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破了的水晶盤〉(下)

這一天,她當然又是失望了。她不再哭了,微笑著取出一方粉紅手帕,把盤子包起來,卻遞給我,說了簡單的兩個字:「水晶。」我知道她告訴我盤子是水晶的。然後她在口袋裡取出鉛筆,用英文寫給我看,告訴我明天要回去了,請將水晶盤拿給她丈夫。我急得只會說:「不要走,請你不要走。」她安詳地搖搖頭說:「我要回去看我的媽媽。」雖然是生硬的中國話,可是那一股酸辛,頓使我淚如雨下。她卻沒有讓淚水流下來,只輕拍我的肩說:「謝謝,不要哭。」然後就奔進房間。那憂鬱中充滿了無怨無艾的愛的眼神啊!怎不叫人心碎。

她是由村裡天主堂白姑娘幫忙,帶著她進城辦回國手續的,狠心的三叔公,在她走以前,就不曾來過我家。山鄉離我家有七十里山路,我也無法去找他。在我將回杭州時,他才來了。來的卻是兩個人,他帶了那個已經成了他太太的表姊。我究竟太年輕不懂事,為了氣她,就急急將水晶盤取出當著她遞給三叔公,我說:「她天天削梨等你。你不來,這是她叫我給你的。」在邊上的新太太一把搶過去,把粉紅手帕撕開,拿起水晶盤就使勁摔在水門汀地上,砸得粉碎。我一下暴跳起來,大聲地喊:「你太兇了,你好壞,你好壞。」就大哭起來。母親奔出來,拉住我,默默地走開了,一句話也沒對他們說。我咬牙切齒地說:「三叔公太不應該了。自私,懦弱。」

「男人都是這樣的。」母親輕聲地說,又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又忍不住跑出來,卻看見那個表姊已經走開了。三叔公俯下身去撿碎片,撿起來用那塊絲巾包了,再用自己的手帕包一層,竟遞給了我。奇怪,他怎麼拿給我呢?他連唯一的紀念品都不敢保存嗎?我賭氣地接下來,卻啞巴似地說不出一句話。我也不想對這薄倖的長輩說什麼話了。

水晶盤碎片就由我一直保管,一直帶在身邊。如今卻忽然找不到了。好心痛,可是想想任何寶貴的紀念品都會有一天離開我,任何沉痛的記憶終會逐漸淡去,忘卻。但不知回到巴西後的三叔婆,當時是否哭倒在慈母懷中?她是不是會常常想起在山村受欺凌的那場噩夢,會不會想起一天天削梨擺在水晶盤中,等待丈夫的情景。我認為,她不會想了。從她當時憂傷的笑容,和溫柔的眼神中,看出她從那一刻起,就決心不想了。

可是,我可以斷定,她唯一想念的是她五歲兒子。因為她走的時候,只帶了他的照片,連她和三叔公的結婚照,都留在臥室抽屜裡了。

聽說我這個混血兒的小叔叔,長大到十多歲,就不告而行。有的說是從軍,有的說是萬里尋母去了。但願他們母子能相見,水晶盤雖碎,慈母之心永遠是完整的。母子親情,豈不遠勝飄忽不定的愛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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