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聽風樓記——懷念馮亦代伯伯(3)

在我印象中,馮伯伯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沒想到他在這篇短文中竟如此感傷,通過一幅畫寫盡人世的滄桑。一個記者前幾年采訪馮伯伯。據他記載,他最後問道:“你能簡單地用幾句話總結你的一生嗎?”馮亦代沈沈地說:“用不了幾句話,用一個字就夠了——難。”末了,老人突然愴然淚下,不停地抽泣。

我們不妨細讀這篇段短文中的一段:“解放了,我到北京工作,這幅畫卻沒有帶來;總覺得這幅畫面與當時四周的氣氛不相合拍似的。因為解放了,周圍已沒有落寞之感,一切都沈浸在節日的歡樂之中。但是曾幾何時,我又懷戀起這幅畫來了。似乎人就像是這束向日葵,即使在落日的餘暉里,都拼命要抓住這逐漸遠去的夕陽。”這種內心的轉折,反映了知識分子與革命的複雜關係。


馮亦代於1941年離開香港前往重慶,臨行前曾受喬冠華囑托。到重慶後,他對左翼戲劇影業幫助很大,並資助那些進步的文化人士。到了遲暮之年,記者在采訪中問及那些往事。“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他沈默了半天,又說:“我做的事都是黨讓我做的,一些黨內的事是不可以公開的。做得不對是我能力有限,是我的責任,但是一開始都是黨交給的工作。我只能講到此為止。”黃宗英逗著問他:“總能透點風吧。”他斷然地說:“連老婆也不能講。”也許在今天的人們看來這種事是可笑的,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連國家檔案局的資料都解密了,還能真有什麼秘密可言?我想馮伯伯說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在青年時代對革命的承諾:士為知己者死。

據馮伯伯的女兒馮陶回憶:“1949年解放以後,周恩來讓胡喬木到南方去搜羅知識分子支持中央政府,爸爸和我們全家就到了北京。爸爸媽媽到了北京之後忙得不得了,根本見不著他們……那段時間應該是他們意氣風發的時候,因為自己的理想實現了,他們希望建立這樣的國家。後來爸爸調到了外文出版社,沒過多久,就開始了反右運動,爸爸也是外文社第一個被打成右派的。”


據說在北京市民盟的整風會上,大家都急著把帽子拋出去,免得自己倒霉。而這頂右派帽子怎麼就偏偏落到他頭上了?依我看,這無疑和馮伯伯的性格有關。首先人家讓他提意見,他義不容辭;等輪到分配帽子時,他又不便推托,只好留給自己受用。這和他所說的“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講”在邏輯上是一致的。

馮伯伯跟我父親早在重慶就認識了,他們同在中央信托局,我父親只是個小職員,而馮伯伯是中央信托局造幣廠副廠長。那時的文藝界都管他叫“馮二哥”,但誰也鬧不清這稱號的出處。據說,他仗義疏財,“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凡是在餐館請客都是他“埋單”。要說這也在情理之中,和眾多窮文人在一起,誰讓他是印鈔票的呢?


據說到了晚年,馮伯伯臥床不起,黃宗英向他通報剛收到的一筆稿費,馮伯伯問了問數目,然後用大拇指一比劃,說:“請客。”

文革中馮伯伯除了“美蔣特務”、“死不改悔的右派”等罪名外,還有一條是“二流堂黑幹將”。關於“二流堂”,馮伯伯後來回憶道:“香港淪陷後,從香港撤退的大批進步文化人匯聚重慶。首先見到夏衍,他住黃角埡口朋友家里。不久夏衍夫人亦來。唐瑜便在山坡處另建一所三開間房子,人稱‘二流堂’。重慶的文化人經常來這里喝茶、會友、商談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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