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揚·論闡釋的四種模式(2)

威爾金斯講的這個故事顯示了文字確鑿無疑的符號功能。在艾柯看來,它在當代闡釋家中啟示其實各不相同。事實是今天批評家們大都反對威爾金斯的言必有所行的立場,認為文本一旦同作者和作者的意圖分離開來,同它當時的發生語境分離開來,便是漂浮在真空之中,而具有無限的闡釋潛質。是以沒有哪個文本擁有確鑿無疑的本原意義和終極意義。文本在它發生之初,它的本原意義和終極意義,就遺失不見了。

那麽,威爾金斯又會怎樣回答這些當代批評家?他的答復又能不能讓當代批評家信服呢?艾柯說,我們假定印第安奴隸的主人估計會如此修書:「親愛的朋友,我奴隸帶來的這個籃子里有30個無花果,那是我送您的禮物,期盼如何如何……」收信的主人則確信書信提到的籃子,必是印第安奴隸手提的籃子;提籃子的奴隸,必是他朋友給了他籃子的奴隸;信上提到的30個無花果,指的必也是籃子里的果子。但是威爾金斯的這個寓言絕非無懈可擊,比如說,假設的確是有人給了一個奴隸一個籃子,可是半道上這奴隸給人殺了,換了另外一個主人的奴隸,甚至30個無花果,也給掉包換上了12個其他來路的果子,那又當何論?不僅如此,假設這新奴隸將這籃子送到另外一個收件人手里呢?假設這個新的收件人壓根就不知道哪位朋友如此惦記著他,要送他果子呢?如此這般推演下來,意義的確證確實就是沒有邊際了。


但是文學的想象確實就是無際無涯。艾柯帶領他的讀者繼續設想道,倘若不光是最初的信使給人殺了,殺手還吃光了果子,踩扁了籃子,將書信裝入一個小瓶,扔進了大海,直到70年後,給魯濱孫發現,那又怎樣呢?沒有籃子,沒有奴隸,沒有果子,唯有書信一封。艾柯接著說:

即便如此,我打賭魯濱孫的第一個反應會是:果子在哪里?只有在這個第一反應之後,魯濱孫才會夢想到究竟有無果子,有無奴隸,有無發件人,以及可能是壓根就沒有果子,沒有奴隸,沒有發件人;夢想到說謊的機器,以及他成為何其不幸的收件人,同一切「超驗意義」斷然分離了開來。

艾柯這里的意思是清楚的。那就是文本的闡釋語境可以無窮無盡延伸下去,哪怕是多年之後成為笛福小說《魯濱孫漂流記》里的又一段情節。但是有一點同樣不容忽視,那就是任何一個文本,必有一個最初的字面意義。唯有在這個字面意義之上,任何闡釋的延伸才有可能。誠如艾柯所言,假若魯濱孫懂英語的話,他必定明白這信里講的是無花果,不是蘋果,也不是犀牛。

還可以進一步想象。艾柯這回假定撿到瓶子的是一位天資過人的語言學、闡釋學、符號學的學生。這位學霸推斷下來,又有新的高見:其一:信件是密碼,「籃子」是指軍隊,「無花果」指1000個士兵,「禮物」則指救援。故這封信的意義就是,發件人派出一支30000兵士的大軍,來救援收件人。然而即便如此,士兵的人數也還是限定的,那是3萬,而不是其他人數,比如說180,除非一個無花果代表60人。其二,無花果可以是修辭意義上的用法,就像今天我們所說的,某人競技狀態良好(in good fig)、身穿盛裝(in full fig)、身體不佳(in poor fig)等,無花果在這里是比喻,同某人飽餐了頓無花果,或者像個好果子、壞果子之類沒有關係。但是艾柯提醒讀者,即便是比喻用法,也得明白喻體是無花果,而不是蘋果,不是小貓。

③④Umberto Eeo,The Limits of Interpretatio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4,p.4,p.5.

(本文原載:《文藝理論》2022 年 01 期 /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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