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庵小叔的京戲唱得有板有眼,胡琴與簫都會吹。蕭琴公總是對他說:「阿庵,我看你聰明絕頂,學什麼像什麼,將來我把這兩樣東西送給你。這是我阿爸傳給我的,他沒想到基業都給我敗光,就只剩這兩樣東西了。」

他彷彿把阿庵小叔當作衣缽傳人的樣子。阿庵小叔卻似聽非聽,從大英牌盒裡抽出一根香煙,煞有其事地將煙頭在大拇指甲上豎起來敲了半天,點燃了。

我只當是給蕭琴公的,他卻銜在自己嘴唇上了。哥哥和我瞪著他,齊聲說:「你不要抽香煙嘛。」他笑嘻嘻地說:「香煙有什麼關係,又不是大煙。」蕭琴公伸手將煙拿過來說:「阿庵,你不要學我,你沒看我今天落到這個地步嗎?」

阿庵小叔說:「我阿爸也抽大煙,我娘埋怨他。他說我家的祖父錯做在鴉片煙山上,子孫代代都會抽大煙。簫公,你若是有兒孫,他們就會供你抽的。」蕭琴公說:「我老婆都跑了,哪有兒孫。阿庵,你可得學好啊。」

哥哥和我都很佩服阿庵小叔聰明有肚才,又會帶我們玩各種遊戲,但他那副玩兒不當正經的樣子,使我們很生氣。母親說:「這就是你爸爸為這個堂弟,恨鐵不成鋼,最傷心的地方。」因此我們對蕭琴公肯毅然戒煙,格外敬佩。對他勸阿庵小叔的話,也牢記心頭。

那三間小屋,白天靜悄悄的,到晚上可就熱鬧了。我們讀了一天的書,晚上不願再上自修,就都躲到這裡來,有腳氣病的老師不會摸黑找來的。蕭琴公和阿庵小叔又拉又唱,加上天花板上的狐狸,像千軍萬馬似的,奔來奔去,有時都會跑到地上來,嚇得我往蕭琴公汗酸臭的床被裡鑽。阿庵小叔看了《聊齋》,喜歡加油加醬地講鬼故事,聽得我直打哆嗦。他還說桃樹林裡也有女鬼,害得我桃園裡也不敢去了。桃子成熟時,掉了滿地,比我膽子大的哥哥進去撿了滿籃。有一天忽然發起高燒來。蕭琴公說是中了邪,竟然畫了一道符,要母親拿到桃林下燒成灰,和了他煎的藥喝下去就好了。我問母親,真的桃樹林裡有鬼嗎?母親說:「我信佛,不怕鬼,不過蕭琴公好心,要我這麼做,就依他做了。」我忽然問蕭琴公:「你大煙癮來了,這樣難過,為什麼不燒一道符吞下去呢?這樣不就把煙戒了嗎?「他愣了一下說:「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我明明知道他是哄我的,但他那一臉的沒奈何,卻使我感覺得出來。所以哥哥說蕭琴公跟我們玩樂時,表面上很開心,內心還是很寂寞的,因為他畢竟是寄人籬下的孤獨老人,過去那種地方紳士、富貴閒人的好日子,就像做夢般永遠消逝了。我們那時雖都還不到十歲,但天天看父親全副武裝,由馬弁前呼後擁地去司令部,回來時也是由他們一路吆喝著進大門來,不由得會時時想起當年被父親恭恭敬敬磕響頭的蕭琴公,如今孤苦零丁地住在大公館最尾巴處的小屋裡。父親事忙,從來也沒去看過他,只偶然向母親問起:「嘯琴先生好吧。」母親常對我們說:「少年時吃苦不算苦,老來苦,才叫苦。」要我們克勤克儉,積福積德。

不到兩年,蕭琴公內臟不知患了什麼病,送到醫院去,還是不治逝世了。

那三間「嘯琴軒」的小屋,頓時陰森森地冷清起來。阿庵小叔說那支簫和那把琴,半夜裡都會發出嘶嘶的聲音,聽得人寒毛直豎。「嘯琴軒」的琴真的叫起來了,他也害怕得不願再住在裡面了。

不久,父親忽然辭去師長不要做官了,母親帶我回故鄉,哥哥被帶去遙遠的北平。阿庵小叔不肯唸完中學也回到家鄉來。我問他有沒有帶著蕭琴公生前說過要送給他的簫和琴,他說:「我把它統統燒了,讓他老人家自己帶走吧。」他反嘆了口氣說:「什麼都只是過眼雲煙啊。」他總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什麼事都好像看透了似的。

我第二次再到杭州,己開始唸中學,住的是新租的洋房,卻不時懷念著以前那所大宅院,那一片陰森森的桃樹林,和暗洞洞的「嘯琴軒」三間小屋。蕭琴公逝世好幾年了,阿庵小叔不肯上進,年紀輕輕的,竟然也染上了大煙癮。最痛心的是哥哥去北平才一年就生病去世了。我痛失手足,想起阿庵小叔的那句話:「什麼都只是過眼雲煙」,心情不免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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