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人社會嘛,就像它的字面意思公開昭示的那樣,總是板著撲克牌中的國王臉、王後臉或小醜臉,致力於阻礙每一個人接近他高尚、正派的願望,破壞和侵蝕高貴願望之達成的『波莉安娜假設』(Pollyanna Hypothesis),促成和呼喚小人社會的黑暗伎倆,以便完成對它自身的建設」[33]。按其「本意」(或「本義」),小人社會總是以它尖細悅耳的嗓音,召喚每一個剛剛上路的新手;初來乍到者如果不順應小人社會的呼吸節律迅速成長,就只能自取滅亡,最起碼也將窮愁潦倒,遭人恥笑——失敗是不被允許的,也是不被同情的。因此,小人社會總是最後的勝利者,暗中決定甚或公開修改了感嘆的走向。


在語言哺育下,當驚訝讓位於慨嘆,慨嘆已經不再是少年式的疑懼,而是面對荒蕪世事的百感交集,在一個猝不及防的瞬間,難以用任何像樣的言辭予以恰切地表達——對光陰流逝的感嘆暫且不計算在內。但它終將作為雞精(或味精),被添入因汙染而味道愈加寡淡的飯菜與時蔬。此中情形,恰如清人劉鶚,鴻都百煉生,《老殘遊記》的作者,對人生的哭泣真相所做的生動揭示:「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鴻都百煉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34]說完這些表情激越的言辭之後,鴻都百煉生(即劉鶚)放棄了「槍扎一條線」的布陣法,運用「棍打一大片」的戰術,宣稱古往今來一切偉大的著述無一不是哭泣: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王之言曰:「別恨離愁,滿肺腑難陶泄。除紙筆代喉舌,我千種想思向誰說?」曹之言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意?」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萬艷同杯」者:千芳一哭,萬艷同悲也。

《老殘遊記》

作者:劉鶚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譯者: 陳翔鶴 校 / 戴鴻森 注
出版年: 1982-4

2


面對荒蕪滄桑的「時事」,或者令人百感交集的「世事」,哭泣不過是慨嘆的極端化(另一個極端化是狂喜);哭泣聲(「聲」在此可以理解為記號)則是嘆詞的極端化(另一個極端化是大笑甚或狂笑)。它們「長」存於日常生活,但不「常」在,卻又並非不足為訓,更非師出無名。以洪都百煉生之見,那僅僅是因為「哭泣者,靈性之現象也,有一分靈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際遇之順逆與焉」[35]。讓人倍覺不安的是,靈性似乎永遠不成問題(真資格的瘋癲患者除外);而對於從古及今的中國人,「際遇之逆」在數量、質量以及深度與廣度上,都遠超「際遇之順」。「際遇之逆」由此代替「鳥獸草木」,成為詩之興(或「興起之」)的主體部件,成為觸發人心,讓人心達致興發狀態的主力部隊。這種亙古不變的現實境況,與並非白板一塊的心理場域反復撕扯、磨合與談判;其累積加疊,終於造就了一個文明古國以哀悲為嘆的美學原則[36]。這個令人心上來冰,又向來不乏美學吸引力的抒情原則,這種起興或「興發之」的方式,幾乎被後起的現代漢詩給完好地承繼了下來:

啊。我不獨身貧——心更貧,

貧像個太古時的

沒有把刀斧的老百姓。

(柯仲平:《這空漠的心》)

之所以有如許感嘆——無論驚訝還是慨嘆——存乎於人心,之所以以哀悲為嘆的美學原則能大行其道,數千年來被中國讀書人追捧有加,大有可能是因為滄桑世事中,「確」有大量不「確」定性在四處遊蕩,在伺機襲擊中國人,無論他(或她)是初來乍到者,還是人生段位高不可攀的詭詐者(比如姜尚、鬼谷子或老聃,還有其他眾多不便被點名者)。這一點,跟生活在樹上的初民,跟驚訝時發出「啊」「哦」「唉」「嗚呼」「噫嘻」一類「嗓聲」的樹上祖先,沒啥性質上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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