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十月二十一日

大概是半夜過後醒來,聽見貓頭鷹在老楊桃樹上鳴,不覺吃驚。鳴聲歇了,剛剛鬆了一口氣,忽聞麻雀慘叫,只叫了兩聲,一切又歸於闃靜。不免感到一陣強烈的惻隱,但這是不可定是非的,這便是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生物世界,一切如如,而無可如何!當那一天到來,人人都是那隻麻雀!儘管低著頭看你的花,吃你的飯罷!擡起頭惶惶顧望,你說,豈不是多餘的嗎?

  一早打開門,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木瓜葉柄上的雨珠。出奇地發現,跟昨日黃昏時,好像是前後兩秒鐘間的事,雨珠文風不動,顆顆大小悉如原樣。可見昨夜一夜沒一絲風,而空氣的溼度也一直在飽和點上。

  曙色剛剛傳遍,又下起了微雨;打開門時便見著滿天的連雲。這令我懷疑木瓜葉柄下的雨珠,是否有夜裏的微雨偷偷為之保持?可是葉面和柄脊都是乾的,昨夜一夜不曾有雨水,應可無疑。微雨總是微雨,下的時間跟雨量一樣的少。不多一會兒,雨停了,雲漸漸的開了,日頭即使有時為雲半遮,它乘著雲,還是一樣將光明放下來,而它的本體在雲上看來竟像個滿月;我倒十分喜愛這樣的雲日。

  在屋後除菜畦上的草,擡頭看著溪邊的灌木叢,見著聽著各種小鳥兒往來歌唱,不免悔恨多時來的夢想,總為習俗所牽,未能實現。最好的居家,是讓灌木叢直連著屋角蔓到窗邊,有了這樣的造設,再安上紗窗,便可從屋裏在一尺以內看鳥聽鳥,整天的看整天的聽,各色各種的鳥,本地鳥,候鳥,甚至過境鳥、迷鳥,輪流上鏡頭,有時候可赫然看見一隻稀奇的來客,聽見從未聽見過的歌唱,讓你驚喜的說不出話來。這兩年來,我一直夢想著讓溪邊的灌木叢直連到平屋的西北角,蔓到臥房的北窗,但是農家有農家的規矩,我若是這樣做了,族親們從籬外來往經過,一定要皺眉。為別人犧牲自己一點兒,卻也是無可奈何的義務啊!也許再過幾年,讓族親們更了解我,那時便可償我夙願了。現時我的臥房北窗距溪邊灌木叢,最近處大約有三丈遠,距廚房的西窗,大約四丈,憑著我超級的望遠眼力聽遠耳力,我時時獲得驚喜。幾天前的一個向晚──我記這本日記,漏記得嚴重──,我看見約有五十隻的灰山椒鳥密密麻麻的停在灌木叢脊面上,這種鳥並不是叢藪鳥,牠們無寧是喬木顛禽,怎的停在灌木叢上,豈非有意讓愛鳥者驚奇?今年四月上旬的一個清晨,我聽見了野鴝,從廚房西窗望去,果見一隻雄野鴝鼓著牠那紅橙橙的喉頭,面上抹著兩道白,在快樂的歌唱著。入秋以來我一直在等候那隻野鴝,也許牠別道南去了,一直沒看見。

  族親既然不肯讓我下田幫忙,就只有旁觀的份兒了。下午我在庭右桂花樹外一塊大石上坐下來,一邊眺望族親們在路南番薯田裏作穡,一邊拿了一本林逋的詩看。日光晃薄,空氣恬靜,桂花淡香。番薯田裏時而傳來一句半語較高的人聲;偶爾有兒童嬉戲叫喊、狗隻追逐噑吠的聲音點綴。大石下一隻鈴蟲緩緩的間歇鳴著,恰巧和我心中讀詩的音節脗合,彷彿牠也在吟著詩似的。入暮時番薯田裏煞了工,婦女兒童陸續走回南邊去了──男人們早在半晡時就牽了牛回家了。闔了書,深深的將桂花香吸滿胸臆,放開眼瀏覽西天的霞彩。大石下的鈴蟲歇了,遍地裏草蟲競奏起夜的序曲。下了大石,活動了幾下筋骨。在暮靄蒼茫中,深感到安息的恬謐。握著詩冊,緩步的走回屋去。

  【音注】

  晃:臺音厂ㄨㄚˋ(帶鼻音),光線薄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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