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僅僅是一種因為自然「正確」(natural right),所以能夠享有自然「權利」(natural right)的「事物」。而不確定性的另一個名字,頂好是神秘,最好是命運。何況世事滄桑、人生多舛,誠所謂「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春風得意馬蹄疾」或「際遇之順」,固然值得在興發之後以欣喜的語調進行感嘆(比如「白日放歌須縱酒」),但它在數量上的少之又少以至於無,它總是傾向於被其反面所取代的「脾」性、所替換的「癖」性,反倒更值得以發想的方式進行感嘆,哭泣就是對這種哀悲境地的心理覆蓋(比如「無端歌哭因長夜」)。作為對詩之興的聲音化,感嘆的實質是抒情,並且是高度濃縮的抒情,擁有極強的爆發力,所謂「詩者……情動於中而形於言」[37]。感嘆是人類在心理學上的遠古遺孑,是人類在情感上進化不掉的盲腸,更是被進化法外施恩的租界——或許,這正是宗教-祭祀之興轉化為聲音性的詩之興的原因所在。李澤厚據此認定: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人一道,更傾向於「以『情』為人生的最終實在、根本」[38];而對於多情之人(即劉勰所謂「人稟七情」),發自肺腑的聲音性感嘆,這詩之興的聲音形式,自有其分量:「一聲嘆息,黃昏更加了蒼茫。」(臧克家:《難民》)而感嘆自誕生之日起,就從正反兩個方面(即肯定與否定)不斷得到強化(而非庸俗性的進化)。甚至在頹廢、玩世那方面,也不曾真的有過例外:

現在我一邊跑一邊又不跑

跑下去是一件多好玩的事啊一路上什麼東西都在跑

像西北風一樣呼呼喘著白氣

餵 是不是要累死了?

(馬松:《遊戲》)

抒情傳統

1949年,山川鼎革之際,陳世驤正遊學美國,無緣東返,乃在渴念中追溯中國文學批評的源頭活水時,借助於瑞典人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和聞一多的學術工作下結論說,《詩經》中凡三見的古「詩」字,其原始語義碰巧有三:「『足』(foot)、『止』(to stop)、『之』(to go)。」[39]對於這個看似唐突的結論,陳先生有過溫文爾雅、從容不迫的解釋:「止」、「之」之義截然相反,類似於數學或邏輯學中的A和-A,卻能存乎於同一個古「詩」字[40],那僅僅是因為先民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41]的時候,「足」(foot)在有規律地一動(to go)一停(to stop),以致於成全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足的動停相續、相依指稱的,剛好是歌、詩與舞蹈暗中維系其性命所需的節拍,或節奏[42]。格羅塞對此有上好的建議:在初民時代,有如宗教-祭祀之興一般,詩與音樂、舞蹈三位一體[43];三者必須以「足」發出的「之」與「止」等動作為前提,聽取「止」與「之」給出的聲音性號令相與行動,才能讓自身得到井然有序的展開與繁衍。足生發的動作/行為(即「之」與「止」)、動作/行為生成的音與聲,像有節奏的戰鼓,像正常狀態下不為人關注的心跳,是那個三位一體的總司令,其號令不得違背。


本乎於此,王德威才可以放膽直言:「『抒』(發散展延)古字同『杼』(編織形構);『抒情』和『杼情』,興發和蘊藉,之和止,恰恰道盡情、物、象三者相與為用的關係。」[44]——「興發」始終指向對情感的滋生與創化。雖然王德威的語氣在簡潔中,有過於樂觀、篤定之嫌;雖然來自詞源學維度上的解釋,尚不能自稱有病治病,無病強身,更何談包治百病;但抒情和有規律的節奏(或節拍)是新舊漢語詩歌的根本,卻是不可動搖的結論或信條[45]。盡管「詩歌是節奏的藝術」[46],盡管對於詩歌而言,「老的節奏只是老的情緒的回響……一種新的節奏意味著一個新的思想,」[47]但此等驍勇彪悍之言強調的,還在節奏和意義生成之間的關係上;而無論是「老」還是「舊」,無論是對於「新的思想」,還是「老的情緒」,節奏都必須存在,也將必然存在——因為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而這樣的信條或結論,早已包藏於古「詩」字的原始語義,像一枚晶瑩剔透的熟雞蛋,被眼明手快的陳先生等人率先剝開了;更何況維柯(G.Vico)早已「『明』確」地「『暗』示」過:「出生和本性就是一回事,」[48]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也曾篤定地斷言:「起源即目標。」[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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