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遊大西洋濱岸,沙灘上遊人如蟻。或坐,或立,或弄潮為戲,大家都是穿著泅水衣服。沿岸兩三里的遊藝場,樂聲颯颯,人聲嘈雜。小孩子們都在鐵馬鐵車上,也有空中旋轉車,也有小飛艇,五光十色的。機關一動,都紛紛奔馳,高舉淩空。我看那些小朋友們都很歡喜得意的。

這里成了“人海”。如蟻的遊人,蓋沒了浪花。我覺得無味。我們捩轉車來,直到娜罕去。

漸漸地靜了下來。還在樹林子里,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風。再三四轉,大海和岩石都橫到了眼前!這是海的真面目啊。浩浩萬里的蔚藍無底的海濤,壯厲的海風,蓬蓬地吹來,帶著腥鹹的氣味。在聞到腥鹹的海味之時,我往往憶及童年拾卵石、貝殼的光景,而驚嘆海之偉大。在我抱肩迎著吹人欲折的海風之時,才了解海之所以為海,全在乎這不可禦的凜然的冷意!

在嶙峋的大海石之間,岩隙的樹蔭之下,我望著卵岩,也看見上面白色的燈塔。此時靜極,只幾處很精致的避暑別墅,悄然地立在斷岩之上。悲壯的海風,穿過叢林,似乎在奏“天風海濤”之曲。支頤凝坐,想海波盡處,是群龍見首的歐洲;我和平的故鄉,比這可望不可及的海天還遙遠呢!

故鄉沒有明媚的湖光;故鄉沒有汪洋的大海;故鄉沒有蔥綠的樹林;故鄉沒有連阡的芳草。北京只是塵土飛揚的街道;泥濘的小胡同;灰色的城墻;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我的故鄉,我的北京,是一無所有!

小朋友,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此間縱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在客”。我寄母親信中曾說:

“……北京似乎是一無所有!——北京縱是一無所有,然已有了我的愛。有了我的愛,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圍里,住著我最寶愛的一切的人。飛揚的塵土啊,何容我再嗅著我故鄉的香氣……”

易卜生曾說過:“海上的人,心潮往往如海波一般的起伏動蕩”。而那一瞬間靜坐在岩上的我的思想,比海波尤加一倍地起伏。海上的黃昏星已出,海風似在催我歸去。歸途中很悵惘。只是還買了一筐新從海里拾出的蛤蜊。當我和車邊赤足捧筐的孩子問價時,他仰著通紅的小臉笑向著我。他豈知我正默默地為他祝福,祝福他終生享樂此海上拾貝的生涯!(冰心的《寄小讀者·通訊二十》)


從冰心作品中,文字組織處處可以發現“五四時代”文白雜糅的情形,辭藻的運用也多由文言的習慣轉變而米。不僅僅景物描寫如此,便是用在對話上,同樣不免如此。文字的基礎完全建築在活用的語言上,在散文作家中,應當數朱自清。五四以後談及寫美麗散文的,常把朱、俞並舉,即朱自清、俞平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與《西湖六月十八夜》兩篇文章,代表當時抒情散文的最高點。敘事如畫,似乎是當時一種風氣。(有時或微覺得文字瑣碎繁復。)散文中具詩意或詩境,尤以朱先生作品成就為好,直到如今,尚稱為典型的作風。至於在寫作上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意味,一種對人生欣賞態度,從俞平伯作品尤易看出。


對朱、俞的文章評論,鐘敬文(鐘敬文現代散文家、民俗學家。)以為朱文無周作人的雋永,無俞平伯的綿密,無徐志摩的艷麗,無謝冰心的飄逸,然而卻另有一種真摯清幽的神態。有人說,朱、俞同樣細膩,不同處在俞委婉,朱深秀。阿英以為朱文如“歡樂苦少憂患多”之感。

因此對現在感到“看花堪折直須折”情形,文字素樸而通俗,正與善說理的朱盂實朱盂實即朱光潛。

文字異曲同工。周作人則以為俞平伯文如嚼橄欖,味澀而有回甘,自成一家。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里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里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采蓮賦》里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首徐回,兼傳羽杯;櫂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餘,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西洲曲》 樂府《雜曲歌辭》名,南朝無名氏作,為南朝樂府名篇。)里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一擡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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