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文史哲,讓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 下

了解這一點之後,對這個社會的教育系統和傳播媒體所給你的許許多多所謂的知識,你發現,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的東西。

比如說,我們從小就認為所謂西方文化就是開放的、民主的、講究個人價值反抗權威的文化,都說西方是自由主義的文化。用自己的腦子去研究一下歐洲史以後,你就大吃一驚:哪有這回事啊?西方文藝復興之前是一回事,文藝復興之後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前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後又是一回事。

然後你也相信過「中國兩千年專制」——你用自己的腦子研究一下中國歷史就發現,咦,這也是一個半真半假的陳述。

中國是專制的嗎?朱元璋之前的中國,跟朱元璋之後的中國不是一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國,跟雍正乾隆之後的中國又不是一回事的。那麼你說「中國兩千年專制」,指的是那一段呢?

這樣的一個斬釘截鐵的陳述有什麼意義呢?自己進入歷史之後,你納悶:為什麼這個社會給了你那麼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訴你這些是半真半假的東西?

對歷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系比較廣闊的眼光。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過的路,但是對於過去的路有所認識,至少是一個追求。重讀原典使我對自己變得苛刻起來。

有一個大陸作家在歐洲某個國家的餐廳吃飯,一群朋友高高興興地吃飯,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離開餐館很遠了,服務生追出來說:「對不起,你們忘了付帳。」作家就寫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贊美歐洲人民族性多麼的淳厚,沒有人懷疑他們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們中國的話,吃飯忘了付錢人家可能要拿著菜刀出來追你的。

我寫了篇文章帶點反駁的意思,就是說,對不起,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或文化差異的問題。這恐怕根本還是一個經濟問題。比如說如果作家去的歐洲正好是二次大戰後糧食嚴重不足的德國,德國待者恐怕也要拿著菜刀追出來的。這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而是一個發展階段的問題,或者說,是一個體制結構的問題。

寫了那篇文章之後,我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很有見解。好了,有一天重讀原典的時候,翻到一個暢銷作家兩千多年前寫的文章,讓我差點從椅子上一跤摔下來。我發現,我的「了不起」的見解,人家兩千年前就寫過了,而且寫得比我還好——韓非子的《五蠹篇》。

韓非子要解釋的是:我們中國人老是贊美堯舜禪讓是一個多麼道德高尚的一個事情,但是堯舜「王天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茅屋,他們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們吃的東西也很差,也就是說,他們的享受跟最低級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後,禹當國王的時候,他的勞苦跟「臣虜之勞」也差不多。

所以,堯舜禹做政治領導人的時候,他們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層的老百姓差別不大,「以是言之」,那個時候他們很容易禪讓,只不過是因為他們能享受的東西很少,放棄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但是「今之縣令」——在今天的體制裡,僅只是一個縣令,跟老百姓比起來,他享受的權力非常大。用二十世紀的語言來說,他有種種「官本位」所賦以的特權,他有終身俸、住房優惠、出國考察金、醫療保險……因為權力帶來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個家族都要享受這個好處,誰肯讓呢?

「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也」,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麼呢?「薄厚之實異也」,實際利益,經濟問題,體制結構,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樣的行為。

看了韓非子的《五蠹篇》之後,我在想,算了,兩千年之後,你還在寫一樣的東西,而且自以為見解獨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這種衡量自己的「苛刻」,我認為其實應該是一個基本條件。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過的路,但是對於過去的路有所認識,至少是一個追求。

講到這裡我想起艾略特很有名的一篇文學評論,談個人才氣與傳統,強調的也是:每一個個人創作成就必須放在文學譜系裡去評斷才有意義。譜系,就是歷史。

文學、哲學跟史學。文學讓你看見水裡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你從思想的迷宮裡認識星星,從而有了走出迷宮的可能;那麼歷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孤立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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