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特·米勒《小小的死亡烏托邦》(3)

他說:“嘿,年輕的女人,上哪兒去?”我說:“去教堂,尊貴的閣下。”神甫微笑說:“年輕的女人,死人不需要我們看護。”“尊貴的閣下,他們需要我們的祈禱。”我結結巴巴地說。神甫長長地看了我肚子一眼:“他們聽不見。死人沒有靈魂,年輕的女人。”我看著梯子的空橫木:“尊貴的閣下,您這麽說,是罪過。”我把玫瑰花放在肚子前。神甫說:“只有雲彩才能升天,年輕的女人。”

在新的一年的一個晚上,當雪花像五顏六色的火星和蠟燭在我身上燃燒,馬夫在淺淺的睡夢中,從馬廄跑了出來,半夢半醒,全身披掛著稭稈,他穿過夜晚的大街,穿過雞群的呼吸。幾條狗追上他,朝他齜出濕乎乎的牙齒。在村邊的一座房子門前,馬夫停住腳步,用拳頭對窗框上的木頭一陣猛砸,用冰冷的嘴唇隔著窗玻璃上的冰花一陣猛喊。房頂上有冰淩落在他的肩上,然後又掉在他的鞋子上。老接生婆從床上的羽毛飛絮中擡起長成一團的肥肉,拎著一盞忽明忽暗的煤油燈走到窗戶的十字形窗格前,頭髮亂糟糟的,腮幫子鼓鼓的。透過冰花看見馬夫後,她大聲喊道:“我來了。”


墓碑上的照片有一個灰色的下巴。


她肩上披著一個黑色的披巾。一群狗跟在披巾的鬚子後面,一張嘴吠叫便在雪地上留下一團霧氣。狗在房門前汪汪地站住。我在生的過程中,上下嘴唇咬在一起,一聲不吭,因為狗的汪汪叫聲就是我的疼痛,它從房間里飄出去,進入黑夜,越過附近的雪崩。接生婆擺弄著長長的鉤針和歪七扭八的剪刀。我的目光孱弱,停留在她黑色披巾的鬚子上。接生婆把孩子從我的大腿間舉起時,她乾癟的手滿是血跡。我看著孩子,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所有在這些小屋中生活的人都有的那種縱橫相傳的孤獨。孤獨通過青紫色的血管流經孩子的臉。他的天靈蓋上,少女自殺時的孤獨在突突地跳動;他的太陽穴上,我半身不遂的姨烤麵包時的孤獨在突突地抽動;他的臉蛋上,我耳聾的奶奶縫釘扣子時的孤獨悄悄地爬了上來;他的嘴唇上,我羞怯的媽媽無休無止的削土豆皮時的孤獨在閃著寒光。

墓碑上的照片有一個細長的鼻子。

孩子的下巴尖上有一個有生命的、有熱度的斑點在閃光。這是在生他的過程中屬於我的身體的那份孤獨。當這個閃光觸及到了我,燃燒了我,又冷卻了我之後,這個斑點便成了屬於孩子自己的孤獨了,孩子雖然在呼吸,卻無法發現這個世界。老接生婆在堿水的泡沫和藍色的燒酒中清洗鉤針和歪七扭八的剪刀,然後把它們按照大小依次放進柳條筐。她用海藻一般的眼神看著針鼻兒,將白色的燈芯線縫進我的皮膚。我看著那隻死去的母雞屁股上被撕裂的肌肉。馬夫送進來一桶開水。他一邊把水桶放在桌邊上,一邊用微弱的、潮濕的目光看著我滿是血跡的大腿。接生婆把針別進黑色的披巾。就在半要走半沒走的當口,她把一塊大布蓋在柳條筐上,說:這孩子有勁兒,很健康,但是今年的雪太深。由於孩子是生在雪天,而且是夜里,並且是新的一年的頭幾個傷心日,因此孩子注定會是不幸的,終生都會郁郁不振的。到了冬天他會受凍,但他又不屬於夏天,他會不停地睡覺,他會做夢,夢到酷暑在叫喊。他會超過所有存在的人去愛已經不存在的人,他會去愛那個當人們陷入沈思時刻畫在額頭上的世界,那個土地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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