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期間,我在一處非常偏僻的山區避日寇。那兒有個鄉村中學,我時常散步去學校的小小圖書室借書看,因而與老師們都談得很投緣。

有一位教初三英文的老師鄭先生,性格爽朗,言語風趣。他是浙東人,一口的藍青官話,官話裡卻喜歡夾英文單字,居然是字正腔圓的英國音,還笑我的美國發音不夠「文化」。

在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說話裡夾英文字的時髦作風,還是很少的。我起先聽起來很不習慣,與他熟了以後,就問他是什麼大學畢業的。他得意地說:「英國牛津大學。」接著又哈哈大笑:「我的意思是,我苦學英文,完全靠一部早年父親從英國帶回的《牛津字典》,自修出來的。在山區教中學,只要程度夠,好好地教,暫時不計較學歷的,所以我就自封為牛津大學文學士。」

他帶我到他的工作室裡,看他案頭那部翻爛了再用牛皮紙層層修補的《牛津字典》。他風趣地對我說:「我的財產只有三樣:就是這部字典、一個保暖四小時的舊熱水瓶,和一隻報時毫釐不差的大公雞。」正說著,他的大公雞就昂首闊步而至,在他腳背上啄了一下表示親熱。他拍拍牠的背說:「出去玩吧,別在屋裡拉屎,有客人喲!」大公雞聽懂了,走到我面前,歪著頭用烏雞眼盯著我看半天,煞是可愛。

鄭先生一本正經地對我講他如何苦學英文、無師自通的經過:逃難中,身邊一無所有,饑寒凍餒在所不計,可是這部字典,必定像寶貝似的捧在手裡,放在枕邊,形影不離。逃空襲警報時,袋子裡裝的是字典。躲在山洞口,耳朵裡聽敵機隆隆之聲,手中翻著字典,嘴裡喃喃地背生字,背解釋,背例句。一部字典,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挨著次序背。背著背著,就豁然貫通起來。漸漸地就能說、能造句、能作文,讀英文原著更不必說。他叫我隨便翻開一頁,點一個艱深的字問他,他竟如流水般地背誦並解釋給我聽,聽得我都呆了。他那一股專注、堅定、鍥而不捨的精神,真正令人欽佩萬萬分。

那時後方出版物貧乏,工具書難求,而這位鄭先生卻就賴一部字典,把英文讀通了,可見做學問是聰明智慧一半,毅力一半。若只是好高騖遠,貪多嚼不爛,而不能集中精力讀完一部書,看去雖有豐富常識,究竟是浮面的。

記得當年恩師曾勉勵我們說:「案頭書要少,心頭書要多,這是古人的誨諭。」意思是說,書一本本地用心讀了,消化了,吸收了,都儲藏在心頭,案頭書自然就不必堆得太多了。

今天已進步到電腦資訊時代,一切供研究的資料,都可輸入電腦,由它代勞,案頭書自然也不必多了。但我擔心的是,依賴了電腦,人腦是否會愈來愈懶惰?漸漸地電腦可以幫你吟詩作賦,電腦可以陪你下棋散步。到那時,莫說案頭不必有書,連心頭也不必有書了。

我不禁想念起那位背《牛津字典》的鄭先生,他如仍健在的話,是否要大嘆自己當年背字典的枉費功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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