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官升師長以後,曾一度接母親帶著哥哥和我,去杭州享福。不久,阿庵小叔也被接出來唸中學。我們一見嘯琴先生就像他鄉遇故知一般,一老三少,成了好朋友。哥哥和我就「蕭琴公蕭琴公」的喊他,他那沒門牙的嘴,常常露著舌頭笑得合不攏,他說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快樂過。

父親的官邸大宅院是租來的。蕭琴公就住在最後靠圍牆的三間小平房裡,離正屋很遠,中間隔著一片很大的桃樹林。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子路,通到小屋門前。那兒人跡罕到,冷冷清清的,聽說以前還鬧過狐狸精,父親搬進來以後,陽氣一盛,精怪就嚇跑了。

父親叫馬弁把這裡打掃出來安頓蕭琴公,是因為怕他一時戒不掉大煙,煙味不至於送到前面,他吹簫拉胡琴,也不會吵到前面。而我們三個小人兒,就最喜歡這荒島似的三間小屋,它是我們逃學的藏身之處,也是躲大人責罵的避難所。最怕見父親的阿庵小叔,就索性搬進去與蕭琴公一同住,在牆上貼起「嘯琴軒」三個字,表示「別有洞天」。但因四面是桃林,光線很暗,棉布門簾又都長年下垂著,窗戶不開,走進去總是黑漆漆,煙霧騰騰的,混和著蕭琴公身上散發出來的香煙味、濃茶味,還有一股酒氣。阿庵小叔說:「這叫做『五味和』。」這原是家鄉一片醬園的名稱。

蕭琴公的一支簫,掛在床頭欄杆上。不時取下來撫摸一陣,湊在乾癟的嘴唇上,伸出舌頭一舔一舔地吹,但因門牙掉光了,漏口風,吹的聲音一下子高,一下子低,不知是什麼調子,一點也不好聽。簫桿倒是被摸得油光發亮,變成紫檀色了。我聞聞簫頭上有一股酸臭味,立刻遞給哥哥,哥哥拿它當短劍來舞,蕭琴公就會心疼地喊:「灰(勿)舞,灰舞,這是我的傳家寶,不要把它碰裂了。」

他的另一件傳家寶胡琴,掛在牆上。他高興起來,就取下來拉,邊拉邊唱。唱的是家鄉調,詞兒也聽不清。阿庵小叔捧來一個舊留聲機,只有一張缺了角的馬連良唱片,一面是《蘇武牧羊》,一面是《甘露寺》,因此小叔兩齣都學了一半。哥哥說他唱起來帶鼻音,很像馬連良呢。蕭琴公拉起胡琴配上了,他們越拉越唱越高興,阿庵小叔吹簫一學就會,一時絲竹滿耳,「嘯琴軒」頓時熱鬧起來。母親常常送糖果點心來,也坐下聽半天,要蕭琴公唱《十送郎》的家鄉小調。她聽得入神,露出一臉恍惚的沉思。她送的零食,其實都被我們大嚼而光。特別給蕭琴公的是一罐大英牌香煙,和一個扁扁的小鐵盒。我知道那裡面是蕭琴公的寶貝──一粒粒的煙泡。

父親要母親對他的吸煙量嚴格管制,只給煙泡,不給煙膏和煙具,而且煙泡漸漸縮小。蕭琴公每回都萬分珍惜地打開盒子,湊在鼻子尖聞聞,有時伸出顫抖的舌頭舔舔,非熬到煙癮發得眼淚鼻涕直流,才掰下一小粒用茶水吞下。看他這樣子,我就會想起父親講他的十歲進學時去拜見他,和二十年後再去拜訪時的不同情景。哥哥文謅謅地說:「這就叫做往事如煙,不堪回首。」母親說蕭琴公肯下這樣大的決心戒大煙,是要有很大毅力的,他究竟還是戒掉了。阿庵小叔看他煎熬得這麼苦,嘆著氣對他說:「簫公呀,人生幾何呢?你偌大年紀了,何必這樣苦,有煙泡就先吞吧!真沒有了,大嫂總不能眼睜睜看你受罪,會再給你送來的。」他卻搖搖頭說:「灰夢講(勿亂講),我若再不把這東西戒掉,你大哥會把我趕出去的。」

他說話時,乾癟的嘴唇皮有點顫抖,神情很悲傷。阿庵小叔卻滿不在乎地說:「你放心吧,大哥不會趕你走的。大哥自己也抽的呀。」哥哥馬上反駁道:「爸爸並不真正抽,媽媽說有客人來時才陪他們抽一筒,這叫做『抽爽煙』。是沒有癮的。」阿庵小叔只是笑,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我心裡想,爸爸一定不會真正抽大煙。不然,他穿起軍裝,騎上那匹大白馬,不會那麼威風凜凜的。何況他時常給我們講蕭琴公抽大煙抽得傾家蕩產的事,叫我們凡事要立志,要自己把握得住。

蕭琴公也時常對我們誇讚父親是位勇敢的軍人,不忘本的君子,才會把一個沒人理會的貧病老頭兒接到家裡來養著。他這麼一說,我眼前就出現他摸出兩塊白花花的銀洋錢遞給父親的情景。母親說:「你爸爸是個最記得人恩情的人。十年風水輪流轉,並不是風水真的會轉,是叫人要守得住風水。人生一世,草生一春,總要從頭到尾都興興旺旺的。」我後來想想,母親在鄉下過著餵豬養雞鴨的日子,穿的是藍布罩衫、青布褲;到杭州做官太太了,還是一身藍布罩衫青布褲,母親就是個守得住風水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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