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風嗚嗚地刮著,見他娘心裏很亂。數數櫃裏的鞋,已有十七雙了。十七個年頭,夜夜孤寂,那日子就像是針尖兒上走過來的。老德是個好人,她知道老德是個好人。老德待人誠,脾氣也好。去林子裏拾柴,老德常常幫她。老德不多說閑話,給她拾掇一捆樹枝兒,讓她背回去燒。想著老德,心說:就不做了吧?但又看那鞋,一雙雙在櫃裏擺著,有半櫃那麽多了。十七雙啊!那十七雙鞋叫人喜悅,是勞動的喜悅,期待的喜悅。那仿佛又是一種獎賞,好像說,看,你已等了那麽久了!……思謀到天亮,見他娘想,已到這份上了,萬一回來呢?那一雙雙不就白做了?就做吧。就又做了。

過幾日,見他娘又把鞋都翻出來看,一雙雙擺在床上,擺一大堆。爾後把鞋一雙雙標上記號。心說,那一日差點兒就吐口了。要是答應下來,十幾年就白熬了。她想,不能白熬啊,不能白熬。

做到兒子娶媳婦了。兒子帶著城裏的女人回來看娘。城裏媳婦洋氣,花枝枝一般,還帶著洋鏡子,也叫一聲娘。娘聽了心裏熱熱的,就掉淚了。夜裏數數櫃裏的鞋,已有二十四雙了。摸摸,再摸摸……聽見兒子跟媳婦在耳房裏笑鬧,見他娘就走出屋門,默默地在院裏站著。


嘆一聲,又嘆一聲,就望見老德茅屋裏的燈亮了。老德也很孤,老德還沒睡哪。這幾年,見了老德就很不好意思,就覺得欠了人家什麽,勾著頭默默地走。可老德並沒有冷他,照常讓她去林子裏拾柴燒,有時還幫她背回來。進了院,她就說:“他叔,歇歇,喝碗水吧。”可老德不歇,老德把柴放下就走了,默默地……心說:人不就一輩子嗎?不做吧,不做了。

想了,就有熱熱的一股從心裏湧出來,渾身躁。見他娘走出院門,走上村街,來到林子邊上,卻又站住了。心說:就不做了嗎?已做了這麽多了,就不做了……遲疑地站著,想想,再想想,又勾回頭走。

二日,兒叫一聲娘,媳婦叫一聲娘,叫得她心麻。就著半截爛鏡看了,頭上已有白髮,臉上的老皺兒一道一道的。心說:老了,還是做吧。萬一人回來呢?

就接著做。納鞋底已納得手麻了,針都捏不住,就咬著牙往上紮,紮著紮著就紮出血來了。見了血,反而愉快了。鞋底上一線線帶著紅染,那已不是情份了,而是沈甸甸的一種東西,叫人不能歇手。那鞋底就越納越密,越納越瓷實,見他娘就為這瓷實納下去……


那年秋後,見他娘死了。死的時候還坐著納鞋底呢,一針沒穿過去,人就不行了。村裏人連夜給見捎了信,見回來了。埋娘的時候,見翻了翻屋裏的東西,也沒找著啥值錢的東西,就見櫃子裏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十雙千層底布鞋。城裏人不穿這種鞋。埋娘時鄉人都來幫忙了,見覺得欠了情,就把這些鞋送給鄉人了。鞋結實,鄉人就一個個穿了……

村裏至今還有穿旱船鞋的,不合腳,時是踢嗒、踢嗒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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