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蕾哪,那個人
魯迅生平展在魯迅博物館開幕了,這次展出了許多珍貴的照片,有兩張給我留
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一張是在廈門郊外的亂墳堆中,海風吹亂了先生的頭發,身
後是重重疊疊的墳,“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這真的是人間嗎?我忽然想起《紅
樓夢》中所說的“鐵門檻”與“土饅頭”來,克家著名的詩句:“有的人活著,他
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被無數人吟誦,其實詩人並不理解魯迅,真的
魯迅在活著的時候便已自“非人間”死去,世間有誰像先生一樣樂意在墳頭照像?
另一張則是魯迅與一群青年在一起,身穿長衫的先生安坐在寬大的藤椅中,雙腿交
疊,指間夾一只點燃的香煙,對熱愛文學的年輕人侃侃而談。四五個西裝整潔的青
年畢恭畢敬地環繞近旁,他們欠坐在椅沿上,如醉如癡地傾聽著。我想,倘若上帝
讓我實現一個心願,我的選擇必定是:穿越時空隧道,成為那幾名傾聽者中的一個。
有一次,聽張中行先生的講座。張老作為北大中文系的老前輩,講到明年代魯迅有
一次到北大作講演,“很可惜,那天我不知在忙什麽#,沒能去聽,錯過了與魯迅
先生的一次見面。”m 高齡的張老追憶往會,如絲如縷,清晰可辨。一時間,我被
什麽東西打動了:坐在我面前講臺上的老人,是一位曾擁有過跟魯迅見面的機會的
老人!原先好端端的時空忽然錯亂起來,晃動著的窗玻璃讓陽光也晃動著,我看到
了先生那雙橫眉下的眸子,那雙自兩千年歷史中看出“吃人”兩個字的眸子。
“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
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並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
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於風沙中的癲痕。”這是魯迅在1925
年12月對日深夜,回顧自己的生命歷程,所寫下的一段文字。每次讀到這段文字,
我都像被石塊砸中腳趾一樣,感受到一種鉆心的疼痛。與我同宿舍的一位“逍遙派”
經常用嘲笑的口氣對埋頭寫作的我說:“你整天寫啊寫啊的,有什麽意思,多少人
讀呢?”此君家境良好,用度闊綽,女友漂亮,工作也已找定。雖與我同為中文系
的學生,卻從不拿筆寫文章。然而,我無法反駁他,他於我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
我只能經營一個蒼白的紙上世界,而他在現實世界中比我優越得多。他就像參孫一
樣,推倒了支撐宮殿的柱子,我對於崩塌無能為力。直到與魯迅的這段文字淬然相
遇,先生自己也意識到了文字的“無聊”,如何才能“有聊”呢?先生沒有說,先
生講了一個“神”的故事,或者說,一個“人”的故事。
“突然者,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沈酣於大歡喜和大悲憫中。他的腹
部波動了,悲憫和咒詛的痛苦的波。”在《野草·復仇其>中,魯迅重現了《聖經》
中基督耶穌被殺的場面。實際上,魯迅也像耶穌一樣,被懸在不可戰勝的虛空之中,
低頭以沈默面對津津有味的看客們。魯迅只會寫作,而看客從不讀書報。對於耶穌
來說,“上帝離棄了他,他終於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
都釘殺了”。對於魯迅來說,他所處的時代太殘酷了,一切超前性的思索和探究都
因這殘酷而顯得奢侈,他能夠走出鐵屋子,卻割舍不下鐵屋子裏熟睡的人們。
盡管熟睡的人們把他當作可惡的驚夢者。“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
鬼……”魯迅本能地拒斥著“人”的命名,把自己比作狼、貓頭鷹、駱駝,正是這
些動物的身上,他尋找到了一個更真實的自我。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讀到孫都編的《褻瀆的魯迅》,其中有一篇蘇雪林的文
章晤對魯迅由欽敬到《反對的理由》,她這樣寫道:“魯迅一輩子要人歌頌他,擁
護他,愈是肉麻濫惡的談詞,他愈聽得入耳;愈是卑躬屈節的醜態,他愈看得入眼,
他嘴裏提倡青年的‘狂捐精神’,實際上則要青年像狗似地對他馴服。”其實,這
種被褻瀆的命運,魯迅早已料到,他曾寫到躺在棺材裏的自己對盤旋在身邊的青蠅
和蚊子的無可奈何。魯迅始終在身上帶著短刀。在北京時代,他把短刀藏在破褥下
面,學生中傳說是自殺用的。
可是魯迅自己說,“用幹護身”。去世之前,魯迅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在走
路的時候,忽然有個壞人從路旁隱蔽處跳出來,被自己回手用短刀給殺了。耶穌是
不會殺的人,魯迅卻不忌諱殺人——他知道,就在自己的一族人當中有敵人,絕不
可寬恕的敵人,必須用短刀幹掉的敵人。因此,他終身帶著短刀。
輝煌的龐培城毀於一座火山。對中國來說,魯迅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火
山。
蘊藏在冰冷的雪地下的是灼熱的熔巖。一旦觸摸,便會被燒傷,甚至被熔化。
有朝一日,終將洶湧而來,像鐵流一樣,淹沒“死的時代”。
卡拉OK廳中的男人和文人們在這座並不貧窮也不富有的小城,開張最多的是卡
拉OK廳。這座城市剛剛開始經濟的騰飛,老城轟然倒塌,新建的花花綠綠的建築向
城郊延伸著。街道上,建築材料還沒有收拾幹凈,兩邊鱗次林比的卡拉OK已經開張
了。
“天外天”、“樓外樓”、“小滿州”、“芳草地”、“紅太陽”。“鳳凰臺”
……
一家接一家的招牌、標誌和夜間閃爍的霓虹燈,標示著城市最有活力的去處。
當街的鋪面是餐館,(M 廳在後面的曲徑通幽處。一間間華美富麗的廳堂和包間,
地毯、墻紙、吊燈、音像設備、沙發、塑料花、正在唱歌或做唱歌之外的事的人們。
當跑調的歌聲傳出門外,傳到街道上時,街道上匆匆行走的人們往往皺起眉頭——
他們都是沒有錢破費的可憐人。
卡拉OK廳裏的男人們都是成功的男人。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是一座搖搖欲墜的
橋,他們憑著智慧與機遇,以及智慧與機遇以外的東西,終於到達彼岸。在中國,
此岸是煩惱人生:擠公共汽車、啃大白菜、睡亭子間、做美麗了無數年的夢;彼岸
則是快樂人生:坐豪華轎車、吃飛禽走獸、住廣廈別墅、享受提前實現的夢境。卡
拉OK廳,為彼岸的男人而存在。他們不是官員便是老板,這是兩種能在任何地方獲
得尊重的身份——尤其是卡拉OK廳。他們在這裏比在自己的家裏還要舒服,舌間的
美酒,懷裏的女人,是辛勞了一天之後最好的休息方式。是的,他們太累了,官場、
商場、戰場三位一體,在明搶暗箭爾虞我詐中生存下來,比那些此岸的人的想象要
艱難得多,復雜得多。
女人們也在戰鬥著、她們並排坐在暗紅色的真皮沙發上,等待著客人的召喚。
在這四季都開著空調的房間裏,她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溫度,永遠是盛夏的打扮,
背帶裙、小背心、牛仔短褲。水晶涼高跟鞋,裸露著大片大片的面積——肩、背、
腰、肚臍和大腿,捕捉著黑暗中窺探的眼光。狩獵的是被窺視者,被狩獵的是窺視
音,這裏執行著另一套邏輯。她們的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嘴唇打上f 鮮艷的口紅,
臉上凍結著冰涼的笑容,微笑是指揮一組臉部肌肉精巧地配合運動的產物。她們翹
著“二郎腿”。讓大腿更加修長,讓裙子顯得更短。她們塗著指甲油的手指夾著燃
燒的香煙,香煙越燃越短,正如她們的青春。她們卻渾然不覺。這時,肥大的身軀
和面孔貼了上來,嬌小的她們迎了上去。
她們的身世並不撲朔迷離。也許昨天她還是一名初中課堂上的學生,不用功,
成績平平。沒有考上高中,既不願到父親工作的每月只有二百元工資的小廠裏幹活,
也不願留在家裏受窩囊氣。某一天在父母的責罵聲中跑出來,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
最能賺錢的行當。也許她剛剛嫁給一個同村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她幹不了農活,受
不了窮,跑到城市裏。可她一沒技術,二沒文化,能做什麽呢?這個龐大的行業裏,
大多數是普普通通的女子,沒幾個擁有傳奇故公。她們幾年前還那麽膽小、羞怯、
沒心眼;幾年後卻已練達人情世故,一眼看透男人的內心世界,知道怎樣讓對方愉
悅,怎樣賺到更多的錢。這就是風塵。她們跟老板商討分成的比例,不願幹了,立
刻轉到另一家。這個行業是流動性最大的行業,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小姐卻換了
無數個新面孔,“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門口永遠是閃爍的燈火。
關於愛情,她們無話可說。她們相信的只有錢。關於信仰,她們同樣無話可說
——那些偉大的偶像般的男人們,在她們面前露出豬的本性。那些萬人大會上宣講
理想與崇高的男人們,那些在辦公室裏指點江山不可一世的男人們,那些在電視節
目裏滿臉笑容的人們,那些在剪彩儀式上手拿金剪刀剪彩的男人們,那些制造著燦
爛的辭章和顛撲不破的真理的男人們,撲到她們的身體上時,都變成了一堆蠕動的
爛肉。她們還能相信什麽呢?她們的小屋,只有一張彈簧床,一只皮箱。客人走後,
她們擦洗著臉上的脂粉和男人的唾液,耳邊還回蕩著男人野獸般的喘息,腹內洶湧
著經潮的疼痛,她們捏著一大把鈔票,這是一個農民幾個月、一個工人一個月的收
入,而他們只需要幾個小時。她們想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要難看。鏡子裏越來
越近的三圍顯示了她們已不再年輕。退役吧,退役後遠走他鄉,隱姓埋名,找個老
實男人成個家,卻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兒子?
再三修補的處女膜,還是一條通往幸福的孔道嗎?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裏,她們
夢見了滿天星辰。
男人們在這裏談成了白天裏談不成的生意,曖昧的燈光下,欲望在蛹殼裏激蕩
著,發出金戈鐵馬的聲音。白天,彼此那樣不同,文質彬彬的官與粗俗不堪的商,
不茍言笑的官與笑容可掬的商,被欲望征服時卻變得如此相同。還在唱歌的時候,
就已經急不可耐,目光像一雙手,撫摸著坐在沙發另一端的女人的隱秘的地方。他
們也有他們的不如意,他們的世界不是一輪滿月:家裏是蠻不講理的黃臉婆、整天
打電子遊戲機的兒子、接二連三的有事相求的窮親戚、一筆帳目正受到上司的追查、
一個下屬正在興風作浪準備取而代之。沒有卡拉ok 廳輕松一下神經,行嗎?連孔
夫子也說:“食色性也”。這是為了更好地工作。
從廣表的鄉村和小鎮湧向城市。城市容納了她們,她們也容納著城市的陽具。
城市教會了她們很多東西,她們也給城市增添了很多東西,她們終於把城市縮小在
自己的子宮裏,她們卻告別了母親的身份。華倫夫人與茶花女,李師師與柳如是,
僅僅是異國的或過去的傳說,今天她們無數的同行們正在凸現著這個時代僅存的真
實。
這是一座陷落的城市。城市在進行著最後的、無所不在的巷戰。戰爭,在卡拉
ok廳及類似的場所的男人們和女人們之間展開。
金庸在他最後的傑作《鹿鼎記》中暗示,要了解中國,先得了解皇宮和妓院。
今天,皇宮已經消失。
嬰兒治國與老人治國
歷史學家湯恩比把中國稱作“隱士王國”。他認為中國處於一個靜態性的農業
社會中,富有一種自足的系統,而在世界秩序中,享有一種自覺不自覺的“光榮的
孤立”。
維護這種“光榮的孤立”的核心便是——皇帝。令人遺憾的是,中國的帝王中,
明君實在少得可憐。退一萬步說,即便稱得上昏君的也不多,因為有半數以上的皇
帝不是嬰兒就是老朽,他們根本就不具備治國的能力,因此用明君昏君的模式來評
判他們是毫無意義的。
東漢的14任皇帝中,只有光武帝劉秀和明帝劉莊是成年人,其他的不是弱冠登
基,就是在淄褓孩提中拉來充數。其中有4 個皇帝即殤帝、少帝、沖帝、質帝都沒
有機會慶祝他們10歲的生日。據柏楊忡國人史綱》統計,東漢第三任到第十四任皇
帝即位的年齡分別是:劉旦,18歲;劉肇,10歲;劉隆,3 個月;劉枯,13歲;劉
娜,8 個月;劉保,11歲;劉炳,2 歲;劉港,8 歲;劉誌,15歲;劉宏,13歲;
劉辯,17歲;劉協,9 歲。
按照現代法律的觀點來看,18歲以下的公民都不是完整意義上的“法律人”,
即不能完全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而東漢一朝,居然“%的皇帝都是這樣無法主宰自
己言行的皇帝,有的甚至只能在奶娘的懷裏吃奶——除了吃奶,什麽也幹不了,能
要求一個僅僅3 個月或8 個月的嬰孩獨立統治一個龐大的帝國嗎?於是,外戚與宦
官專政便開始交替進行。
外戚當權的先後有竇氏、鄧氏、梁氏,分別形成盤根錯節的政客集團。這自然
引起士大夫的不滿,大臣杜根曾要求鄧太後歸政於皇帝。杜報當然是出於耿耿忠心,
但他的“忠”
顯然也很荒謬:嬰兒能夠運用權力嗎?而杜根的下場也頗為慘烈:鄧太後下令
將他裝到布袋裏,當場亂棒打死。傳奇式的,社根居然還剩一口氣,他假裝死亡,
培臥3 天,眼中都生出蟲蛆,才騙走監視的人,得以逃生。外威的輝焊也只是曇花
一現,因為出現了更為可怕的宦官集團。某一外戚勢力達到頂峰時,宦官便發動攻
擊,結果是外戚被整族戮滅。這樣的場是像單調的循環數一樣不斷地重演著。
嬰兒治國,嬰兒是沒有罪過的。老人治國,老人卻會幹無數的荒唐地中國歷史
上,治國的老人雖不如嬰兒多,卻也不乏其人,如清代的乾隆帝弘歷,掌權一直到
80多歲。
年輕時代,乾隆確有不少文治武功,可是到了自封為“十全老人”的時候,他
就成為不可雕的朽木,將國耐搞得一塌糊塗。
燕園據說曾是和神的私家花園。和神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貪汙犯,卻能將“十
全老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和神加速了全國官僚機構腐化的過程,當時文官從建設
工程和司法冤獄中發財,武官則從士兵糧響甚至軍火行動中直接搶劫百姓而發財。
發財最多的當然是和沖了,他在乾隆末期當權20年,斂私產九億兩,足足等J ‘全
國國庫12年的總收入。老朽的弘歷,對這樣駭人聽聞的貪汙卻眸一只眼閉一只眼,
也許他是想把財富留給兒子,所以他死後,嘉慶處死和神,清罰其財產,有“倒了
和神,他了嘉慶”之說。
文字獄就更可怕了。老人的心理是陰暗的,多疑的,尤其是大權在握的老人。
他的思維已經停滯,不可能作出任何正確的判斷;他的心靈已經枯涸,不可能擁有
任何溫暖的感情。可以設想,整日與一大群小太監為伍的八旬老人,縮在陰森森的
大殿的盡頭,日子長了,不成為偏執狂才怪呢。看到年輕貌美的嬪妃,卻再無當年
風流快活的功能,同樣令老人焦心如焚。於是,弘歷大興文字獄了,他晚年所興的
文字獄是他在位前40年的幾倍。弘歷的變態心理,從他對沈德潛的態度上就可看出。
沈德潛是當時的大詩人,乾隆還是皇子時就很欣賞他的詩作,即位後不久,他不斷
提拔沈德潛,待其極為優厚,多次賜詩、唱和,如“朋友重然諾,況在君臣間。我
命德潛來,豈直道引年。沈岡表軒罷,白駒來賁然。即此至性純,令我愈以傳”。
將這段君臣的詩文之交寫得頗為感人。
乾隆的詩稿12本,均由沈改定,甚至不少由沈代作,後編成《清高宗禦制詩初
集》。乾隆因此賜詩:“清時舊寒士,吳下老詩翁。近稿經商催,相知見始終”。
然後,‘在誼“
並未善始善終。晚年乾隆發現沈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的詠黑牡丹詩,
又聽說沈好像透露過替皇上代筆的秘密,終於大發雷霆。是時,沈早已去世,弘歷
猶不解恨,大罵其“卑汙無恥,尤為法辱晉紳”,命令開棺戮屍、奪其溢號、撤出
賢良調。仆其墓碑。這樣的舉動,難道是心理健全的人的所作所為麽?可見,老人
治國比嬰兒治國更加可怕,破壞力也更加巨大。老人時不時會有瘋狂舉措,而嬰兒
卻不能主動幹壞事。
嬰兒治國與老人治國都已成為歷史,不然的話,作為古老帝國的國民,每天起
床都得摸摸頸項,證實腦袋是否真的沒有搬家。然而,即使是歷史,閱讀時也令我
心涼膽顫。
六月四日的隨想
——紀念陳獨秀逝世55周年
他是一個奇怪的孩子,無論挨了如何毒打,總是一聲不哭,把嚴厲可怕的祖父
氣得怒目切齒幾乎發狂。祖父不止一次憤怒而傷感地罵道:“這個小東西將來長大
成人,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惡強盜,真是家門不幸!”祖父看人看得很準,
這個孩子長大後果然成為20世紀中國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
1903年,25歲的陳獨秀留學日本。當時,清國湖北留日學生學監姚煌生活腐敗、
思想頑固,拼命壓制進步學生。一怒之下,三名熱血青年闖入姚的房間,將他按在
地上,由張繼抱腰,鄒容捧頭,陳獨秀揮剪,咋呼一聲便剪去了姚的辮子。這一瞬
間對陳獨秀而言,極富象征意義,——他的一生所走的道路在這一剪中就選定了,
他為之終身奮鬥的,便是剪去國民靈魂中的“辮子”。頭上的辮子易剪,靈魂中的
辮子卻不易剪。因而,這條道路是一條悲壯之路。辛亥前後十余年,陳獨秀一肩行
李、一把雨傘,足跡遍及江淮南北,到處物色革命同誌。在諸多活動中,他以辦報
刊為核心。1904年創辦《安徽俗話報》,編輯、排版、核核、分發、郵寄,他—一
親自動手。三餐食粥,臭蟲滿被,亦不以為苦。他先後辦報刊數十種,“我辦周年
雜誌,全國思想都全改觀。”這並無任何自誇的成分。新文化運動前夕,陳獨秀堪
稱新派獨一無二的思想領袖,那時蔡元培、胡適、魯迅等人的影響力遠遠趕不上他。
在《除三害》一文中,陳氏指出中國的三害是“官僚、軍人、政客”,真是一針見
血,比韓非之《五晶》更能切中時弊。而50年代的所謂“三害”,與之相比只能算
笑柄。陳氏又雲:“社會中堅分子應該挺身出頭,組織有政見的有良心的依賴國民
為後援的政黨,來掃蕩無政見無良心的依賴特殊勢力為後援的政黨。”他開始認識
到政黨的重要性,然而他本質上是個性情中人,是不能為政黨所容的,即使是他自
己締造的政黨。
在北大擔任文科學長的兩年,是陳獨秀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而這段時間裏最
驚心動魄的一幕發生在1919年6 月11日的新世界屋頂花園。那天晚上41歲的陳獨秀
獨立高樓風滿油,向下層露臺上看電影的群眾散發傳單。這是空前絕後的舉動,以
後愛惜羽毛的教授們是不敢效仿的。試想一位最高學府的文科學長,應當是衣冠楚
楚、文質彬彬、道貌岸然,最好是像貿政式的人物。陳氏的作為,太出格了。但陳
氏如是說:“若夫博學而不能致用,漠視實際上生活上之冷血動物,乃中國;日式
之書生,非20世紀新青年也。”他一輩子都以“新青年”自居。
入獄之後,陳獨秀的痛苦很快牽動了國人的心。中國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
歷代文字獄、迫害、殺戮,都由知識者一人承擔,而與大眾無關。這一次,大眾與
知識者息息相關了。李辛白在《每周評論》發表短詩《懷陳獨秀》:“依他們的主
張,我們小百姓痛苦。/依你的主張,他們痛苦。/他們不願意痛苦,所以你痛苦。
/你痛苦,是替我們痛苦。”這首未被重視的小詩,卻蘊含了相當豐富的信息:現
代中國知識分子如何定位自身?詩中人稱的轉換已微妙地說明知識者的位置:你—
—他們——我們,痛苦是“你”必須承擔的。
1921年7 月23日,陳獨秀在中共一大上被缺席選舉為中共總書記。遠在廣州的
陳氏聽到這個消息後,該是怎樣的心情呢?興奮、驚喜、冷靜、懷疑、優懼?1929
年11月1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關於開除陳獨秀黨籍的決議案》,陳氏聽到這
個消息,又該是怎樣的心情呢?政治上的遊戲規則,非陳氏這樣“俠骨露宿健,豪
情風雨頻”的狂士所能理解並操作。陳獨秀只能是陳獨秀,永遠不能形成一個“陳
獨秀黨”或“陳獨秀派”。後來,他的托派學生們再次將他開除出托派共產黨,亦
在清理之中。
1932年10月15日晚,患病在家休養的陳獨秀最後一次被捕。被捕後,打電報給
國民黨中央當局要求“嚴懲”、“處極刑”、“明正典刑”、“迅予處決”的,有
新疆省主席金樹仁、湖南清鄉司今何健,以及國民黨許多省、市、縣、鄉的“黨部”
等單位。同時,江西瑞金出版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機關報”《紅色
中華》以“取消派領袖亦跑不了,陳獨秀在上海被捕”為標題,幸災樂禍地發表消
息。這也許是30年代初國共兩黨擁有的唯一共識吧。兩個自稱革命的政黨都欲把這
顆“中國革命史上光焰萬丈的大努裏”(博斯年語)除之而後快,真是耐人尋味。
《紅色中華》發表多篇社論,稱“陳獨秀叛黨以後,投降至11資產階級去作走狗,
充‘反共’先鋒”。而《中央日報》亦發表社評,宣稱“反對共圖顛踏國民黨青,
即為叛國”。相映成趣。
“悠悠道途上,白發汙紅塵,滄海何遼闊,龍性豈能馴。”我認為,陳獨秀是
革命家而非政治家。政治家是無人格無人性無人情的,而革命家則是單純而天真、
固執而頑強的俠客和文人的結晶體,亦即葛蘭西所說的“哲學的實踐者”。陳氏在
法庭上慷慨頗司:“弱冠以來,反抗清帝,反抗北洋軍閥,反對封建思想,反抗帝
同主義,奔走呼號,以謀改造中同,實現自由社會。”他的熱情從未冷卻,難怪比
他小得多的胡適也羨慕他的“年輕”。學生博斯年談論世界大勢,悲觀地說:“十
月革命本來是人類命運一大轉機,可是現在法西斯的黑暗勢力將要布滿全世界,而
所謂紅色變成了比黑色勢力還要黑,造謠中傷、傾陷、慘殺……我們人類恐怕到了
最後的命運!”陳氏卻堅定地說:“即使全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只要我們幾個人不
向黑暗附和、屈服、投降,便能夠自信有撥雲霧而見青天的力量。”
《獨秀文存》是本世紀中國最好的文集之一。1939年,周恩來等勸陳去延安,
當時中共中央想把陳弄到延安養起來,不讓他在外邊胡鬧。但陳拒絕了。他說,大
別死了,延年死了,黨中央裏沒有他可靠的人7 ,“他們開會,我怎麽辦呢?”結
果不歡而散。
中共領袖們沒有讀過《獨秀文存》,他們沒有看透陳獨秀:誰也無法把他“養
起來”。
同樣的道理,今天成千上萬的被“養起來”的文人們,能指望他們寫出什麽樣
的文字來呢?
晚年在江津的生活是淒苦的,但卻是自由的。蔣介石的資助被他拒絕……胡適
建議他去美國寫自傳也被拒絕,他只接受北大同#和學生的幫助,晚年陳氏所做的
有兩件事:一是重估一切價值,“將我輩以前的見解,徹底推翻”。老人一般都是
知錯不改的。
另一項工作是語言文字學研究。陳氏最後一本著作是《枯陰陽入互用例表》。
熱性的陳氏為何偏偏選擇這一冷性的學問?我不是語言學家,無法評定陳氏一系列
語言文字方面著作的學術價值,但直覺告訴我:陳氏的選擇絕非偶然。20世紀後半
葉,語言學在人文科學中成為顯學,思想的突破首先在語言學中實現,若幹思想巨
匠都是語言學家,如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福柯。羅蘭·巴特、哈貝馬斯……陳
獨秀選擇語言學,並非陶淵明式的。尋找一條自適之路、一處溫馨桃花源,而是與
他登上新世界的屋頂散發傳單的行為一樣——高屋建颯天地大氣的分合洶湧,只有
真正的“龍”才能體驗到。整個20世紀,中國人過的都是“蟲”的生活,有幾個稱
得上“龍”的人呢?
“除卻文章無嗜好,世無朋友更淒涼。詩人枉向伯羅去,不及劉伶老醉鄉。”
後兩句是牢騷,當不得真;前兩句則是心裏話,令他的朋友們汗顏。
作為一名享受著文科學長盜來的火種的後輩學子,我在一個特殊的日子裏——
1997年6 月4 日,陳獨秀逝世55周年(5 月27日)後一周——寫下我的紀念文字,
也寫下我對民主和光明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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