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崑陽:詩是智慧的燈:「詩性心靈」特質與「詩意義」的感發(3)

桓溫「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這二句話,就是道道地地的「詩」。雖然它不成篇章、不具格律;但卻充滿「詩意」。因為桓溫以「意象」語言表現了自己最真實的生命存在感受,逼近了生命存在的本質,而非僅是虛假的套語。

余光中先生收在《掌上雨》這本書中的一篇文章:〈新詩與傳統〉,提到新詩既不押韻,又怎麼判斷「是詩」或「不是詩」?他就舉出桓溫「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這二句,說它是真正的詩,而相對舉出高適〈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這首詩的最後二句:「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說它雖符合格律,卻不是詩。為什麼?因為這二句「是敷衍話,是門面話,不是詩人性靈的自然流露」。

這也讓我們知道「詩性心靈」的特質之一,就是對生命存在最真實的感受。(二)觀賞心「詩性心靈」的第二個特質是「觀賞心」。

「觀賞心」與詩有何關係?我們就用《莊子.秋水》所記載「魚樂之辯」的故事来說明:莊子與惠施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惠施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莊子與惠施在濠水橋上遊玩。莊子「觀賞」著浮在水面,從容游来游去的鯈魚,就做了「是魚樂也」這個判斷;但是,惠施卻反問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接著,兩個人展開一連串的辯論。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一書裡談到這則故事,他指出莊、惠面對「鯈魚出遊」這同一現象,二人的思維、判斷方式卻完全不同。莊子說「是魚樂也」乃「審美判斷」;惠施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則是「認知判斷」。

「審美判斷」從對具體實在之事物做主客合一的直觀、欣賞而得到,成就的是藝術性的作品。「認知判斷」則從對具體實在之事物做主客分離的抽象概念分析而得到,成就的是科學性的知識。這兩個人,莊子可以做個詩人、藝術家;惠施則可以做個邏輯學者、科學家。莊子所說「鯈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這句話是不是詩?是的,雖然它不成篇章,也沒有格律,卻滿是「美感」、滿是「詩意」。

因為莊子抱著「觀賞」的審美態度去看待從容出遊的鯈魚,而將最真實的美感說出来;雖然不講平仄,也不押韻,但這句話卻是「詩」了。詩是智慧的燈55「美感」就是「詩質」;而「美感」一方面得之於「直觀」,二方面離絕於「功利」。它由「觀賞心」的作用而生。因此,我們可以說「觀賞心」就是「詩性心靈」的特質之一。「美感」得之於「直觀」,就是觀看者與被觀看的對象中間,既不介入任何已建置的知識,例如生物學、倫理學等,也不介入任何功利性的欲念,而直接感覺對象之聲色、體會對象之神情。同時,這種「直觀」的方式也不是將對象當做不涉主觀情意的純粹「客體」,主客對立地去做實驗、分析。因此,直接的「觀賞」都在當下實在的時空場域中,對著具體的物象去引生感覺經驗;古代詩學「興」的觀念,其中一個涵義,亦即魏晉六朝人從「感物起情」所說的「興」。這種「興」,若就主體思維而言,近似這樣的「直觀」。莊子與惠施觀看「鯈魚從容出游」之態度、思維的差別,也就在這裡。「美感」除了得之於非知識性、非分析性的「直觀」而外,還必須這「觀賞心」超越了「功利」欲念,才能產生。假如我們將生活中的種種事物都轉成量化的「貨幣值」来看待,「美感」就消失了,「詩」也跟著消失了。對著從容出游的魚兒,不把它當做賣錢、下酒菜的物資,而靜靜觀賞它自由自在的姿態,那就是美、就是詩了。宋代程顥〈秋日偶成〉:「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他說的也就是如同莊子在濠梁上「靜觀」鯈魚出游從容的那種「佳興」。這種觀賞四季自然景象的「佳興」可與人分享,而無須也不能獨自佔有。一旦對象只當做滿足功利欲望的物質,便強烈地想要獨佔它、吞沒它,很難與別人分享,而美感、詩意也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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