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出現在村子裏時,爺爺正編糞筐,父親劈柴禾,我在菜地裏掐南瓜花。

沖的出現給村子裏帶來一陣恐慌。要知道,我們村藏匿在大山深處,幾里開外沒有人煙,也很少有陌生人出現,何況一條野狗。如果沖是一隻豹子,就反倒不足為奇了。沖的出現是一個謎。

在村民和牲畜的注視下,沖表現出極不適應和緊張,最終夾著尾巴縮著身子躲進我家院裏。全村十戶人家,唯獨我家沒養狗,倘若沖出現在養狗人家,其境遇可想而知。

沖長得猥瑣,頭碩大,羅圈腿,身材矮小,這樣的狗對農民沒啥用。沖在爺爺、父親和四隻雞的注目下躡手躡腳地走到我跟前,嗅著我手裏的南瓜花,顯然是饑餓驅使它不得不冒險靠近陌生人。

我沒有猶豫,徑直從家裏拿出一塊窩窩頭,沖先看著我,怯怯的眼裏漸露驚喜,它臥在地上,再次向我點點頭,然後便狼吞虎咽起來。

起初,我以為沖吃飽後就走了。誰知它繞了一圈,晚上又出現在我家院門口。深山人家為防野獸,晚上都要絞上用荊棘和樹幹紮的柵欄門,父親箍門時發現了它,它的眼睛在黑夜裏像兩顆星星在閃爍。爺爺從不喜歡狗,父親不想收留它,我也說不上喜歡,但憐憫它,然而心裏卻有一絲欣喜它長得另類,可以成為我在夥伴面前炫耀的物種,以滿足我自認為並不小的虛榮心。我懇求父親留下它,這讓父親很為難。最後還是寵我的爺爺妥協了,它才幸運地被收容。

對於從沒養過狗的我,沖的存在給我的生活帶來了新鮮感和愉悅感,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沖的體質開始恢復,體格也雄壯起來。沖是一條公狗,當村裏的狗歡度發情期時,它只能站在院門口拖著涎水張望。因為長得與眾不同,村裏的母狗根本看不上它,村裏的公狗更不能容忍它,甚至想方設法要滅它。沖想愛,得到的卻是拒絕,它只能將愛潑灑在我一人身上。

在我家院旁的土窯裏,住著村裏的一群羊寶貝,有集體的,也有各家自留的。每到黃昏,羊群擁回羊圈時,沖總會對著它們歡叫,沒有狗朋友,只好結交羊了,然而熱舌頭貼上了冷屁股,它的愛同樣一廂情願,村裏的羊沒有用好臉回應它,往往擠在一處嘲笑它呢。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足足有一二尺厚,沒過了羊的大腿,羊不能放牧,村民只能拾一些牛馬料給羊吃。連續幾天,也沒有一點兒融雪的跡象。一周之後,昏夜裏,村裏人能夠清晰地聽到四野裏的狼嚎聲。大雪封山,野獸餓瘋了。不久,村裏開始丟狗,一隻、兩隻,恐懼氤氳在村莊上空。

與野獸的正面交鋒時刻還是到來了,村裏闖進了兩隻狼,在狗面前,它們本來是畏懼的,但狼餓紅了眼,因此憑借靈敏的嗅覺肆無忌憚地靠近了羊圈。

村民都在靜夜裏睡了,因為過於勞頓,他們不得不暫且抱著僥幸心理入夢了。然而危險正一步步靠近,羊群開始躁動了,不安地發出了求救聲。當狼的爪子開始撕扯羊圈的木欄時,沖被驚醒了,它叫著衝了上去。羊圈門已被打開,群羊無首,餓急了的狼沒有想到會有一隻並不矯健的狗來擾亂它們的美夢,並襲擊它們,狼不得不放棄獵物來對付沖。這是怎樣地撕殺呀,一隻弱狗對兩隻惡狼,力量何等懸殊。但沖沒有放棄看家護院的使命和以正壓邪的信念。

沖的叫聲迅速在村子上空傳送,「旺旺」聲炸響了沈睡的村莊。人們拿著土槍、鋤頭、鐮刀、棍棒,呼嘯而來,狼與沖仍在撕打著,狼盡管惱羞成怒,因為心虛而遲鈍,沖盡管力不從心,因為仗著聲勢而奮勇。村裏的群狗幹嚎而不敢上前,村民吶喊、鳴槍,狼不得不退卻並逃走了。

戰鬥結束了,狼雖沒有被俘獲,但被沖咬傷了一隻。羊,死了兩隻。沖受了重傷,一條腿被咬爛了,腦袋上裂了一道口子。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把沖的窩挪到了堆著雜物的土窯裏,鋪上厚厚的麥稭,母親甚至拿出嬰兒被褥放在窩裏為它保暖。沖的傷勢實在太嚴重了,它躺在草墊子裏,血肉模糊的傷腿完全被撕光了皮毛,沖嗷嗷地叫著。為了獎勵它,村隊長親自將兩副羊下水用臉盆端給它,然而它沒有去看一眼。

第四天,沖用舌頭最後一次舔了舔自己的羅圈傷腿,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之後的大約半個小時,我在撕裂一樣的頭疼中清醒過來。爺爺在村東坡一棵松樹下挖了一個土坑將沖埋葬,父親在新土堆旁樹起一塊木牌,牌上刻著:它的名字叫沖。(原載:中國作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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