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懋登《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31)

長老道:“不是你這個破頭楔,這不用舀的水,說到明日,這早晚還說不盡。”侍郎聽之,又惱又好笑,說道:“你這等的磨賴,才做得和尚。你還是要些甚麼水?”長老道:“我要個沒根的水。”那校尉聽見“沒根”兩個字,放下缽盂,望外就走。侍郎道:“你且站著,怎麼就走?”校尉道:“樹木便有根,竹子便有根,不曾見個水說甚麼有根沒根,我不會舀,得另尋一個來舀罷。”侍郎又問道:“同是一樣的水,老師怎麼講個有根沒根的言話?”碧峰長老道:“那長流的活水,通著江海,這就叫做是沒根。”那校尉曉得了沒根的水,拿起缽盂又走。長老又叫道:“舀水的快轉來!”侍郎道:“老師,你怎麼這等三番兩次叫人轉來?”長老道:“還有話不曾說得完。”校尉又轉來道:“請說完了,待我舀去罷。”長老道:“舀水時,左手舀起,就是左手拿來,不要放到右手裏去;右手舀起,就是右手拿來,不要放到左手裏去。行路之時,不要挨著那裏,不要靠著那裏,也不要站住在那裏,一竟捧著到我貧僧面前來,這才是沒根到底。”那校尉連聲道:“曉得,曉得!”急忙的就走。長老又叫道:“舀水的還轉來!”侍郎也厭煩了,不去問他。只是那個校尉有緣,又跑轉來說道:“還有甚麼吩咐?”長老道:“你拿這個缽盂去舀水之時,止好在缽盂底上皮皮兒一層,多了便拿不起來。”校尉說道:“曉得,曉得!”卻急忙的離了九間金殿,出了五鳳樓前,直走到玉河之上。校尉心裏想道:“這個水直通江海,卻是個沒根的,待我下去舀起一盂兒來。”心裏又想道:“那長老吩咐道,舀多了水,便自拿不起來,看將起來,這個缽盂只有恁的大,我的膂力可舉百鈞,怎麼會拿不起來?我且把個缽盂滿滿舀了,看是何如。”果真的舀滿了,便就拿不起來,那怕你兩隻手,那怕你盡著力,只是個拿不起來;去了些,還拿不起來;又去了些,還拿不起來;再又去了些,還又拿不起來;一直去到底兒上只有皮皮的一層,方才拿將起來。這個校尉也就曉得這個長老不是個等閑的那謨。只見他一只手舉起缽盂,兩隻腳跑著路,又不敢偷閑,又不敢換手,一直拿到長老面前來。拿得那個校尉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長老說道:“放在地上。還要柳枝兒兩根。”好個校尉,放了缽盂,轉身又取了兩根柳條兒遞與長老,也不辭而去。

 

長老把個賭勝只當個耍子兒,把個指甲挑出一爪甲兒水來,放在磚街之上,寫了個“水”字,左腳踏了;把個缽盂放在右壁廂,柳條兒擔著右腳踏著。侍郎說道:“你也立個壇場,做些手法。”長老道:“我也沒個壇場,況且沒個手法。”侍郎道:“你不要礙口飾羞的,你就用一百張桌兒,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張椅兒,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口水缸,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個火爐,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根桃木樁兒,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面五方旗號,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上堂僧諷經,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青童,也是有的;你就用五百名軍勞,也是有的;你就用一百擔千張馬甲,也是有的。”長老道:“這都是天師用的,貧僧用它不著。”侍郎道:“既用不著時,卻怎的能取勝?”長老道:“我這缽盂兒的水就夠了。”侍郎嘆上一聲,說道:“箭頭不行,送折了箭桿,也是沒有用處。”長老道:“不消你發急,我這裏自有個處分。”侍郎也沒奈何,告辭長老,退回本班而去。

 

卻說僧、道賭勝,張天師在九間金殿上立了壇場,文武百官多半都是他的心腹,也有念謠歌的,也有唱道情的,都只是助張天師的興。金碧峰長老站在玉闌桿之下,只作不知。天師又意大心高,老大的不放金碧峰在心上。長老看見那一天的雲,向東南上漸漸的散了,天晴氣清,知道天師有些不肢節了,伸起手來,指著桌子上高聲大叫,說道:“張天師,你也遣下天神來,待我貧僧取下六陽首級與你哩!”一連叫了兩三聲。那天師自從五鼓上壇作法,到了日中,還沒有些甚麼證明功德,恰又聽見和尚在壇下揚言,心下也有幾分不自在了。傳下一個法令,吩咐誦《黃庭經》的且把《黃庭經》歇了,吹打的且把樂器歇了,只許五方磨旗校尉磨動五方神旗,他自家在七七四十九張桌兒上,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撚訣,念著咒,法用先天一氣,將用自己元神,忙忙的取出令牌,拿在手裏,連敲三下,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馬、趙、溫、關赴壇!”天師還是有些傳授,果然的又是東南霧起,西北風生。真好一陣大風!有一律秋風詩為證,詩曰:

 

白帝陰懷肅殺心,梧桐落盡又楓林。

 

江蘆爭刮盈盈玉,籬菊搖開滴滴金。

 

張翰棄官知國難,歐陽問仆覺商音。

 

無端更妒愁人睡,亂送孤城月下砧。

 

此時正是太陽當頂,午牌時分,被這個風一陣刮一陣,直刮得天日無光,伸手不見掌,面前不見人。百官們多半是天師的心腹,哪個不說道神將即刻降壇,哪個不說道和尚卻賭輸了也!朝廷看見這個天昏地黑,也怕走了和尚,差許多的官圍住了雲路丹墀。那丹墀中高照點了一百二十對。那高照又有些妙處,也不知是生來的好,也不知是制作得好,風越大,燈越明。話說這個燈倒不怕風,只是天上的雲倒有些怕風。原來刮得風大,把個黑雲都吹將去了。一時間雲開見日,正交未時,太陽當空,萬裏明凈,沒有了雲也罷,連風也沒有了些。天師心上的官員又說道:“似這等萬裏無雲,神將想是半路上回去了。”張天師在於七七四十九張桌子上,激得只是暴跳,渾身是汗,直透重衣。心裏又激得慌,太陽又曬得慌,把那些符牒一道未了,又燒一道,一道未了,又燒一道,一氣兒燒了四十八道。符便燒了四十八道,天將卻不曾見有半只腳兒下來。碧峰長老對著那個桌兒上高聲大叫道:“我把你當個神仙的後代,祖師的玄孫,原來盡是些障眼法欺侮朝廷,只這三日費了朝廷多少錢糧,你這憊懶的道人,怎麼敢與我真僧賭勝?我欲待贏了你的項上六陽首級,又恐怕動了戒殺之心;我欲待饒了你的項上六陽首級,卻又沒有些甚麼還你的滅僧之罪。也罷,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自古道,‘饒人不是癡,癡漢不饒人。’我且饒了你罷,我自回名山去也!”道猶未了,渾身上金光萬道,原來這個和尚早已有影無形了。

 

眾保官一齊上殿,面見萬歲爺爺,齊聲奏道:“今日僧、道賭勝,和尚早已回名山去了。”萬歲爺道:“僧、道兩家,哪個贏?哪個輸?”眾保官說道:“張天師符牒燒了四十八道,並不曾見個天將赴壇。那僧家說道:‘朝廷在上,文武百官在前,我且饒了你罷,我自回名山去也!’”萬歲爺道:“僧家饒得他,我這裏卻饒不得他。我若饒了天師,護相容隱,怎麼叫做個王法無私?”即時傳下旨意,著錦衣衛掌印官即將張真人捆下壇場,前赴市曹處斬,獻上首級毋違。一聲叫斬,文武百官都吊了魂。只見三尺劍從天吩咐,一群虎就地飛來,劃喇喇推下人去,血淋淋獻上頭來。這個君王的旨意,就是一百張口也難分辯。一旁綁下天師,一旁開刀要斬。天師口口聲聲叫著:“冤枉!”萬歲爺是個不嗜殺人之君,聽知天師口叫“冤枉”,誠恐他屈死不明,即時又傳下個旨意,權赦天師上殿分理。天師上殿,萬歲爺道:“你今日賭勝不見勝,欺侮朝廷,怎麼叫做冤枉?”天師說道:“臣有飛符五十道,才燒了四十八道,還有兩道飛符不曾燒。赦臣兩個時辰的死罪,臣再登壇,遣神調將;若是再無天神降壇,那時斬臣首級,臣死甘心。”聖旨一道,準赦張真人兩個時辰死罪。

 

天師再上七七四十九張桌兒上去,也沒有個人去打桃樹樁,也沒有個人去磨五方旗,也沒有個人去動水缸兒裏的水,也沒有個人去煽火爐兒裏有火,也沒有個道官去念《黃庭經》,也沒有個道士去吹動樂器,只是自家披著發,仗著劍,踏著罡,步著鬥,撚著訣,念著咒,蜢踏了一會。卻又取出那個令牌來,拿在手裏,連敲三下,喝聲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馬、趙、溫、關赴壇!”敲了三下令牌,急忙裏把個飛符燒了兩道。猛聽得半空中劃喇喇一聲響,響處掉下了四位天神:同是一樣兒的長,長有三十六丈長;同是一樣兒的大,大有一十八圍。只是第一位生得白白的,白如雪:

 

一稱元帥二華光,眉生三眼照天堂。

 

頭戴叉叉攢頂帽,五金磚在袖兒藏。

 

火車腳下團團轉,馬元帥速赴壇場。

 

第二位生得黑黑的,黑如鐵:

 

鐵作襆頭連霧長,烏油袍袖峭寒生。

 

濆花玉帶腰間滿,竹節鋼鞭手內擎。

 

坐下斑斕一猛虎,四個鬼左右相跟。

 

第三位生得青青的,青如靛:

 

藍靛包巾光滿目,翡翠佛袍花一簇。

 

朱砂發梁遍通紅,青臉獠牙形太毒。

 

祥雲靄靄離天宮,狠狠牙妖精盡伏。

 

第四位生得赤赤的,赤如血:

 

鳳翅綠巾星火裂,三綹髭須腦後撇。

 

臥蠶一皺肝膽寒,鳳眼圓睜神鬼怯。

 

青龍刀擺半天昏,跨赤兔壇前漫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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