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東:”蝴蝶夢”與”甲蟲盒”之喻——莊子和維特根斯坦論意識難題(2)

此喻隱藏着最古老的哲學之問——自我和意識的確定性問題。誰會懷疑自己的存在性問題?“我”是真實的存在嗎?會不會存於他者的夢中,卻自以爲存在呢?我的“意識”是真實的或者是“我”的嗎?莊子拋出驚人之語,並非故作高深,而是進入最深層的哲學探索——追問終極”自我”與道的存在問題。他所提供的方案是:放下我執,“吾喪我”——形如槁木、心若死灰,秉持“齋心”,消除分別與差異,才能“齊物”——“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以清淨無染無別之心,觀照一切,方可“道通爲一”。(參見同上,第16-26頁)那個最爲本原的自我才會呈現出來。這一自我,莊子稱之爲真宰,與道相通相融,二而一也。確定自我之後,便能深入探索意識難題。

同樣的難題,兩千年後西方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以另一種形式追問。他巧妙地在語言遊戲之中,以“疼痛”爲例研究詞的意義;當我們説”疼痛”一詞時,到底意味着什麼?一塊石頭會感到疼痛嗎?毫無疑問,人們會回答:“沒有”,因爲它沒有生命。在什麼情況下能夠將“疼痛”説成是“石頭的疼痛”?難道疼痛必定要有一個承受者?那麼這個所謂的“承受者”又是什麼呢?沒人會對着屍體説“他疼痛”,但若對着“植物人”,卻不敢如此下判斷了,儘管你掐他一把,他紋絲不動。因爲後者仍有生命體徵,正是這個生命力和意識,或者那個名爲“靈魂”的東西,使得”疼痛”得以可能。”可以説,只有那種其行爲與人一樣的東西才有疼痛。”(《維特根斯坦全集》第8卷,第136頁)進一步設想,張三對李四説:“疼痛!我牙痛!”卻面無表情,還詭異地笑,李四不得不尋思張三是否真的牙痛。李四依據什麼才能作出準確的判斷呢?也就是説,自我如何感知他者的心理狀態?即他心可知嗎?如果可知,是在什麼意義上知道?

面對他心難題,維特根斯坦追溯出自我意識問題,即自我如何確立?前期維特根斯坦將”自我”置於不可説的神秘之域,卻肯定自我的存在——是世界的前提,是意義的源泉。而最近似“上帝”的“自我”,就是“形而上學主體”——絶對的主體。(參見維特根斯坦,§5.641)到後期,他則在具體的語境之中探究意識和自我問題,要是“我”連自己的“牙痛”都不能確定,那還談何知曉他人的牙痛呢?然而,與自我意識密不可分的是自身感受,也就是“牙痛”這一詞是和我的牙痛感受關聯的,而複讀機説出“牙痛”是沒有意義的。因此,具身與意識是交織一體的。那麼私人感覺如何與他人知覺關聯?“如果我談論的是我自己,那我只是從我自己的情況中知道‘疼痛’這個詞的意義。難道在談論別人時我也必須這樣説嗎?我怎麼能夠這樣不負責任地把一種情況加以普遍化呢?”(同上,第139頁)憑什麼將私人感覺推己及人,並以此斷定他人與己一致呢?

然而維特根斯坦的探索更爲深刻,他揭示語言在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即在對象及其感受性的表達之中,還有不容忽視的因素——語言。在“甲蟲盒”之喻中,他把語言、感覺和意識的關係呈現出來,一個裝着“甲蟲”的盒子,姑且就叫“甲蟲盒”,人手一盒,但是都不能窺視他人的盒子;每個人只能通過觀看自己盒內的“甲蟲”,才能知道什麼是甲蟲。“在這里,很可能每個人的盒子的東西都是不同的。甚至可以想像那個東西在不斷變化。”(維特根斯坦,第139頁)正如“牙痛”這個盒子,雖然外形一樣,但是里面的東西未必一致,每個人的“牙痛”未必一模一樣。甚至這個盒子里空無一物,卻也叫“甲蟲盒”。“自我意識”也有這樣的處境和風險,它到底存在嗎?其內是否有一個對象應和呢?面臨這樣的永恆之謎,不論莊子,還是維特根斯坦,都沒有回避,而是積極回應,給出了極具時代特色和啟發性的答案。

(爱思想2020-04-16;原載:《哲學研究》第20198期;作者簡介:王海東,山東大學猶太教與跨宗教研究中心,雲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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