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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們
阿瑞斯山天然半圓形劇場人山人海。雅典最高民眾法院及陪審法院5000人會的
十分之一組成的陪審團業已就座。
這是雅典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審判。審判的罪人是全希臘最有名望的人——蘇
格拉底。他的罪名是“不承認國家信奉的神,另立新神,腐蝕青年”。
蘇格拉底出生的時候,不是以哭聲而是以笑聲向世界致敬的。少年蘇格拉底在
父親的培養下,已雕刻出偉大的作品,受到伯利克裏的賞識。但他就在取得一位雕
塑家最輝煌的成就之前,轉行研究哲學——與其雕塑石頭,不如塑造人的心靈。
盡管祭司宣布,蘇格拉底是最聰明的人,但他自己強調說,他不是有智慧的人,
他並不擁有真理,但他是一個探索者、研究者、真理的熱愛者。他解釋說,這就是
“哲學家”這個詞所表達的意思,即智慧的熱愛者,智慧的尋求者,而與“智者”
相反,即與自稱有智慧的人相反。他認為,政治家必須是哲學家——他們還有重大
的責任,它們必須是真理的探求者並且知道自己的限度。
蘇格拉底的生命在街道上、運動場和廣場裏。他滔滔不絕地跟幾十、幾百個弟
子和信徒談話;或者赤足行走、突然站住,在街道中央立成一棵樹。按照波普的說
法,他是道德主義者和感情主義者,“他典型地屬於這樣的人,他批評任何形式的
政府的缺點,但他又承認忠一戶國家法律的重要性”。他是純粹的民主派,他曾勇
敢地反對三十倍左的獨裁政權,他更勇敢地反對日益失去自身真正目的的民主制。
於是,統治者和庸眾把他指認為“反對民主的叛徒”。
蘇格拉底自己一生中沒有寫過一行字,他的思想通過弟子們則已錄部分地流傳
下來。
‘推想要推動世界,就讓他先推動自己。“他領會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做一只”
牛虹“,把民眾從冷淡、馴服、自我安慰中喚醒。”不管有什麽權威,我也只依賴
於找知道得很少的這個認識。“他是個教育家,他相信教育的使命也是政治的使命。
他認為改善城邦政治的途徑就是教育公民進行自我批評。上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宣
稱自己是”這個時代唯一的政治家“。
這樣的人無論在怎樣的體制下都是最危險的人物。獨裁者克裏提阿斯說:“我
們要除掉長庤瘡的羊羔,庤瘡傳染得愈快,我們愈要加緊清除。”民主政體下的執
政官阿尼特說:“這個流浪漢恨不得把我的腸子挖出來。”於是,一道一道的禁令
下來了:禁止蘇格拉底跟30歲以下的青年人談話。
要以塑造活人的靈魂來代替塑造靜止的人體,這是一種天真而危險的疾好。然
而,命運選擇了蘇格拉底。他擺脫不了命運,命運像蠍子一樣蜇得他發痛。他一貧
如洗,承受妻子的責罵;他如履薄冰,面對敵人的暗箭。最可怕的還是那些他所熱
愛的、教導的。
為他們的利益而奔波的雅典公民們,他們背叛了哲學家,卻宣布哲學家是叛徒。
法庭上,由陪審員向瓦罐裏投豆子——白的代表無罪,黑的代表有罪。結果,黑豆
比白豆多,蘇格拉底這位民主的捍衛者卻被民主所處死,這位創造民眾命運的人卻
被民眾決定了他的命運。此時,他發現自己未能戰勝人在走向真善美道路上的主要
障礙——“貧困的邪惡”
和“黃金的邪惡”。窮人和富人居然聯合起來處死他。他終身與不平等作戰,
“我的智慧在此枯竭,我的痛苦和憂患由此開始”,但他卻成了公認的罪人。
弟子們勸蘇格拉底逃走,他堅決地拒絕了。他將以他的死來申明民主的不完善、
法律的不正義。這是一個人對人類的背叛。正因為有這樣的背叛,人類才意識到自
己的局限和幼稚。當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換上雪白的長衫,靜靜地接過毒芹計。喝
下之前,他還微笑著欣賞碗上清晰的花紋。飲完之後,他開始在站成一排一動不動
的朋友們面前走來走去。然後,他慢慢地,吃力地走近床邊,躺下了,把一束黃金
花緊緊貼在胸前。
最後一刻,蘇格拉底笑了。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黃金花,“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太
陽——只是要讓它發光。”被宣判為叛徒、邪惡地創造新神的蘇格拉底、太陽神的
教子,直到生命的終結,對塵世生活的美,對人和自然界的和諧一致,都抱有偶像
崇拜的樂觀信念。
他的死,震撼了所有身上有太陽的人。
他的死,與耶穌的死、釋迦牟尼的死同為人類心靈史上的三塊高聳入雲的裏程
碑。
世間沒有絕對的真理,只有絕對的追求真理的人。
有史以來,無數的“權威”以“真理”的名義,毀滅真理及探索真理的人;也
有無數的“異端”對權威發出必敗的挑戰,在身敗名裂之後完成了對真理的捍衛。
茨威格筆下的卡斯特利奧就是這樣一名“異端”。“理想是一種沒有人看得到
的概念,只能通過人們的設想、人們的努力、並準備為理想而向著充滿塵土的、通
向死亡的道路而前行的人們,才能在現實世界中加以實現。”這是叛徒們所共享的
理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這一理想的存在,使人類避免了滅亡的命運。
茨威格的《異端的權利》是一本薄薄的小書,但它的份量比汗牛充棟的一部百
科全書還沈重。知識是死的,人是活的;智慧是天賦的,而人類追求智慧的精神渴
求卻是後天孕育的。與愚昧作鬥爭,除了智慧,還需要大無畏的勇氣。熱愛自由,
首先就得為自由付出巨大的、超乎想象的代價。因此,選擇“異端”的身份,這本
身就是英雄的舉動。
卡斯特利奧是一個可有可無、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公眾中毫無影響。他是一
個窮學者,黨譯書和擔任家庭教師的收入,不足以養活妻子兒女;他,一個在異國
的難民,沒有公民身分,甚至沒有居住權;一個逃亡過兩次以上的流亡者。然而,
他站了出來,當狂熱的宗教徒追措異教徒並對待不同政見者施以酷刑和火刑時,他
站了出來。
他的對手是加爾文,是日內瓦政教會一的最高統治者,是擁有數百萬信徒的新
教教宗,是權力足以同羅馬教皇抗衡的大人物。這是一場“蒼蠅撼大家”的勞而無
功的戰鬥:宗教寬容對不寬容,自主對監護,人道對盲信,個性對機械一致,良心
對暴力。就物質力投來說,人類社會的任何一個時代,後者遠遠比前者強大。
西班牙神學家塞維特斯因反對三位一體的教誨,被加爾文宣布處以死刑。“我
們判處你,塞維特斯綁赴查佩爾活活燒死,你的書稿和印就的卷積也一起燒掉,在
燒得你身體化為灰燼。這樣,你就到了未回,以此作為對所有可能重蹈作滾轍的犯
罪人們的獎告。”暴行造就f 普遍的沈默。整個歐洲默默地註視著加爾文在日內瓦
導演這出喜劇。
人人都聞到了人肉燒焦的氣味,人人都聽到了受刑者持續半小時的尖叫。加爾
文對這一“虔誠的虐殺”非常滿意,吹噓這是偉大的功績。
這時候,又一個叛徒出現了,他大聲呼小“尋求真理,說出自己所信仰的是真
理,永遠不能作為罪行。沒有人會被迫接受一種信念。信念是自由的。”意識到自
由的可貴,這本身就是極其可貴的思想。在蒙昧主義盛行的歐洲,民眾只知道恐懼,
不知道自由;只知道匍伏在神的腳下,不知道沿著神走過的尋找光明的道路闊步前
進。民眾是龐大的,卻是軟弱的,他們任由暴力要弄人道,自動交出自己的心靈。
卑微的卡斯特利奧就從這樣的民眾之中站出來,發表了《答加爾文書》。他寫道:
“把一個人活活燒死不是保衛一個教義,而是屠殺一個人。我們不應用火燒別人來
證明我們自己的信仰,只應為了我們的信仰隨時準備被燒死。”這是一個角色錯位
的法庭:“叛徒”站在法官席上,而“權威”站在被告席上。全歐洲,只有卡氏那
斬釘截鐵的聲音在風中傳播:“有自由思想的人必須反抗的不僅是獨裁主義者、教
條主義者、矯枉過正者和殘忍的殺人狂,而且是任何求助於恐怖的思想。”
加爾文手上的鮮血被曝光在陽光之下。他驚恐不安地拋出駁斥文章《惡棍的謬
論》,謾罵卡斯特利奧是小偷、流氓、讀神者,野蠻的文字一頁比一頁下流,結尾
是“願上帝消滅你,撒旦!”他調動一切力量,實施一切可能的對卡氏的打擊。加
爾文指示宗教會議通過法令,禁止在轄區內傳播卡氏的著作,並通過外交壓力,迫
使卡氏的著作無法在巴塞爾出版。卡斯特利奧說:“為什麽你把己所不欲的施諸於
人呢?我們爭論的是宗教事務,然而,你為什麽要壓制你對手的言論自由呢?”加
爾文則高興地叫嚷:“背著人叫的狗不咬人,可以不用害怕。”
加爾文的手已經卡在最危險的叛徒——主張寬容的卡斯特利奧的喉嚨上。看來,
監獄和火刑柱是這名叛徒的歸宿。幸運的是,上帝拯救了他真正的信徒。1563年12
月29日,卡氏積勞成疾,英年早逝,年僅48歲。
這場力量懸殊的戰鬥結束了。這場戰鬥仍然在繼續著。只不過換了主角,戰鬥
的性質依舊。真正的英雄,不是那些通過屠刀下的屍體得到曇花一現的統治的人們,
而是那些為了精神上的自由,為了人道主義而獻身的叛徒們。
葛蘭西是個體弱多病的駝背的孩子。家裏人給他做了一個帶鐵環的胸圈,讓他
套在身上,並把他掛在天花板上,懸在空中。大家以為這是把他弄直的好辦法,然
而背後的突起部分越來越高,後來胸前也突起了,長大以後,畸形的葛蘭西身高不
足1 .5 米。
然而,正是這個駝背的意大利人,以他非凡的創造性的思想震撼了整個歐洲乃
至世界。胡薩爾認為,葛蘭西是“列寧逝世後最深湛和最多產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
之一。”
他也是本世紀少數的幾名真正的共產主義者之一。
1926年間月8 日晚,移索裏尼發動政變。葛蘭西剛從議會回家就被捕了,盡管
他有議員豁免權。對他的審判拖了很長時間,要用充分的材料把葛蘭西描述成“顛
留分子”、“對公共秩序非常危險的人物”是不容易的。但葛蘭西早已對審判的結
局不抱幻想,他說:“我的精神狀態極好,囚此有人以為我是個魔鬼,有人以為我
是個聖人。我既不想當烈士,也不想當英雄。我認為我只是個具有堅定信念的普通
的中間人物,他不守自己的信念與世界上任何東西做交易。”看守“好心”地勸他
倒戈,倒戈後至少能當部長,他微笑著拒絕了,看守便認為他是個十足的傻子。
1928年5 月,微索裏尼指定政治法庭——保衛國家特別法庭對葛蘭西進行審判。
葛蘭西的罪名是“從書陰謀活動、煽動內戰、包庇犯罪、挑動階級仇恨”,檢察長
指著葛蘭西說:“我們要使這個頭腦二十年不能工作。”果然,葛蘭西被判處20年
4個月零5天。
然而,這個偉大的頭腦並沒有停止一天的工作,在病魔的折磨下,他完成了輝
煌的《獄中劄記》,總共2848頁,合打字紙4000頁。
審判前夕,葛蘭西給母親寫了一封信,這無疑是一篇可與《神曲》並肩的文字:
“我希望您很好地理解,從思想感情上理解:我是政治犯,也將作為政治犯而判刑。
對此我沒有,永遠也不會有任何值得羞愧的地方。說到底,在某種程度上是我自己
要求被關押和判刑的,因為我從來不想改變我的觀點。我已準備為我的觀點貢獻生
命,而不僅僅是坐牢。我只能感到平靜,並對自己感到滿意。親愛的媽媽,我真想
緊緊地擁抱您,以便使您感到我是多麽地愛您,多想安慰你,因為我給您帶來不幸,
但我只能這樣做。
生活就是如此,非常艱難。兒女們為了保持自己的榮譽,保持自己做人的尊嚴,
有時不得不給媽媽帶來極大的痛苦。“讀著這樣的文字時,我想起了林覺民的《與
妻書》。林覺民感情澎湃。葛蘭西卻鎮靜如磐石,一點也沒有意大利人的浪漫,也
許苦難早早地將他導入澄明之境。
剛入獄時,葛蘭西的健康狀況就已惡化,他掉了12顆牙齒,患有尿毒癥引發的
突發性牙周炎和神經衰弱癥。非人的監獄生活繼續毀壞著他的身體,他患上了胃病
和腦溢血。
艱苦的思考和寫作讓他失眠,“我進出牢門像一只蒼蠅,不知要飛向哪裏,也
不知要死在何方。”在病痛和監禁中,葛蘭西的“實踐哲學”逐漸成形。這是一種
批判“常識”,恢復人的“個性”的哲學,它在取代現存思想方式和現存具體思潮
時,“必然表現出愛好爭論和批判的姿態”。這名垂死的囚徒,這名“可惡”的叛
徒,以驚人的毅力,創造了一個宏大的思想體系。
1933年,葛蘭西的生命已走近死亡線。他又添上了脊椎結核、動脈硬化、高血
壓。
5 個月內體重猛減7 公斤。法西斯政府暗示,只要他謙恭他懇求寬恕,保證不
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就能重獲自由,入院治療。可是,葛蘭西認為請求寬恕便意味
著道義上的自殺。
一次昏迷之後他對趕來的牧師說:“牧師,你是靈魂的監護人,不是嗎?人有
兩種生命:一種是靈魂,一種是肉體,赦免會拯救我的肉體,但會毀了我的靈魂,
你明白嗎?”
1937年4 月27日,葛蘭西死於突發性腦溢血,享年46歲。死前,他已預料到法
西斯可恥的命運。
崇高的理想,只能屬於崇高的心靈。葛蘭西心目中的“共產主義”,比任何書
籍和廣播中的字眼都要美好千萬倍。因為他為之而獻身。被終身放逐的叛徒但丁是
文藝復興時代的豐碑,被囚系而死的叛徒葛蘭西則是20世紀的豐碑。
歌德說過,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長青,葛蘭西的思想是可以質疑的,但葛
蘭西“叛徒”的人格將像恒星一樣永恒地閃爍。
納粹德國。這個謀求全面統治的國家並不滿足於占有官方的權力部門,而是從
一開始起就追求這一目標:使各階層人民都服從領袖的絕對權力,不僅在物質上,
而且也在思想上把他們納入這個制度。內政部長弗裏克宣稱:“必須是一個意誌,
必須由一個意誌來領導”,並把必須盲目服從的黨說成是唯領袖馬首是瞻的組織體
制的基礎。黨通過街道和支部組織,深入到每一個家庭,企圖控制人民生活的每一
個方面。
放逐與效忠同時上演了。
戈培爾說,德國文化應該“保持純潔,擺脫一切有害的和不受歡迎的作品”。
焚書公開化了,一大批作家被放逐。
更多的人選擇了效忠,學者胡貝爾說:“不存在國家必須尊重的、光十因家或
離開同家的個人自由。”物理學家恩斯特、萊納德、約翰內斯、施塔克等人,寫信
辱罵愛因斯坦,聲稱存在著純粹的“德意誌物理學”。1933年5 月27日,海德洛爾
就任弗萊堡大學校長,建議把勞役、兵役、腦力勞動結合起來,革新大學精神。他
指出:“大加稱頌的‘學術自由’應遭到德國大學的唾棄……領袖本人而且他一個
人就是活生生的、本來的德國現實及法律。”任它流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仕觀
思希特勒的聲明書上簽字。
是以效忠屈從暴力換取生存,還是以背叛堅持良知,面對死亡?在這決定主義
的領域裏,無法避開價值問題。
在普遍的效忠聲裏,也出現了不和諧的背叛者的聲音。這些聲音,在陰暗的集
中營裏和空曠的刑場上回蕩著。
自希特勒政權一誕生,叛徒們就不絕如縷。受納粹迫害的年輕的社會民主黨政
治家:勒伯爾、洛伊施納、米倫多夫、賴希維因和蒙巴赫等人組織了秘密活動小組。
神職人員中,加倫·福爾哈貝爾和武爾姆主教,公開譴責大量殺死不治之癥患者、
精神病患者、畸形人和消滅猶太人。
公開的背叛出現在1943年2 月。在慕尼黑大學學習的漢斯和索菲·朔爾兄妹印
刷了大量傳單,他們不願再“為一個黨派的卑劣的統治本能犧牲自己的生命”,
“以德國青年的名義”要求“阿道夫·希特勒的國家把他卑鄙地從我們這裏騙走的
德國人最珍貴的財富,即個人自由還給我們”。兄妹倆在散發傳單時被捕,於1943
年2 月22日被人民法院判處死刑後處決。
我久久地凝視著兄妹倆的照片。他們倆驚人地相似,憂郁而深造的眸子,跟他
們的年齡那麽地不相稱。他們似乎在望著遠方,一個天水相接的地方,對於“此處”
他們毫不在意。他們只是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大學生,但他們比海德格爾更懂得
什麽叫“哲學”。哥哥的眼裏多幾分剛毅,妹妹的眼裏多幾分輕蔑。兩雙叛徒的眼
睛,至今仍在深情地註視著世界。
1944年7 月20日,施陶芬貝格上校在大本營企圖用炸彈炸死希特勒。暗算失敗
了,希特勒狂怒之下,立即將二百多人處以絞刑。此外,在幾周的時間裏,有近五
千人在集中營和監獄裏被殺害。就實際意義來說,施陶芬貝伯格爵未能實現他的暴
動計劃,但他們的“叛國”終於使神話崩潰了。行刺前夕,東線的特雷希科這樣告
知在柏林的施陶芬貝格:“行刺必須進行,不惜任何代價。即使不成功,也必須在
柏林行動。因為問題已不再在於具體目的,而是德國抵抗運動在世界和歷史面前敢
於作出這一決定性的舉動。
其他一切都是無足輕重的。“我想,當施陶芬貝格面對瞄準他的步槍的時候,
他一定在微笑。他做完了他該做的一切,他以自己的背叛交匕了一份致歷史的厚禮。
這批國防軍將領的背叛,多半還是出於未受毒化的“愛國心”;相比之下,哲
學教授胡伯的背叛則是一種更為純粹的背叛。
1943年7 月23日,慕尼黑大學哲學教授胡泊因為參予組織地下抵抗運動,被納
粹以叛國罪處以極刑。審判他的軍官百思不得其解:你是純種的日爾曼人,又是有
名望有地位的教授,為什麽要跟叛徒攪和在一起呢?是不是受了蒙蔽和欺騙,或者
一時失足?
胡伯拒絕了軍官為他開脫的好意,在最後陳述中,他聲稱康德的“絕對道德命
令”
是他采取反納粹立場的根據:“呼籲反對政治_[的胡作非為,這不只是我的
權利,也是我的道德責任。我曾以康德之範疇命令觀念反問我自己,如果我的這些
主觀準則成為普遍法則的話,將會發生什麽開情?回答只有一個:將會有秩序、和
平反對我們政府的信任。每個肯對道德負責的人,都會發出反對只有強權沒有公理
的統治的呼聲。我要求:把自由還給人民,使他們掙脫奴役的鎖鏈。我確信,無情
的歷史進程,必將證明我的希望和行為是正確的。”
叛徒們以他們的背叛標定了何謂正義,他們握住了正義的內核,歷史所做的,
僅僅是完成一次命名。
中國地大物博,什麽都有,就是少有叛徒。這個龐大的帝國裏,盛產鄉願、老
好人、和農佬,人人都是“會做戲的虛無黨”。他們從來沒有相信過什麽,因此也
不會背叛什麽,最多不過是在舊朝的衣冠外面套上新朝的衣冠而已,那絕對不是
“叛徒”。
20世紀的中國,魯迅堪稱徹頭徹尾的叛徒。先生逝世前所寫的《狀吊》,是一
篇奇怪的文章。女吊是紹興地方戲裏的女鬼角色,即“帶有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
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那時,先生的生命猶如一盞即將燃盡的油燈,童年的記
憶浮出昏濁的冰層,那長袖飄飄的女吊,一直就深藏在他心靈的深處。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是對俗人而言。先生即死,其言仍不善。“被壓迫者
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
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
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因此,他像磁頭鷹一樣,終生作惡聲。“讓他們怨
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在未死之前,裏不管將來,先非撲死你不可”,先
生已然背叛了西土的“紳士風”和中土的“君子風”,必然是一頭孤獨的、受傷的
狼。
魯迅不僅選擇了背叛,而且選擇了對背叛者的背叛。背叛者們想把他奉為教主,
正如毛澤東經典的評價:“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
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然而,魯迅卻再次抽身出來,與這個“大方向”逆向而行。
他發現周揚等人是拿著鞭子的“奴隸工頭”,那麽這個工頭之上呢?魯迅沒有說,
但他對革命成功後自己被送上斷頭臺的命運早已成竹於胸。早逝是先生的幸運,否
則先生的命運從他的精神傳人胡風、蕭軍的命運中不難推測出來。
《孤獨都》是先生最好的小說。魏連星“素性這麽冷”,“兩眼在黑氣裏發光”,
走路是“一個人悄悄地陰影似的進來了”,在母親靈前的那一幕,堪稱現代中國知
識分子所能發出的最強音,“他流下淚來,接著就是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
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爆叫,慘傷裏夾著憤怒和悲哀……”那淒烈的Ilg 聲
常常把我從夢中驚醒,這哪裏是“代表大多數人”的“民族英雄”的聲音呢?先生
既失去了自我,也喪失了他老——他的行動賴以獲得意義的一種規劃的理想。於是,
他只是跟黑暗搗亂,這是他唯一的樂趣。
“背叛者”們想讓“教主”充當木偶,他們在後面拉線指揮,可先生拒絕當
“教主”。這樣,“教主”便成了“叛徒”。郭沫若說,魯迅是法西斯蒂,是封建
余孽;成仿吾說,魯迅是三重的封建余孽、四重的反革命。郭沫若、成仿吾畢竟是
當過“叛徒”
的,比陳西建、齊宜林之流有眼力得多,他們看出了先生的“三重”、“四重”
性,即對反叛的反叛。
反叛已經墮落為獨裁——把至高無尚的權力交給一群其本身不具有民主理念而
又從社會結構的所有其他部分孤立出來的反叛精英,這樣做完全是錯誤的,誰最了
解先生‘ZW秋日最了解先生。溜秋白是怎麽死的?不是死十國民黨之手,而是死於
共產黨之手。
後者是法官,前者是別子手,兩個政黨都是“昨日世界”的反叛者,他們卻罕
有地攜起手來,執行了對一介書生的死刑。1935年6 月18日,溜秋白在福建長汀含
笑就義時的槍聲,不知遠在上海的導迅是否聽到?秋白的命運就是會迅的命運。秋
白說過,日迅是“逆子貳臣”,他自己也是。
所有的話都是多余的了。華小栓吃人血饅頭僅僅是因為愚昧,但現在有比愚昧
更可怕的東西。秋白因此而死。先生這樣寫道:“他們在社會的冷笑惡哭迫害傾陷
裏過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裏漸漸平塌下去了。”先生不需要那麽輝煌
的。萬人空巷的、不是國葬的同葬。那長沃的隊伍裏,多半是他的敵人。即使是擡
棺的青年裏,也沒有幾個是合格的學生。
增田涉在《男迅印象》中說:“他的風貌變得非常險峻,神氣是凜然的,盡管
是非常戰鬥的卻顯得很可憐。”人們只註意到先生偉大的一面,卻看不到他“可憐”
的一面。
我相信,越到晚年,先生越發“可憐”。活在這樣的地方,活在這樣的時代,
他大口喝酒,大口吐血。許廣平說,魯迅“成天靠著藤椅,不食不言。鐵青的肉色,
一動也不願動,看了真叫人難受”,許壽棠也看見魯迅“神色極憊,不願動彈,兩
勝瘦得像敗落的絲瓜”。這是怎樣一種可憐呢?最後,先生連人也不想做了,想做
鬼,做“女吊”,因為“女吊”決絕於惡的人世。
還是汪暉說得好,“魯迅不僅‘在’不屬於一個世界,而且‘在’同時不屬於
兩個世界。”這就註定了他死後也休想獲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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