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布拉格:卡夫卡無處不在

布拉格,對中國人來講是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這個城市和卡夫卡、哈謝克、米蘭·昆德拉等名作家有著密切的聯系,也是我們熟悉這個城市的文本基礎,但遙遠的捷克,這個古老的城市卻又很陌生。

    1 哈謝克蹤跡難尋

    走進布拉格,卡夫卡無處不在。

    未到之前,首先想到的捷克作家卻是《好兵帥克》的作者哈謝克。這當然與蕭乾先生有關。蕭乾的翻譯作品甚多,而《好兵帥克》最能體現其翻譯藝術。蕭乾擅長諷刺,兼有風趣、俏皮的語言,這使他有可能以“信達雅”的標準體現哈謝克的諷刺藝術,把一個狡黠的、時而真誠時而虛偽的帥克形象,活靈活現地演繹出來。蕭乾的《好兵帥克》根據英文版所譯,雖非全本,但哈謝克的諷刺精華已在其中,書中的漫畫插圖,尤令人喜愛。插圖中那位胖乎乎的、圓圓臉龐的帥克,生動、傳神、令人印象深刻,看過也就揮之不去了。

    從德國古城紐倫堡坐火車前往布拉格,行程五個多小時。一位年輕女列車員走過來,胖乎乎,圓臉,腮幫子突出一點紅,模樣活脫一個“女帥克”!隨後在布拉格的一個星期裏,走在街上,總覺得不少捷克人的模樣,與小說插圖中的帥克形象多少都有些相似。看來漫畫作者,為這一形象的設計頗費心思,也頗顯功力。

    哈謝克曾被譽為“捷克散文之父”,《好兵帥克》也被認為是世界諷刺文學的代表作之一,本以為他在捷克會受到重視。可是,走進布拉格,卻難見他的蹤影。幾家書店裏,沒有找到一本關於他的書,也未見《好兵帥克》。布拉格郊區的維舍堡墓地,集中安葬了二百多位布拉格文化名人,我專程前往,沒有找到“哈謝克”的名字。有些疑惑。或許,哈謝克在“帥克”這樣一個諷刺藝術形象中,融進了太多冷靜、無情的國民性批判的元素,讓布拉格人情感上難以接受?這只是我的猜測。

    哈謝克蹤跡難尋,健在的昆德拉也似乎不屬於這裏。無處不在的文學家只有一位——卡夫卡。

    2 在文學中找到歸屬

    卡夫卡已是布拉格的驕傲,在世俗化之後走進人們視野。

    各式各樣的體恤衫上;大大小小的搪瓷杯上;商店琳瑯滿目的招貼……精明的布拉格人,巧妙地將卡夫卡納入到通暢的商業軌道,滿足不同遊客的好奇與需要。

    老城區廣場是布拉格的心臟。從老城區廣場西北角走出去,不到百米,另有一個小小的空曠處,名為“卡夫卡廣場”——1883年7月3日,卡夫卡就在旁邊一幢大樓的寓所裏出生。如今,大樓一層有一房間被辟為“卡夫卡誕生地紀念館”供遊客參觀,每位五十捷克克朗(約合人民幣二十多元)。走進去,大跌眼鏡。所謂紀念館,見方不過二十平方米,除卡夫卡作品的幾種初版本和墻上懸掛的生平圖片外,空空如也——甚至還沒有斷定卡夫卡就在這間寓所裏出生。

    在旅遊開發上,卡夫卡無處不在。不過,讓人疑惑的是,充分商業化、世俗化之後的卡夫卡,還是那個孤獨、憂郁甚至畏懼婚姻生活的卡夫卡嗎?一位德國文藝批評家曾這樣談到卡夫卡:“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為不入幫會的猶太人,他在猶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為說德語的人,他不完全屬於奧地利人;作為勞動保險公司的職員,他不完全屬於資產者;作為資產者的兒子,他又不完全屬於勞動者,因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的家庭裏,我比陌生人還要陌生’。”卡夫卡的生命特征與性格悲劇,被如此精辟地概括出來。

    是的,卡夫卡生前沒有歸屬感,在孤獨中匆匆走完四十余年人生,但他卻以文學為自己找到最後歸屬——人類的共同文化遺產。他以文學所表現出的人的孤獨、命運的不可知、歸屬的不確定性,幾乎在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不會隨著場景的替換與時間的流逝而改變。就這一點來說,我們都有卡夫卡的影子在心中。

    如今,曾讓卡夫卡感到陌生的世俗社會,慷慨而精明地接納了他。他已融入布拉格的日常生活,一個無處不在的旅遊資源。

 

3 追尋遺跡之外

    一幅繪制明確而簡潔的《卡夫卡的布拉格》地圖,讓我在追尋“布拉格之春”的歷史遺跡之外,又多了一個可以細細追尋的歷史人物,一個星期的古城漫步,從而更為充實。

    布拉格城區不大,完全可以以步行方式暢遊。拿著地圖,走進一條老街,再走進一條老街——幾百年舊貌依舊的城市,想找一條新街也難。不變的街道,不變的廣場,不變的建築,為我們參照地圖尋找卡夫卡1924年去世之前生活過的地點,提供了具體的歷史場景。 

    舊城區廣場是布拉格的中心,也是卡夫卡的活動中心。從他的出生地只需幾分鐘即走到這裏。廣場一角,是著名的鐘樓。在卡夫卡出生後不久,他們一家即搬到與鐘樓相鄰的一幢公寓大樓裏居住,他的三個妹妹均在此出生。年幼的卡夫卡,每天從這裏穿過廣場往東,走進Celetna大街,前往位於火藥塔附近Masna街上的德語男子小學讀書。他所走過的商肆林立的Celetna大街,後來是他上中學和大學時全家居住的地方。他的臥室在一幢大樓的二層,從窗戶裏可以俯瞰熱鬧的街市。

    卡夫卡父親開辦的第一家服飾用品商店,同在Celetna大街上,占據著廣場面對的最佳位置。作為一名猶太商人,父親的創業從這裏開始。與商店舊址相近,有一家名為Goldhammer的飯店,卡夫卡父母的婚禮,在飯店隔壁的一間房子裏舉行。父親經商成功,小店主後來成為批發商,而他的批發商店,就在廣場的另一側的一幢大樓。卡夫卡就讀的德國中學,也在同一大樓裏。如今,大樓一層,新開一家書店,名為“卡夫卡書店”,布拉格人以這種形式,展示卡夫卡與廣場的淵源。

    老城區廣場一角與Parizska大街交接處的一座公寓,是卡夫卡寫作《饑餓藝術家》等作品的地方。住在三樓的他,可以俯瞰整個廣場。巨大的胡斯雕像,教堂的鐘聲,陪伴他消磨孤獨的生命。1924年去世的他,沒有活到二戰的爆發,看到猶太同胞在廣場遭遇的悲劇。當然,他更看不到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的希望……

    4 細雨中拜謁卡夫卡

    拜謁卡夫卡,難道還有比走在雨中的冷清與靜謐更好的意境嗎?細雨紛紛,飄灑在林蔭道的蔥翠樹冠,只有少許水滴,濺到布滿青苔的沙礫小道。偌大的墓地,冷清而靜謐,只有我們夫婦兩人打著傘走在小道上。

    孤獨者匆匆辭世,生前本不屬於布拉格的主流文化,身後他依然與之疏遠。他被安葬在布拉格東郊一個猶太人墓地。

    實際上,卡夫卡並沒有自己單獨的墓碑,他與父母安葬在一起,擁有同一個墓碑。墓碑不大,約兩米,灰色花崗巖,被雕刻成不規則的方尖碑狀。卡夫卡1924年先於父母去世,父親與母親分別去世於1931年、1934年。墓碑上,卡夫卡的名字刻在最上面,下面依次是父親和母親。卡夫卡是否去世之後就被安葬於此,墓碑立於何時,未見說明。這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卡夫卡以這種形式永遠與父母在一起,哪怕他生前總是恐懼父親的威嚴與粗暴,但在他孤獨辭世後,仍只有父母接納他,並以合葬方式永遠同在。

    與他們同在的還有卡夫卡的三個妹妹。卡夫卡墓碑下方,另有一塊薄薄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刻著三個妹妹的名字。她們分別出生於1889年、1890年、1897年,去世的時間卻模糊地統一寫為“1942年-1943年”——她們沒有逃脫猶太人遭遇的種族滅絕之災,在這期間死於納粹集中營,遺骨難尋。如今,只有她們的名字被鐫刻在石碑上,讓每一個拜謁卡夫卡的人,為她們的悲劇命運而難過。

    忽然發現,卡夫卡墓碑對面的圍墻上,還嵌著一塊又一塊黑色大理石墓碑,與他的妹妹們的墓碑相同。每塊墓碑上不止一個人的名字,而他們去世的時間都是在1944年前後——無疑,他們都是種族滅絕災難中的罹難者。仔細一看,有幾塊墓碑上的死者,不是根據家族排列,而是根據他們的職業。一塊墓碑為“作曲家”而建,有五位;一塊墓碑為“視覺藝術家”而建,有六位。每塊墓碑下方,還用捷克文和英文刻上“還有其他許多人”——許多無法尋找到的布拉格的猶太藝術家……他們的墓碑與卡夫卡相對,布拉格人以這種簡單卻又莊重異常的方式,將苦難時代猶太人藝術家群體匯聚一起,供世人拜謁。

    凝望墓碑,只有嘆息。卡夫卡如果活到了二戰爆發。愛因斯坦逃離了德國,茨威格逃離了奧地利,孤獨的卡夫卡有可能逃離布拉格嗎?他能擺脫與妹妹們一樣的、與那些藝術家一樣的結局嗎?不敢設想。命運的幸或不幸,真的難以界定。

    雨下著,落在卡夫卡墓碑上。

    回到北京,再看照片,發現雨水已淋濕墓碑上端,正向卡夫卡的名字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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