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是诗性的语言"这个说法，有浩瀚的文言散文和格律诗做支撑，很容易得到学界和一般读者的认同。这种诗性的主要表现，就是古代汉语文本并不以叙述事实、抒发真情和逻辑论证为旨归，而更关心文本的精巧勾连，总体上是高度自我指涉的文本。换句话说，即使叙事没有事，抒情没有情，说理没有理，一 个文本依然不失为精致的、成功的文本。可以说，在西方，自我指涉是诗人所要着力营造的效果，在中国古代，自我指涉却是大多数汉语文本的常态。

现代汉诗的历史只有短短的一百年，它所依托（或反抗）的这样一种诗性语 言或诗性传统，既为现代汉诗的写作带来了诸多便利，也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在 这一点上，东南亚华文诗歌与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新诗有着相似的处境，在突围的方式上有不少殊途同归之处，也存在着一些微妙的差异，尤其是节奏、意象、反 讽的运用。

一、汉语作为一个"文学问题"

无论是文言还是现代汉语，一般而言都有以下特征，但文言的特征更加明显。 这些区分性特征深刻地影响了汉语文学的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汉语文学， 尤其是汉语诗歌。

1、汉语的单音节性。除了专名和少数连绵词之外，文言的词汇都是单音节的。 王宾认为，"单音节是汉语得以区别于西方语言的基本特征，而意义的不确定性则 是汉语单音节的基本特征......意义不确定的根本原因，是因为绝大部分作为符号的汉语三元结构音节（乙层面）都是由一个能指加多个所指意义构成......音和义 之间的不确定关系为指东道西的能指游戏提供了众多可能，再加上单音节汉字词 性变化灵活和无外部形态变化，这就使得句子中字与字之间的横向组合 （syntagmatic）和纵向聚合（paradigmatic）相当随意自由，不像西方语言那样有 较稳定的规律可循。" 意义的自由摆动是汉语文本的游戏规则，它造成了意义的 飘忽不定。汉语文本，尤其是汉语诗歌中公认为优秀的文本，一般都充分利用了 汉语的单音节特征，具有高度的灵活性，因而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与单音节性有关的另一个现象，是汉语音节的数量较少，未能得到充分的发 展，而汉字的字形则弥补了音节的不足。音节的节俭在口语交际中很容易造成同 音语词的混淆，所以汉语口语有趋于复音的倾向，而由汉字所组成的书面语尤其 是文言则无此担忧。潘文国认为，音义互动是汉语组织的最根本的规律，而这个 规律"正是汉语之所以为汉语的根本特点所在" 。这一特点为汉语文本的建构提 供了极大的方便，使得汉语文本可以优先考虑节奏、韵律的需要，而不必受语义 和文意的限制。同时，大量的同音字使得汉语高度依赖汉字，汉字的单音节性、 依靠声调来区分音节以及汉字的方块结构等特征，为汉语文本中的对偶等形式提 供了必要的条件。

2、汉语无形态变化。除了单音节性和表意性之外，汉语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 没有屈折变化，或者说没有形态学特征。比如，汉语没有人称、时态、语态、语 气、性、数方面的变化，等等。另外，汉语也没有冠词及西方意义上的情态动词 和助动词。洪堡特认为，"在所有已知的语言中，汉语与梵语的对立最为尖锐，因 为汉语排斥所有的语法形式，把它们推委给精神劳动来完成，梵语则力图使语法 形式的种种细微的差别在语音中得到体现" ，但语法形式的缺乏却为精神活动提 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恰恰是因为汉语从表面上看不具备任何语法，汉民族的精 神才得以发展起一种能够明辨言语中的内在形式联系的敏锐意识" 。洪堡特一再 强调，汉语没有一个完整的语法形式系统，它的语法构造不是基于词的分类。即 使是汉语的词序（一般认为孤立语较重视词序），也很少指明语法形式，而必须与 词的意义和语境相联系才能准确理解。语言形式的完美有助于思想的清晰、准确、 严密，这已为西方思想的发展历程所证实。

汉语语法形式的缺乏，使得意义的产生严重依赖于上下文，这"限制了汉语构造句子的可能性，迫使汉语把长句切断，因此阻碍了思想沿着一串更长的命题自由地发展" ，从而改变了汉语文本的结构原则，并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汉语思想的发展方向。需要说明的是，汉语没有严密的语法形式，并不意味着汉语文本的建构不重视形式因素。语法形式的缺乏，使得精密的思想方式难以产生，但并不意味着文本形式的粗糙。恰恰相反，当汉语文本最大限度地摆脱了语法形式的限制之后，审美性、修辞性的建构将更为精 致、奇妙，成为文本的主流乃至唯一的形式。


(原题：〈汉语诗性与现代汉诗的表达策略 ——以东南亚华文诗歌为例〉；原载：泰华文学 论文卷 2014.1 ；作者张卫东，学者、编辑。1970 年生于中国湖北，1991 年 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1998、2007 年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 博士。著有《论汉语的诗性》、《词语与言说》等，译有《文 化理论关键词》、《让文化见鬼去吧》。现任《华文文学》（中国汕头）双月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