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東:”蝴蝶夢”與”甲蟲盒”之喻——莊子和維特根斯坦論意識難題(3)

二、道、言與世界圖景:意識確定性的根據

對於惠子的狡辯,莊子並沒有妥協,而是提供了另一種的思路:“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莊子》,第279-280頁)這一簡短的回答包含着豐富的內容。他反問惠子,提這樣的問題,就説明他知道莊子的“心思”了,就已經表明“他心知”是可能的,不過是惠子還想得知莊子是怎樣知道魚之樂的?莊子坦言,在濠水的橋上就知道了,這是一個無須証明的回答。

惠子肯定不會滿意莊子這“神秘”的答案,還是要問一個明白:爲什麼莊子在橋上就知道濠水中魚兒的快樂呢?顯然,這的確是一個需要詳細交代的問題。莊子的回答雖然包含着感覺、經驗和主體的公共性,以及常識與道的生存論之境域,但由於當時的知識論尚未形成,缺乏應有的明晰性,故而需要運用詮釋學的方法,梳理其潛藏於各處的思想,使其清晰化。他反駁惠子:當你問我怎麼知道魚之樂時,其實你就已經明白我知道了。貌似詭辯,其實不然。在當時的情景中,惠子通過觀察莊子的形態以及水里的遊魚,就能心領神會,不過是想知道——“莊子是怎麼知道魚之樂的”?可是,莊子不但沒有細説理由,卻説是“從濠水的橋上知道的”,於邏輯而言,難以自圓其説,但惠子應該能明白其理。這不僅因爲二人爲友,有着豐富的學識、高明的見識、精準的判斷,還在於他們同時身處其境,有着類似的感官經驗,看到魚兒在水中無拘無束地遊着,且還有共同的時代環境——戰亂年代,政治爭鬥不息,災難不斷,性命堪憂,社會壓抑,幾無自由,因而見此景,便生此情。身居廟堂的惠子,豈能不知?

對自由的渴望,是莊子一生的追求。他試圖通過闡釋事物的相對性撼動既定的儒家價值觀,“齊物”是他的思想策略,並不是要走向相對主義,而是要破除人們對禮制王權的崇拜與幻想。世間的一切事物都具有差異性和相對性,但也不是絶對不變的,而是一種“辯証”關係,若是以“道”而審視之,則沒有根本的差別。雖然從常規的價值觀看,事物有大小、輕重、美醜和貴賤之分,但如果超越這一套陳規陋俗再審視世間,則是另一種境況:最大者乃秋毫之末,最長壽者系夭亡幼子;人、泥鰍和猿三者居住習慣不一,無法同眠;人以爲美的毛嬙與麗姬,而魚、鳥和鹿卻避之不及,毫無眷戀之心。(參見《莊子》,第31-35頁)所以,從“道”而觀,諸事諸物都無有等差。因此,人們何必執着於功名利祿,作繭自縛呢?

爲了勸導人們改變禮制觀念,莊子便懸設出“蝴蝶夢”的隱喻,旨在告誡人們——我們連“自我”的存在都無法確定,何須拼命追名逐利呢?豈不是空中架樓,沙上堆塔?此生,不過是一場夢,甚至是別人的夢中什物。這種空曠與豁達,直逼佛教空觀:“一切有爲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三十二品)此論也爲道家和道教奠定了出世的思想基礎。維特根斯坦也有類似的疑惑,在批判弗洛伊德的思想時,他冥想——“在夢中,甚至在醒後一段較長的時期內,我們覺得夢中所説的話好像具有偉大的意義。是否我們在醒來時也有這樣的幻覺?我有時覺得現在我仍然易於産生這樣的幻覺。精神病患者似乎往往如此。”(《維特根斯坦全集》第11卷,第89頁)連清醒和睡夢都難以確立,夢中的話是否有意義?能以“幻覺”辨別正常人與精神病患者嗎?顯然,這些都是有待探究的問題。但是,莊子在此並沒有論證自我和意識的存在,對之存在不論,甚至傾向於否定——自我的存在,意識(尤其是欲望)不過是假象而已。然而,如果“懸隔”莊子“蝴蝶夢”之喻的現實目的,綜觀其整體思想,則不難發現,他並不是懷疑主義,更沒有否定一切,他對流行的儒家思想不遺餘力地批判,目的在於確立道家的自然主義道論思想。道才是莊子學説的指歸。

(爱思想2020-04-16;原載:《哲學研究》第20198期;作者簡介:王海東,山東大學猶太教與跨宗教研究中心,雲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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