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特·米勒《小小的死亡烏托邦》(4)

墓碑上的照片有靜靜的呼吸。

我在這個單調的冬天的夜晚生下的孩子是個姑娘。爺爺大聲吵吵地、自言自語地走在冰封的田地上,臉上的表情因憤怒而沒了樣,奶奶說。他恨那些給牲口餵飼料的雇工。他不吃不喝了,他恨他們,因為他們是男人,在家中有兒子。爺爺說:“你們給她起名勺把子也好,其他什麽名字也好,隨便你們,不要問我。”說孩子時他對我說的是:你的孩子。


墓碑上的照片有一個深沈的聲音。


爺爺有一天死了,還很年輕,他沒有告訴我,當人們在肋骨里面感覺到死亡時,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那是夏日里的一天,他倒下了,臉朝下倒下了。他把自己的重量交給了大地,不再恨,不再看。他扔下了一大片田地。財產登記簿發霉了,數字變成了灰塵,賬目變成了石頭。土地仍然在順從地給糧倉帶來收獲。雇工們辛苦勞作,不再和我說話。他們的兒子們吃著新鮮的麵包,一天天長大起來。我的女兒沒有取名勺把子,她害羞,膽小,就像把白鼻子藏到爺爺胸脯上的那匹馬。晚上,她坐在長凳上,不唱歌,只是在看,在聽別人唱歌。馬夫的兒子經常站在她的旁邊。他的眼神因貧窮而膽怯,聲音因勞作而低微。我對女兒說:他性格膽怯,聲音小,就像一個人。但是他的胸脯上沒有白鼻子的馬。他不會耕耘你。

墓碑的照片上有一道裂痕的陰影。

房子後面的毛蕊花開了,它發出了很多新枝,手指般粗細,扭曲著,如同這個世界的破碎的手。它不像太陽那麽金黃,奶奶說。我一個夏天都想有一個花壇,不是在田里,而是在家門前,而且是一個墳墓。我插枝種滿天星。一遇到下雨,滿天星就會像被咬碎的魚一樣,漂過院子,臭烘烘的,像裹屍布一樣粘連在小腿肚子上。滿天星只生長一個夏天。秋天會把它扯得七零八落。冬天會把它掩埋在暴風雪中。到了開春,花壇里會長出麥子,於是家門口就變成了田地,麥子頑強地催發麥穗,結出麥粒。土地因收獲和貪婪而受到懲罰,而扭曲變形。


奶奶的墓碑在生長。青苔像疾病一樣改變著它的表面。奶奶縮著頭,披著沈重的頭髮,赤著腳走在世界的盡頭。每一隻手上都有一隻壽鞋,鞋跟因為吸了水而歪斜。她的墳墓如同一塊田地,花兒如同在草地上一樣,年復一年的開著。白色百合花盛開,雕零,總是把花香先送到我的下巴下,送到我的嘴里,送到我鑲有白色墓碑瓷的牙齒里。

雲彩一團一團地、低低地聚攏在教堂塔樓的周圍,因為我對墳墓的恐懼而黑壓壓的,因為百合花的花香而明晃晃的。

晚上,奶奶的臉頰在夏日的墻壁上變得紅撲撲的。黑刺李子樹上,她的脊梁透著樹葉在生長,她的小小的死亡烏托邦在盲目的土地的庇護下生長著。


墓碑上的照片沒有臉。


夏天在變幻。慰藉的草兒在開花。

奶奶沒有墓碑照片。

奶奶有一片雲和一塊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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