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36)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這些幻想沒有一個是毫無用處的。關於帆船的天方夜譚也好,後來關於燈塔的新鮮主意也好,都有助於他減輕思念費爾米納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時候,得到了她回來的消息。果然,在里約阿查住了許久之後,洛倫索·達薩決定返回家鄉。十二月間,信風陣陣,海面上不是最風平浪靜的季節,只有那條老掉牙的輕便船才敢冒險開航。如果碰上逆風,它開了一夜之後還會退回起錨港,果真如此。費爾米納受了一夜折磨,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她把自己捆在艙房的床上,船艙不但狹窄得讓人端不過氣來,而且又臭又熱,跟小飯店的茅廁一樣。船顛簸得非常厲害,好幾次她都以為床上的皮帶要被扯斷了。甲板上傳來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艙房傳過來的她父親那老虎般的鼾聲,更增加了恐怖氣氛。將近三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度過的一個不眠之夜而又絲毫沒有想到阿里薩。與此相反,此時阿里薩正在店堂後房的吊床上輾轉難眠,一分鐘一分鐘地計算著那總也過不完的時間,盼望著她的歸來。黎明時分,風突然停止了,海面上重又變得波平如鏡。費爾米納發現,雖然頭昏腦脹,她還是睡著了,因為她是被錨鏈的轟隆聲吵醒的。她解開床上的皮帶,從天窗里探出頭去,希望能在港口嘈雜的人群里看到阿里薩。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潮染成金黃色的棕桐樹叢中的海關倉庫,是里約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碼頭,他們的船頭天晚上正是從這個地方起线的。

 

這一天的其它時間,她都覺得恍如在幻覺中,她仍然在那個一直住到昨天的家裏,應酬著那些曾經送別她的相同的客人,說著同樣的話。正在重復著已逝的日子的某一片斷,這種感覺使她惶惑了。這種重復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頭路,費爾米納就不寒而栗,單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夠她膽戰心涼的了。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種辦法,就是騎著騾子沿著懸崖峭壁走兩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況更加危險,因為從安第斯山地區的考卡省開始的新內戰,正在向這個地區的其他省份蔓延。於是,晚上八點時分,還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親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們又一次灑下告別的淚水,送給她那些原封不動的、船艙里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臨別饋贈。起鋪的時候,送行的男人們朝天開槍,為帆船送行。洛倫索·達薩在甲板上用左輪手槍連放五響作為回答。費爾米納的擔心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整夜都是順風,大海散發著鮮花的芳香,她沒系安全帶就酣然入夢了。睡夢中,她又看見了阿里薩,他摘下了她過去常見的那副面孔,那實際上是副假面具,不過那副真實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樣。夢中這一不解之謎,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見父親正在船長的房間里喝兌白蘭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變歪了,他臉上沒有露出對歸程絲毫擔心的表情。

 

他們正在進港。輕便船從停靠在港灣市場里的迷宮似的帆船群中無聲地滑行著。 

市場的臭味,遠在好幾西班牙海里之外的海面上就能聞到。密密麻麻的牛毛細雨,遮住了天邊的魚勝白,不久細雨變成了瓢潑大雨。船帆被雨水澆得耷拉下來的輕便船,穿過“鬼魂灣”,在市場碼頭跟前拋錨的時候,站在電報局了望臺上的阿里薩一眼就認出它來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直到從一份偶然的電報中得知輕便船因遇到打頭風而推遲抵港時間。這一天,他從早上四點鐘起就在那里守候。

 

他仍然在那里等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小艇,它們準備把決定冒著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邊來。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從擱淺的小艇上下來,稀里嘩啦地淌著泥水爬上碼頭。等到八點鐘,雨仍然下個不住,一個黑人搬運工淌著齊腰深的水把費爾米納從輕便船上接下來,把她抱到岸上。她渾身濕得跟落湯雞似的,阿里薩沒認出她來。 

她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真長大了不少。踏進一直關鎖著的家門,她立即動手進行清掃和佈置的艱巨工作。接到他們回來的通知後,黑女奴普拉西迪亞即刻從奴隸住的舊茅屋趕回來協助她。費爾米納已經不再是那個既被父親溺愛又受他限制的獨生女兒,而是一個灰塵山積、蛛網縱橫的王國的權威和主婦。只有戰無不勝的愛情的力量,才能拯救這個王國。她沒有氣餒,她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簡直可以改天換地。就在回家的當天晚上,在廚房的備餐間吃雞蛋奶油餅,喝巧克力的時候,她父親像在宗教儀式上似的鄭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權交給了她。 

“我把常用的鑰匙交給你吧。”父親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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