然呢。可惜吳先生宛如“不知有漢,
無論槐晉”的桃源中人,對外面的世界仿佛一無所知,一看到有性描寫的段落,便
擔心起年輕人的健康成長來。其實,看毛片的新一代青年們,比古代那些“純潔”
的祖先們要健康得多。
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歐洲,青年男女的生活是純潔的,他們既沒有毛片看,也沒
有王小波的小說讀,吳老想來很欣賞。那個時期,一個上流社會家庭出身的少女,
從她生下來的那天起,直到由父親陪她去教堂,然後與丈夫同時離開婚禮的聖壇,
她沒有一天不是生活在經過人為把持和嚴密消毒的環境裏的。她們的穿著要說是異
常的講究,不如說是異常的拘束:腰間緊緊束一件用鯨魚須骨制成的緊身胸衣;脖
頸上的衣領扣得又高又緊,直到下顎,卡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下身鼓起的肥大裙
子,有如一只倒置的香檳酒杯,穿的人想要稍稍快一點移動腳步是非常困難的;精
心設計的發型,高高聳起,還有搖搖晃晃、閃閃發光的珠寶頭飾。這就強迫人無論
是走或是坐,都得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不可多動;此外,少女的全身,全部都被
裹在服裝裏頭,不但兩腳是蓋得嚴嚴的,兩只手也始終捂在手套裏,甚至在室內洗
澡也要穿一身白色的長襯衣。
除此之外,時代還通過外在的手段來控制女子。決不讓她們在無人監護的情況
下離開家門一步。她們讀的書,不用說,都是經過檢查的,就連基督教的經典,也
是“節本”
或“治本”《聖經》,裏面涉及到人類本性愛情的“雅歌”等篇章都已刪去。
而且,即使是同性之間的交往,沒有人在旁也是不允許的,連平時的說話、寫信用
語上也得竭力避開與性有關的詞匯,以至可笑到連“褲子”這個詞也不敢說,而用
“下裝”或者“難以啟齒之物”來代替。這樣一方面是壓抑自然的性欲求,一方面
是對“道德觀念”的近乎歇斯底裏的迷戀。這種社會,是否比我們生活的社會更加
正常、更加高尚呢?
古代中國,“純潔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五代王凝妻李氏,丈夫卒於官,李氏
攜幼子負骸以歸。過開封,國旅費用盡,旅舍主人不與其宿。適天喜,李氏不肯去,
主人牽其臂而出之,李氏激日:“戲為婦人,不能守節,此手為人所執耶!不可以
此手並辱吾身。”遂引斧斷其臂。開封尹聞之,厚恤李氏,而符其主人。
高行,梁之節婦,榮於色,美於行。夫早死,不嫁。梁王使相聘焉,再三往。
高行日:“婦人之義,一瞧不改。老死而貪生,棄義而從利,何以為人?”乃援鏡
持刀割其鼻,曰:“王之求妾者,求以色耶。刑余之人,殆可釋矣。”相以報王,
勝之日“高行”。
兩位純潔的女性,是不屑讀王小波開卷無益的黃書的。她們可算作精神文明建
設的典範。痛恨“亂搞男女關系”的吳老,應當花點精力以她們的事跡為藍本寫幾
個劇本出來,使之傳唱後世,永垂不朽。相比之下,今天的世界確實是一個天將塌
地將崩的時代,一切規矩全亂了,大街上處處可見樓摟抱抱的男女,成何體統?
我思考的第二個層次:有沒有必要替年輕人擔憂?年輕人是那麽容易受王小波
小說“教唆”的嗎?
從大禹時代,我們便明白了一個道理:治水“堵”不如“疏”。對性的態度也
是如此。維多利亞時代,從社會的最上層一直到黎民百姓,都害怕“任何的肉體和
自然”,患上痛病的青年男女不計其數。而古代中國,貞女節婦的名單背後有多少
血淚呢?
應該說,現代青年是幸福的,他們擁有了一定的自由。對性,他們也持有更樸
實健康的觀念。回想起20年代“性博士”張競生探討性問題受圍攻的歷史來,我認
為時代不是退步了,而是大大的進步了。當時北大哲學系教授張競生因說“雖不是
夫妻,亦可以性交,性交不等於愛情”,一時鬧得沸沸揚揚,直被斥為“衣冠禽獸”,
不得不負發出國。如果是在今天,我相信大部分人會作冷靜的思考和判斷的。
自以為是地替年輕人擔憂是沒有必要的。王小波沒有“教唆”他們的本齊;同
樣,吳小如也沒有對他們指手劃腳的資格。魯迅曾痛斥那些以“導師”的身份自居
的人,青年的道路是青年入自己來走的,他們會選擇,會嘗試,會改正,會前進,
不要以為癡長了些年歲,便這也看不慣,那也瞧不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
一代人有一代人喜歡看的書籍、電影和喜歡的娛樂方式。“你們”與“我們”不可
能一模一樣,否則人類也就不可能有“進化”了。
錢理群先生在本書的序中寫道,“我常常想:為下一代人(尤其是青年入)擔
憂,實在是把人之憂。每一代人都會有他自己的問題,但既不能看得太重,最終也
要靠他們自己來解決問題。青年本是多變,記得80年代初,很多人都為當時某些青
年喜歡戴蛤模眼鏡而痛心疾首,現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青年人自己也不戴了,即使
有個別人戴大家也習以為常了,——一要相信青年,二要相信時間:這大概也是我
的兩個基本信念吧。”
我為錢理群先生的這兩個基本信念而叫好,同時也想把它們轉贈給吳小如先生。
把人何必憂天塌呢?青年不是沒有腦子的蠢貨,他們自會“拿來”,並拋棄那些無
益的東西。
老一輩人可以給出一些善意的建議,但切忌下“必須服從”的命令。
再把問題推進一步:作為一名知識人,應當對性、對文學作品中的性描寫持怎
樣的態度?吳小如痛斥道:“一家出版社究竟靠什麽樣的暢銷書來贏利、發財?一
家書店究竟要把什麽樣的書賣給讀者才算符合職業道德?”我想以同樣的方式問吳
老:一個古典文學研究者、一個戲曲研究者,如何面對那些有性愛內容的研究對象?
《詩經·召》就有這樣的句子:“市女懷春,吉上誘之。……舒舒脫脫兮!無
感我帆兮!無使犬也吠!”末尾三句,翻譯成現代白話文就是:你慢一點,別那麽
猴急嘛!
別拉我的裙嘛!別把狗弄得叫起來,會讓別人聽見的!顧頷剛曾說:“這明明
是一個女人為要得到性的滿足,對於異性說出的懇摯的叮囑。”秦觀名作稱庭芳》
有:“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犧廂記)寫張生與雀鳥營幽會時,
有一句“我將這鈕扣兒松,把縷帶地解”,梅蘭芳唱的(壞女孩)中也有“小小香
吻已張開,小小鈕扣已松開”的歌詞。《紅樓夢》中則有“女兒樂”一類的打油詩。
吳老是推崇《詩經》、唐詩宋詞、《西廂》、《紅樓》以及梅蘭芳大師的,但對於
這些“王小波化”的傾向如何解釋呢?可惜他不是孔子,有“刪詩”的資格;也不
是新聞檢查官,有“開天窗”的權力。
要是對性描寫沒有正確的態度,那麽在欣賞文學作品時便會存在嚴重的障礙,
所謂“道學家見淫”是也。把性看作惡的、醜的,這是一種變態的觀念。魯迅先生
在《寡婦主義》一文中有精辟的分析:“生活既不合自然,心態也就大變,覺得世
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惜,看見有些天真快樂的人,便生恨惡,尤其因為壓抑性欲之
故,所以於別人的性底節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其實這也是勢所必至的
書:為社會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裝作純潔,但內心卻終於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牽
掣,不自主地合動著缺憾之感的。”這便是道學家的本質。高姿態是緣於“低欲望”
的。
道學家成不了文學欣賞者和批評者。道學家以“刻薄之心‘現物,所見皆淫。
而一名理性與情感都健康的現代知識者,最忌”泛道德主義“。在泛道德主義的立
場下,所有的判斷都是偏狹的。
如果說吳小如先生以上的觀點尚有一定的“合理性”——困於他的生活經歷、
知識結構,對現實失卻“了解”,從而輕率的作出錯誤的判斷;那麽在文章結尾處
的幾句話便讓我不寒而栗了。他強調說:“‘主旋律’這個詞兒的內涵,並不局限
於政治內容這一較小的範圍之內。”言下之義是,應當把“主旋律”擴大到文化、
思想、教育等一切領域。更深的一層意思是:王小波的作品在文學領域不屬於弘揚
真、善、美的主旋律,而是宣傳假、惡、醜的逆流,因此應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
打。這是典型的張春橋、姚文元的思維:族非我類,一概掃除。
正常的批評是允許的。但是想借助“主旋律”的旗號以及打出這面旗號的權威
力量來嚇唬人,卻不是一個人格獨立、思想自由的知識分子所應有的言行。我想起
新文化運動中林琴南與蔡元培關於文言白話等一系列問題的辯論,林琴南最後黔驢
技窮,使出的殺手銀便是寫了《荊生》、《妖夢》的小說。讓“偉丈夫”來將一班
“反賊”統統擒殺。
而他所希望的,則是讓軍閥徐樹鋒出來主持“公道”,掃蕩群魔,還我朗朗乾
坤。吳先生的語氣與林琴南何其相似,不管有理無理,祭起“主旋律”的翻天印,
饒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也會被打得落花流水。
但這樣做不僅違反了學術規範,而且喪失了知識分子的起碼人格。批評是一種
工作,正如福柯所說:“清一本書,談論一本書是人們為自身、為自己的利益和改
變自己而從事的實踐。認真談論一本人們不喜歡的書,或者試圖在談論一本人們有
點喜歡過頭的書時保持適當的距離,這種努力可以使某種東西從寫作過渡到寫作,
從書本過渡到書本,從作品過渡到作品…然而批評似乎忘記了這一功能而轉向政治
——法律功能,即揭露政治對手、判斷和判決,或者判斷和頌揚某人。這是最貧乏、
最枯燥的功能。”當個體的反應與機構的機制緊緊地混在一起的時候,真的批評也
就消失了。《開卷無益王小波》這是一個斬釘截鐵般的題目,它表明了批評者的
“警察化”,批評者成為一個既定秩序的維持者,誰不遵守規則,他便吹響笛子,
罰犯規者出局。批評者與被批評者是處於不平等的地位。因為批評者代表著“主旋
律”。
這正是我最感到痛心的地方。魯迅說得好,“每一個破衣服人走過,叭兒狗就
叫起來,其實並非都是狗的主人的意旨或使噱。叭兒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嚴厲”。
王小波自有他的缺點,但批評即批評,誰要狐假虎威地“鞭產”,我會“路見不平,
拔刀相助”
的——盡管我是一個無甚武藝的文弱書生。總結我的想法,無非三條:性並非
都是醜的,青年人會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批評不是扣政治帽子。所以,把人何必
憂天塌呢?王小波是否開卷有益,還是讓讀者們自己判斷吧!
魑魅人間
——奧威爾的《動物莊園》與《一九八四》
喬治·奧威爾(Geome orwell),1903年生於英國殖民地的印度,童年耳聞目
睹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尖銳的沖突。與絕大多數英國孩子不同,他的同情傾向
悲慘的印度人民一邊。少年時代,奧威爾受教育於著名的伊頓中學。後來被派到緬
甸任警察,他卻站在了苦役犯的一邊。30年代,他參加西班牙內戰,因屬托派而遭
排擠,回國後卻又被劃入左派,不得不流亡法國。二戰中,他在英國廣播公司從打
反法西斯宣傳工作。
1950年,死於纏綿數年的肺病,年僅47歲。
奧威爾短暫的一生,顛沛流離,疾病纏身,郁郁不得誌,一直被視為危險的異
端。
在他為數不多的作品中,《動物莊園》與《一九八四》影響巨大,他以先知股
冷峻的筆調勾畫出人類陰暗的未來,令讀者心驚肉跳。他將悲喜劇融為一體,使作
品具有極大的張力。英國人生性拘謹,但英國的諷刺文學卻一枝獨秀,自喬臾以下,
斯威夫特、狄更斯、查米亞丁,代有才入,各領風騷。奧威爾的卓異之處就在於,
並非僅僅用小說來影射個別的人與卡,而是直接揭露語言的墮落。在奧威爾眼裏,
語言是掩蓋真實的幕布,粉飾現實的工具,蠱惑民心的藝術。他堅信在一個語言墮
落的時代,作家必須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在抵抗暴力和承擔苦難的意義上做一個永
遠的抗議者。
夏誌清教授認為:“西方文學自伊索寓言以來,歷代都有以動物為主的童話和
寓言,但對20世紀後期的讀者來說,此類作品中沒有一種比《動物莊園》更中肯地
道出當今人類的處境了。”《動物莊園》的故事發生在曼納莊園。從前,被人豢養
的禽畜行屍走肉地生活著。一天夜裏,動物們在谷倉中聽了雄豬老麥哲所講的夢,
仿佛聽了一堂福音傳道或啟蒙教育課,任人宰割的動物從此認清了受人剝削、被人
奴役的處境。不久他們群起暴動,趕走主人瓊斯,自己當家作主,推行“動物主義”。
動物莊園建立伊始,全體動物享有平等權利,開始嶄新的生活。然而,正當莊園籠
罩在大家庭式的溫暖之中的時候,正當動物們任勞任怨,忍受委屈,遷就現實的時
候,當權者卻開始用新制度為自己撈取特權。豬群占據了領導地位,他們的兩大領
袖拿破侖與斯諾鮑展開殊死搏鬥。多次較量後,前者終於獲勝。
“革命”何以墮落?動物莊園裏,連幾個字母也學不會的雞鴨牛羊根本不知道
如何爭取管理莊園的權力,把一切拱手讓給“有非凡學識”的拿破侖。正如黑格爾
所說:“麻木和冷漠的民眾是專制政體最穩定的群眾基礎”。奧威爾在作品中塑造
了一匹叫鮑克瑟的老馬,他忠心耿耿地為拿破侖工作,一生中有兩句名言:“我要
更努力地工作”、“拿破侖同誌永遠正確”。他從不思考,沒有疑惑,活得充實,
活得愉快。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只相信被告知的結論。鮑克瑟年邁力竭而亡,
死後卻被主人賣給屠夫,以一張皮,一副骨頭換取威士忌喝。拿破侖在鮑克瑟隆重
的追悼會上,一邊喝著威士忌,一邊鼓勵家畜家禽都向死者看齊,做動物莊園“鞠
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模範成員。
斯奎拉是群豬中指鹿為馬的宣傳家。他的拿手好戲就是把莊園的今昔作對比,
他常說的“你們沒有誰希望看到瓊斯卷土重來吧”這句話,成為一切異議和不滿的
成員頭上的緊箍咒。愈是把過去的處境描述得可怕可怖,很成問題的現狀逾是顯得
美不勝收。於是,缺乏理解能力的動物們欣然接受了實際上更加殘暴的奴役。作為
領導階級的豬群把牛奶和蘋果留給自己享用,而其他動物卻忍受饑餓,斯奎拉的解
釋是振振有詞、理直氣壯的:“你們不會把我們豬這樣做看成是出自自私和特權吧?
實際上我們豬根本不喜歡牛奶和蘋果,我自己就厭惡它們。我們食用這些東西的唯
一目的是保護我們的健康。我們是腦力勞動者,莊園的全部管理工作和組織工作都
要依靠我們。我們夜以繼日地努力工作,為大家的幸福費盡心機。因此,正是為了
你們,我們才喝牛奶吃蘋果。”動物們呆頭呆腦地認可了斯奎拉的合理化解釋,反
而對豬群感激涕零。斯奎拉玩弄語言如同玩弄魔方與七巧板,用語言篡改過去,粉
飾現在,許諾未來,把殘暴和無恥置換為崇高和無私。
一個新建的強權社會,必然需要一個“公共汙水溝”,即傾瀉仇恨與怨毒的場
所。
在權力鬥爭中失敗、逃之夭夭的斯諾鮑恰恰充當了一個虛擬的靶子。拿破侖將
斯諾鮑作為“革命最危險的敵人”,讓所有成員都時刻警惕斯諾鮑的復辟。這樣,
動物們的視線就被轉移了,革命的質變也就得以悄悄完成。凡是與斯諾鮑相關的跡
象在某處出現,施暴者便抓住借口,從蛛絲馬跡中順藤摸瓜,搞出驚世駭俗的大案
要案來。凡是自己的統治露出破綻時,便把斯諾鮑作為替罪羊,所有的過錯一古腦
地推到他的身上,這個假設的敵人永遠也無法反駁。黑白對照,黑者愈黑、白者愈
白,合理永遠合理,不合理永遠不合理。
當語言的作用運用到極限時,猙獰的面目便暴露出來。九條惡犬為拿破侖開道,
順者昌逆者亡,當年制定的七戒被刷掉,“四條腿好,兩條腿壞”變成“四條腿好,
兩條腿更好。”最終把“動物莊園”又改為“曼納莊園”。不存在真話,也不允許
講一句真話。一切都在不斷被修改,目的就是為了磨滅動物們的記憶,讓幸存者不
再對暴政、非正義和公開的醜劇產生絲毫的驚奇。群豬豎起兩條腿走路,在大廳裏
與其他莊園主舉杯聯歡。此時此刻,其他動物默默待在窗外,“從豬看到人,又從
人看到豬,再從豬看到人;但他們已經分不出誰是豬誰是人了。”這個結尾是意味
深長的。莊園建立之初的教條“全體獸類生而平等”下面增添了一行“但某些獸類
比其他獸類更加平等”。這一行修正輕易地取締了平等的實質,使極權主義的秘密
昭然若揭。康正果先生的書評譯摘了奧威爾《文學的受阻》中的一段話:“極權主
義認為,歷史是被創造出來的,而非有待認識的東西。一個極權主義的政府實際上
就是一種理論專政,為了鞏固這個專政,其統治階級必須被說成是絕對正確的。但
事實上世間並無不犯錯誤的人,所以,為了讓人們看到這個或那個錯誤似乎並不存
在,或者這個或那個勝利確已取得,重新編造過去的事件就在所難免了,這樣一來,
每一次在政策上發生重大變化,就得相應地改變理論教條,乃至重新評價主要的歷
史人物。這類事情當然隨處可見,但在那些任何時候都只允許有一種觀點的社會中,
它顯然容易導致公開的弄虛作假。極權主義其實就是要求不斷更改過去。既然不可
能達到絕對的真實,彌天大謊與撒點小謊同樣都無關痛癢。在極權主義看來,整個
歷史記載都是偏頗不確切的,或者從另一個方面說,現代物理學已證實我們視為真
實的世界乃是世界的虛象,因而相信感覺便是低下庸俗。一個固步自封的極權主義
社會往往要建立一種早發性癡呆癥的思想體系,很多常規雖在日常生活和某些特定
的科學中行之有效,但政治家、歷史家卻可以對其漠然視之。”
《動物莊園》的寓意正在於此。這部作品是在奧威爾供職於BBC 時利用4 個月
的業余時間創作的。剛開始,由於小說題材敏感、主題尖銳,竟有12家英美出版社
拒印。而一旦出版,立即引起巨大的轟動,在英美讀書界獲得經久不衰的好評。英
國書商協會列出的二戰以來最佳英文小說的名單上,《動物莊園》與《麥田的守望
者》、《蠅工》等巨著並列而毫不遜色。而在另一部作品《一九八四》中,奧威爾
更深刻地探究了當代社會中的權力問題。
故事發生在1984年(即奧威爾創作此書時的30多年後)的“海洋國”。“海洋
國”
的統治階級是“內黨”,“內黨”的領袖是“老大哥”。“老大哥”從不露面,
他的大幅照片戶內戶外卻到處張貼。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盯著臣民。主人公溫斯頓
僅僅屬於“外黨”,跟所有同誌一樣身穿清一名的藍布工人套頭衫褲。他服務的機
關是“真理部”。政府除了“真理部”以外還有三大部:“和平部”、“仁愛部”、
“富裕部”。
四大機構各占據一座300 米高的金字塔式建築。建築外邊大書特書黨的三大原
則:“戰爭就是和平”、‘咱由就是奴役“、”愚昧就是力量“。溫斯頓擔任”記
錄科“的科員,工作是修改各種原始資料,從檔案到舊報紙,全都根據指示改得面
目全非。溫斯頓的家與所有私人居室一樣,有一個無孔不入的現代化設備,叫做”
電子屏幕“。每個房間右首墻上都裝有這樣一面長方形的金屬鏡子,可以視聽兩用,
也可以發號施令,室內一言一語,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不受這面照妖鏡的監視和支
配。平時無打,電子屏幕就沒完沒了地播送大軍進行曲、政油運動的口號、或”第
九個三年計劃“超額勝利完成的消息。
這些噪音由中央樞紐控制,個人無法關掉。
在這種環境裏,沒有什麽“私人生活”可言。溫斯頓卻躲到角落裏偷偷地記日
記。
記日記是大逆不道的思想罪,早晚會被“思想警察”抓入大牢中去。逮捕永遠
是在深更半夜,在睡夢中被驚醒後,有可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溫斯頓仍然忍不
住胡思亂想,在胡思亂想中探索真理。這時,他結識了女友裘麗亞。在黨的眼裏,
戀愛是罪行,兩人的幽會全是偷偷摸摸的。海洋國把性愛規定為“我們對黨應盡的
義務”,並且不允許離婚,溫斯頓與妻子分居了10年,個人生活極其痛苦。故與裘
麗亞之間,由性關系發展到愛情。另一個影響溫斯頓極大的人是內黨高級幹部奧伯
蘭。奧伯蘭外表看上去,是一個與溫斯頓一樣面目清秀的知識分子。在與奧伯蘭的
會面中,溫斯頓被告知,對方是反黨組織“兄弟會”的成員。奧伯蘭傳授給溫斯頓
兄弟會領袖高斯坦的著作《寡頭集體主義的理論與實踐》。讀了這本書,溫斯頓明
白了近代極權政治的奧秘和海洋國立國的來龍去脈。奧伯蘭意味深長地對他說:
“總有一天我們會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令溫斯頓大為感動。
在一次幽會中,溫斯頓與女友雙雙被捕。在監獄裏,溫斯頓遭受了慘無人道的
酷刑,最後被送到一間砌滿曲磁磚的牢房裏,四周的燈點得雪亮。鐵門一響,獄卒
又送進一個新犯人,溫斯頓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恩師奧伯蘭。溫斯頓驚
呼:“你也被捕了?”對方卻狡詐地一笑。原來,奧伯蘭就是“思想警察”的大頭
子,早在7 年前就開始監視溫斯頓了。這時,奧伯蘭開始了拷問,幾千瓦的燈光照
耀得溫斯頓連眼睛都睜不開,牢獄如同白晝。溫斯頓這才明白奧伯蘭告訴他的話:
“我們會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
溫斯頓被打得體無完膚,滾在地下死去活來。他什麽都捐認出來:暗殺領袖、
盜竊公款、出賣機密、散發傳單、煽動暴亂、信仰宗教、謀殺發妻、當外國好細、
做“兄弟會”的走狗……奧伯蘭還不滿意,一面控制著絞痛的電盤,一面跟溫斯頓
討論權力和真理的問題。這一段對話是全書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奧威爾的點睛之筆。
溫斯頓說:“宇宙間有一種精神,有一個準則,會把你們打敗。”奧伯蘭接著問道:
“難道你不相信上帝?”溫斯頓不信上帝,便回答說:“我相信‘人的精神’。”
奧伯蘭一陣狂笑。將溫斯頓衣服剝光,讓他站在三聯衣鏡前看自己骨瘦如柴、不成
人形的身體。羞辱他說:“看看你自己的樣子!看你的全身骯臟,看你腳趾間的汙
垢,看你腿上令人作嘔的膿瘡。
知不知道你騷臭如山羊?可能你自己聞不出臭味來了。你看看我,我的拇指和
食指可以圈住你的臂膀,折斷你的頸項就像折斷胡蘿蔔一樣不費力!“奧伯蘭進一
步說,黨的目的不僅是摧殘他的肉體還要改造他的心靈。溫斯頓仍然堅持久性可以
克服黨性,在眾口一辭”二加二等於五“的世界裏,他認為‘咱由即是能說二加二
等於四的自由”,此項堅持實質上即維護了愛好真理的自由。兩人之間驚心動魄的
鬥爭形式,在人類文明史上比比皆是:《聖經》中約伯的追問、《解土德》中的浮
士德與魔鬼的賭註,《地下室手記》中地下室主人的獨白。奧威爾的悲觀勝過此前
任何一位思想家,他筆下的溫斯頓最後無法戰勝“一零一號刑室”的恐怖,終於屈
服了。他出賣女友贖出自己,恢復了健康,卻成為政府裏循規蹈矩的廢物。他“戰
敗”了自己,死心塌地地說“二加二等於五”,死心塌地地崇拜“老大哥”。《一
九八四》的副題是“歐洲最後一個人”,奧威爾通過溫斯頓的死亡表現了他自己對
人類的絕望。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什拉瑪佐夫兄弟》中曾表達過這種絕望,宗教法
庭的庭長對重到人間的耶穌說過這樣一段話:“人民只要面包,不要什麽自由,你
聽強調的人對善惡有選擇的自由,只能增加他們的痛苦。我們天主教假你之名,實
為魔鬼效力。但人民只要聽話,都有面包吃,生活很安定。你再度降世,擾亂我們
建立的秩序,明天就把你活活燒死。”而奧伯蘭的理論亦有異曲同工之妙:“黨為
自己的利益而爭取權力。我們對別人的利益不感興趣,我們的興趣專在權力。”
奧威爾早年是激進主義者,一旦回頭是岸,對極權主義的了解就極為深刻,在
奧威爾看來,20世紀以前的極權主義僅僅是限制人性,因此天才至多被目為瘋子,
陽恩安耶夫斯基們仍有寫作的權力;而周世紀的極權主義則直接摧毀人性,像溫斯
頓這樣的思想者從肉體到靈魂都被消滅了。奧威爾的憂慮是深遠的:“如果極權主
義成為我們普遍的生活方式,那麽所有其他的人類價值,象自由、博愛、正義、對
文學的喜好、對平等的對話、文理清晰的寫作的喜好、肯定人人皆有道德情操的信
念、對大自然的愛、對獨特的個人化行徑的賞悅,以及愛國心都將歸於消滅。”
奧威爾十分關註語言體系毒化的問題。《一九八四》中的海洋國有三個神聖不
可侵犯的教條:第一是“過去的改變性”——過去的火是沒有客觀生命的,它僅僅
存在於文字記錄和人的記憶裏。內黨控制了所有的記錄,也就同時控制了人的思想。
這樣一來,歷史自然可以隨意改造。第二條是“雙重思想”、即同時接受兩個相互
矛盾的農實:一面故意撒謊騙人,一面誠心誠意地相信自己的謊言;一手遮蓋客觀
事實,一手卻緊握這個事實,等到於己有利時便拿出來使用。第三個教條,是以
“新語”為革命的最終目標。
“新語”的全部目的是縮小人類的思想範圍,因此真理部研究科雇用大批學者
日以繼夜地編寫(新語詞典》,使人們擁有的表達思想的語言少得連思想犯罪也不
可能。“新語”
在本質上而言,是一種指鹿為馬的服務於權力的語言體系。在《一九八四)的
末尾,有一個名為“新語規律”的附錄,使小說更添一分逼真的感覺,亦使盲目樂
觀的讀者開始反思自己所操作的語言系統。
法西斯主義為何風靡全球?群眾為何逃避自由的職責?現代人的性格究竟出了
什麽問題?生產力的解放會不會帶來人類精神的解放?半個多世紀以後,奧威爾視
為“未來”
的“一九八四”早已為我們逾越,但奧威爾思考的問題一個也沒有過時,重讀
(動物莊園)與(一九八四)兩本沈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書,我們看到的是人類
自身的脆弱。
弗洛姆的(逃離自由》與海耶克的《到奴役之路》可以看作是奧威爾兩部小說
最好的註釋。奧威爾自己說,若不是肺病的折磨,他的小說的結尾還不至於如此悲
觀。詩人余光中在《致奧威爾》一詩中曾寫道:“垂死的肺病患者,三十三年前J
自己的喘息都已不繼/就咳盡你一腔的熱血。”然而,思想的力舉是無窮的,盡管
思想者是如此願弱。奧威爾在思考,奧威爾的每個讀者也在思考。只要有人在思考,
人類就不會在“一九八四”
成為一座“動物莊園”。這也許是我唯一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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