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記 3》·抵達生活的旅遊者

  仲春季節清晨的薄霧色貝克薩區(裏斯本的商業區,亦即作者筆下索阿雷斯就職的地方——譯者註)懶洋洋地蘇醒過來,連太陽也爬升得慢慢騰騰。清涼的空氣中充滿著一種靜靜的歡欣,一陣微風輕柔的呼吸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生命在寒氣中輕輕地哆咦,但此時微風已過。生命與其說是在寒冷中哆嗑,不如說是在對於寒冷的記憶中哆嚷;與其說是哆佩於現場的天氣,不如說是哆嗑於這種天氣與即將到來的夏天@對比。 

  除了咖啡館和奶品房,其他店鋪還都沒有開門。但這種寂靜不是星期天早晨的那種疏懶性的安定,而是純粹的寂靜。空中有一圈淡黃色的邊沿,而透過薄霧的藍天微微發紅。少許路人顯現出街頭生活最初的匆忙不寧,在一家不常打開但碰巧一早就居然露出了人面的窗子前更熱鬧了幾分。電車在霧氣中沿著一線節節編號的黃色車撤,一節節駛過去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地消逝,街上開始有了更多的人影和人氣。
  我沒有任何思想和情緒,只是在自己的感覺中漂流。我早早就醒來了,出門後毫無目的地在街上溜達。我審視著這一切,用思想來觀看這一切。奇怪的是,一片情緒的薄霧在我心中升起。外部世界浮遊的霧流似乎慢慢地滲入了我的體內。
  我不無震驚地認識到,我一直在思考著自己的生活。我不曾知道自己是什麽,這居然是真的。我想,我只是在看著和聽著,在無所事事的閑逛中我什麽也不是,不過是一個接受影像的稅物,是一塊現實物件在上面投註光彩以取代暗影的白色屏幕。但是,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甚至比這種情況更糟糕。我一直在心靈中白我否定一,我自,已關於街道的玄想武破明募就。是對街道的一種否定。
  當霧氣升高的時候,霧流多少有些混濁,披上乳白色的光澤。我突然註意到有了更多的喧鬧,來自更多的人。很多路人的步子看來少了一些匆促。與其他所有人悠閑步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賣魚女人的快步,還有面包師們提著古怪籃子的大步,給街市另添新的景觀。其他產品的兜售販子們也形色各異,他們貨籃裏的花色比內容更加多樣、企圖在此起彼伏協叫賣中能勝人一籌。一些送奶人的金屬罐子,在曲曲折折的營銷路線上發出混雜的咋咋聲,好像他們是一串發出怪異聲音的破琴鍵。警察則呆呆地立在交叉路口,對難以察覺的一天來臨,代表著文明統一的否定。
  我現在感到,如果我僅僅是一個能夠看見這一切的人,而這個人除了觀賞以外與周圍的一切毫無關系,如果我是一個能夠細察這一切的人,就像一個成年旅遊者今天剛剛抵達生活的表層,那該多麽好!如果一個人生來一直疏於學習,不曾把諸多學舌而得地盤義礎0萬物、他只能看到各種事物內在的意義而不在乎人們憑空外加的意義,那該多麽好。如果一個人僅僅能夠知道賣魚女人的人性現實,無須去給她一個賣魚婦的標簽,無須知道她的存在和販賣著魚品的事實,那該多麽好。如果一個人僅僅能夠以上帝之眼來打量眼前的警察,那該多麽好。如果一個人能夠棄絕神學式的深研細究,只是像初次相逢時那樣來註意一切事物,把它們視為神秘的顯現,而且規之為現實之花的直接開放,那該多麽好。
  我聽到鐘樓或者時鐘敲鐘點的聲音——雖然我沒有計數,但可以肯定是八點鐘了。時間存在的乏味事實,將社會生活強加於持續時間的種種界定——一片抽象思考的邊地,一種確定本知事物的限界——將我的思緒引回自己。
  我看著調圍俏一切。眼下充遊著活氣和沓通人性的一切,除了天空中一部分殘缺不全的藍色碎片依然增俄若現,我看見天上的大霧正在完全散去,正在滲入我的心靈和人間一切,正在滲入萬物中能夠令我心動的部分。我失去了我目睹的視界。我被眼前的所見遮蔽如盲。
  我現在的感覺屬於知識的乏味王國。這不再是現實:僅僅只是生活。…··金的,我所從屬的生活也從屬於我.這不是僅僅從屬於上帝或者從屬於現實本身的現實,既不包含神秘也不包含真理,卻給我一種真實之感或者打扮畝可能為真及垠汗武官以一種一固定的形式存在於什麽地方,超越了曇花一現或者永垂不朽的需要,給我一種絕對的圖像,還有使一顆心靈得以顯現形貌的理想形式。
  我慢慢地(雖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慢)擇路返回,意欲重返我樓上的房間。但是,我沒有走進大門,猶疑著繼續走下去。街市被各形各色的貨物所充斥,擠滿了顧客和行人,一眼看去全是各類小販。我緩緩前行,如一個死人,一個視而不見的人,一個眼下什麽也不是的人:他不過是一個人形動物,繼承著希臘文化、羅馬法規、基督教道德以及所有其他的幻象,那些足以制造出我正在生活其中和感受其中的文明。
  而生活將會是什麽模樣?太陽為誰而升我持久的偏執之一,就是力圖理解其他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他們的靈魂是組何不同於我,他們似乎獨一無二的意識如何不同於我。我完全理解,以前的人們說出我熟悉的詞語,做出我做過的或能夠做出的相同手勢,與我同類的方式無異。還有我夢中幻境裏的人,我在小說裏讀到的人,那些在臺上通過代表他們的演員來說出臺詞的劇中人,也仍然使我感到雷同。
  我猜測,沒有人會真正接納他人的存在。一個人可以承認,其他人也是生類,也能夠像他一詳奮書球皤激著但是總有動點不訂的因首飾巴;總有一點可以感覺得到但又沒法明確指出的差別吧。時光流逝,一些豬奇誌怪的書籍,留下了一些人物,似乎比同類骨肉所制作出來的人更使我們感到真實。這些用同類骨肉制作出來的人正在酒吧裏隔著櫃臺對我們說話,或者在電車裏弓俄們註目,或者在大街上萍水相逢地擦肩而過。對於我們來說,這些他人只不過是景觀的一部分,通常是熟悉大街上隱匿莫見的景觀。
  也許,我更為感到緊密相聯和息息相關的人,是我從書本裏讀來的,是我在雕刻作品中看到的,而不是現實中的人,不是“血肉之軀”這種形而上意義上的荒誕所指。就實而論,用“血肉之軀”來描述他們其實不錯:他們像屠夫石頭案板上的肉堆,雖然還像活物一樣流著血,卻已經是死去的造物,是命運的肉排和肉片。
  我知道,所有人都是這樣感覺的,所以我不會為這種感覺方式羞愧。人際之間尊重的缺乏,還有冷漠,使他們互相殘殺而無須內疚(如兇手所為),無須對殘殺有所思考(如戰士所為)。這一切都源於這樣一件事實,人們從來沒有關註過這樣一個明明白白的深奧道理:其他人也有靈魂。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時刻,莫名的感覺之風l向我襲來,神秘之門向我洞開,我突然意識到墻角落裏的雜貨商是一個精神的生命,在門口彎腰跨過一袋土豆的他那個幫手,是一顆確鑿無疑能夠受到傷害的靈魂。
  昨天,他們告訴我,煙草店的幫手自殺了。我簡直不能相信。可憐的小夥子,這麽說他也是存在過的!我們,我們所有的人已經忘記了這一點。我們對他的了解,同那些完全不了解他的人的了解相差無幾。我們明天會更加容易地忘記他。但確定無疑的一點,是他有一顆靈魂,一顆足以結束自己生命的靈魂。激情?憂傷?當然如此。但是,對於我們來說,對於所有還活著的人類來說,他留下的一切,是人們記憶中他傻乎乎的微笑,還有下面一件不合身的臟兮兮的毛皮茄克。這就是一個人給我留下的一切,而這個人內心如此之深以致足以結束自己,畢竟沒有其他理由足以使一個人這樣做……我回想到有一次,我從他那裏買煙,發現他可能要過早地禿頂。事到如今,他根本還來不及禿頂。然而。這就是我好他的記憶。
  如果我好記憶十非事實而是我的玄想,那麽他可曾給我留下其他什麽樣的記憶?
  我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幻象:他的屍體,裝著他的棺木,人們最終將把他送達的那個生冷洞穴。我的目光完全剝除他那件茄克,於是我看見那位探身的煙草店幫手代表著所有人類。
  幻象僅僅只是一瞬間。今天,當然啦,身為凡胎,我只能想到他死了。如此而已。
  不,他人並不存在……太陽揚起沈重的光翼,泛出刺目而斑斕的色彩,只是為了我一個人而升起。太陽下面光波閃閃的江流,盡管在我的視野之外,也只是為了我一個人而湧動。讓人們得以放目江河及其滾滾波濤的空闊廣場,也是為我一個人而建立。煙草店的幫手葬入一個普普通通的墓穴,不就是在今天嗎?今天的太陽,不是為他而升起的。然而,不管我自己如何不願意,我也不得不突然想到:太陽同樣不是為我升起的……

  思想比生存更好

  這座明亮城市中煙煙囚光的海關對面,是連綿不斷的一排排房子,空曠的場地,道路和高樓群芳斷若續的輪廓。從一大早開始,這一切就被裹在一片淡淡的霧中。太陽慢慢地變成金色。早晨過後,微風輕拂,柔軟的霧罩才開始散開,如同輕紗被絲絲縷縷地挑去,直到最後消逝。一到了上午十急功流放邁吹吹霧,僅僅在藍天裏殘留下一片躊躇不定的遊雲。
  霧紗旁落的時候,城市裏的活物便重新誕生了。已經破曉的白天,像一扇突然打開的窗子,再一次迎來了破曉。街頭的各種聲響紛雜有別,如同剛剛湧現。一種青色悄悄彌漫,甚至潛入了鵝卵石以及行人們混雜的氣味中。驕陽似火,但散發出一種潮潤的熱,似乎已經被剛才消散了的大霧所浸透。
  我總是發現,無論霧大霧小,一個城市的蘇醒比鄉村裏的日出更令人感動。一種重新再生的強烈感覺,越往下看就會越強烈。與田野漸人亮色的情形不同,這太陽,樹的背影,還有樹葉展開過程中最初的暗色,接下來光的流移,一直到最後的金光閃耀,一切動人的變化疊印在窗子裏,投照在墻壁和房頂上……在鄉村裏觀看破曉,總給我好的感覺,而在城市裏觀看破曉,對於我來說既好也不好,因此使我感到更好。如同所有的希望,一種更大的希望給我帶來遙不可及的非現實的懷鄉余味。鄉村裏的破曉只不過是存在的事實,而城市中的破曉則充滿著許諾。前者使你生存,後者則使你思想。我總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這是我的不幸,與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隨行。

  我已經身分兩處

  今天,我們稱之為辦公室小夥計的那個人走了.人們說。他返回農和。再也不會來了_今天,這個被我視為人類群體中一部分的人,進而成為我和我整個世界的一部分的人,走了。那天在走道上偶然相遇,我沒法不對我們的分手吃驚。他不無羞怯地與我擁抱。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發酸,眼眶不由自主地發熱,靠著足夠的自制力,才沒有哭出來。
  所有一切都是我們的,這純粹是因為:它們曾經一度是我們的,與我們偶然地生活在一起,或者在日常生活中獸經縣光很接,便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今天,不是一個辦公室的小夥子,而是一個生命體,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我生命物質中千真萬確的一部分,離開了我們,去了G省某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今天,我已經身分兩處,再也不可能復原。今天,辦公室的小夥子走了。
  所有發生在我們生活其中的世界裏的一切,也發生於我們的內心。所有消亡於我們所環視的世界裏的一切,也消亡於我們的內心。假定我們能夠留意,一切事物便得以存在於那裏,它們一旦失去便是從我們心頭撕走。今天,辦公室的小夥子走了。
  當我坐入高高的椅子,重新回到昨天的帳本,我感到沈重,衰老,還有意誌的虛弱。但是,今天以擁礎斷言購悲劇故給我漢尼一種.我.必須奮力壓抑的沈思,已經打斷了整理帳目的機械性程式。如果我還得用心工作,我只有靠一種慣性的動作,把自己強制性地拉回來就範。今天,辦公室小夥子走了。
  是的,明天或者以後的哪一天,生離死別的鐘聲在幽靜中響起,不再在這裏的人將是我,一本陳舊的抄本被整理好以後束之高閣。是的,明天,或者以後的哪一大,命運判決的時候,我也許搞要死黨我也會返調徽鄉的小村分供天知道我將歸宿何處。今天,僅僅因為離別還能引起人的感觸,一種缺席者的悲劇才變得歷歷在目真切可觸。
  呵,辦公室的小夥子今天走了。

  心靈是生活之累

  一些感覺像夢,成為彌漫到人們精神任何一個角落的迷霧,讓人不能思想,不能行動,甚至怎麽樣都不是。我們夢幻的一些跡象存留於心,就像我們沒有正式睡覺,一種白日的余溫還停留在感覺的遲鈍表層。當一個人的意誌成為院子裏一桶水,而且被笨手笨腳的路人一腳踢翻的時候,這真是一無所有的陶醉之時。
  人們送出目光但並無所見。長長的街道擠滿人類這種造物,像一瓶傾倒的墨水,汙染的信件上亂糟糟一團,無可辨識。房子僅僅是房子,不論人們看得怎樣清清楚楚,也不可能從這種觀察中獲得什麽意義。
  皮箱匠小店裏傳來的一陣陣的錘擊聲,給人一種熟悉的陌生之感。每一擊在時間裏相隔。每一擊都尾隨著回聲,每一擊也都完全空洞。雷聲驚魂之時過路的馬車照例發出它們慣有的轟響。人聲浮現,不是來自人們的喉頭,而是來自空氣本身。作為這一切的背景,甚至河水也疲憊不堪。
  這不是人們感受到的單調。這一切也不是痛苦。這是在另一種不同的個性裝束之下昏昏入睡的欲望,是對增薪以後乏味之感的忘卻。你對任何東西也沒有感覺,除了你的雙腿在不由自主向前行走時機械地起落,使你意識到自己的腳上穿著鞋子。也許連這一點你也感覺甚少,因為有些東西密封了你的大腦,遮去了你的雙眼,堵住了你的耳朵。
  這就像心靈的一次感冒。以這種疾病的文學意象來向往生活,如同身處病床上一個長長的康復階段;而康復的意念激發出城郊地帶一些大房子的意象,在房子的深處,在靠近壁爐的地方,你遠離街市和交通。不,你什麽也聽不到。你意識到你經過了一張你必須進人的門,走過它的時候你好像已經睡著,已不能使自己的身體移向別的任何方向。你途經了一切地方。你這只沈睡的熊,你的鈴鼓現在何處?
  以一種初始的微弱,鹹腥難聞的海水氣味被微風帶來,在塔格斯河邊盤旋,在貝克薩區的周邊漚積和混雜。它冷冷地吹著,顯示出溫暖大海的麻木。
  在這裏,生活成為了我胃裏堵塞著的東西,而我的嗅覺藏在眼睛以後的什麽地方。在更高處,完全是犧附於虛空之上,一抹薄薄的浮雲從烏雲中流出,最終融解在虛幻的白雲之中。高空如同怯怯天國中的一座劇場,滾動著聽不見的驚雷,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甚至飛翔著的海鷗似乎也是靜靜的,比空氣本身還要輕盈,好像什麽人把它們懸置在那裏。而黃昏並無沈重之感,它臨陣於我們的不安之中;空氣漸漸地冷起來。
  我可憐的希望,我一直被迫度過著的生活正在誕生!它們就像此時的空氣,像消散的霧氣,不適當地試圖攪起一場虛構的風暴。我想要吶喊,給這樣的景觀和這樣的思慮劃上句號。
  但是海水的鹹澀註入我所有的良好願望,在遠遠的低處,只有我的嗅覺能辨出的潮水,混濁而幽暗地在我胸中湧動。
  這真是一通只能滿足自己的胡說八道!可笑的洞察居然進入純屬虛假的感情!所有這些心靈和感覺的混雜,還有思考與空氣和河流的混雜,只是說明生活傷害了我的嗅覺和意識,只說明我還沒有才智來運用工作手冊上簡單而又放之四海皆準的話:心靈是生活之累。

  夜晚

  呵,夜晚,星星在夜色裏裝點光明。呵,夜晚,大得等同宇宙的浩闊天際,造就著我的肉體和心靈——同樣是河體的二部分>讓我在黑暗中失落自己,使我也擁有夜晚,不再有星星般的夢幻,不再有對未來太陽之光的向往。生活是偉大的失眠任何人若希望制造一個鬼怪的概念,只需要在欲眠卻又不能入眠的心靈那裏,用語言來給事物造館以這些事物具有夢境的一切支離破碎,卻不會是人睡的非正式人口。它們如編幅盤旋於無力的心靈之上,或者像吸血鬼吸吮著我們馴從的血液。
  它們是衰退和耗竭的幼體,是填註峽谷的暗影,是命運最後的殘痕。有時候它們是蟲卵,被靈魂寵護和滋養卻與靈魂格格不入;有時候它們是鬼除,陰氣森森地無事相擾卻又揮之不去;有時候它們則像眼鏡蛇,從舊日情感的古怪洞穴裏浮現出來\它們使謬誤定若磐石,僅有的目的是使我們變得一無所用。它們是來自內心深處的疑惑,冷冷地據守在那裏,在睡眠中關閉靈魂。它們像煙雲一樣短命,又如地上的車撤,所有能留F的東西,是曾經在我們相關感覺的貧瘠泥土中存在過的事實。它們當中,有一些像是思想的火花,在兩個夢境之間閃亮過一瞬,剩下的一些則不過是我們得以看見的意識的無意識。
  像一支沒有完成的琴弓,靈魂從來不能存在於它的自身。偉大的景觀統統屬於我們已經親歷過的一個明天。而永不間斷的交談已經是一個失敗。誰曾猜出生活就像這個樣子?
  我找到自己之日,就是失落自己之時。如果我相傳我就必然懷疑u一我緊緊抓住二些東西的時候,我的手裏必定空無一物。我去睡覺就如我正在出去散步。生活畢竟是一次偉大的失眠,我們做過或想過的一切,都處在清澈的半醒狀態之中。
  如果我能夠入睡,我會快樂。至少我現在思考的時候我就睡不成。夜晚是一個巨大的重壓,壓得我在寂靜的覆蓋之下的夢裏自我窒息。我有一種靈魂的反胃癥。
  一訪都過去之大動o於告是仍在到來,但它將會如常地遲到。除了我以外的一切都在睡覺而且睡得很充實。我略有休息,但不敢去睡。迷糊之中,從我存在的深處,浮現出想象中那種巨大鬼怪的腦袋。它們是來B地獄的東方龍,伸出猩紅色的離奇舌頭,以呆死的眼睛盯住絕境中的我。
  請你對這一切閉上雙眼!讓我來同意識和生活決戰一場!然後、透過重開天日的寒窗、我幸運地看見一抹微弱的曙色開始驅散地平線上的暗影。我的幸運在於白日差不多可以從這種無法休息的疲憊之中帶來休展X
  奇怪的是,恰好是在城市的中心,一只雄雞在報曉。白晃晃的白日開始之時,我正在滑入蒙眈的睡眠。不知什麽時候,我將要睡著了。駛過的馬車激起一陣陣車輪的轟響。我的眼瞼已經合下但我並沒睡好。最後,只有命運之神撲面而來。
  (1931,4,11)

  訪惶

  我們睡得很死的時候,沒有人喜歡我們。我們遺漏了成功對付睡眠這件事,而這件事無論如何是我們人類的大事。熟睡之時,似乎有一種惱怒潛藏於我們的內心,潛藏在環繞我們的空氣當中。說穿了,那是我們與自己爭執不休,我們自己內心中的秘密的外交戰爭正在爆發。
  整整一天我拖著B己的雙腿在大街上疲憊不堪。我的心靈已經縮成一個有形的棉花球那樣大小.我是什麽,我曾經是什麽,都記不起來了。有一個明天麽?我不知道。我僅僅知道自己沒有睡覺,一陣陣犯困的迷糊橫插進來,在我與自己保持的交談中填入長長的空白。
  呵,我是別人來享樂的大公園,是被這麽多人理所當然來遊玩的大花園,是永不知我的人們腳下那美妙的縱橫大道!我處在兩個無眠的夜晚之間,遲鈍如從不敢多事的人,我所周旋之事是在一個關閉的夢境裏蘇醒和驚醒。
  我是一所開著窗的房子,隱居於自身,畏怯而鬼鬼祟祟的幽靈使我墮入黑暗。我總是在隔壁的房間裏,或者幽靈總是在隔壁的房間裏,四周全是沙沙作響的大樹。我訪惶不定並且尋找,而我尋找是因為我訪惶。我兒時的歲月掛著一件童用的誕裙站在我的面前。
  在這一切過程當中,訪但使我昏昏欲睡,像~片樹葉飄入街頭。最輕柔的風把我從大地吹起,就像近在眼前的黎明,我訪惶著穿越各種各樣迎面而來的景觀。我的眼皮越來越沈重,我的雙腿搖晃無力。因為我正在行走,所以我想要睡覺。我一直緊緊咬住嘴巴如同要在密封雙唇。我是自己一次次訪惶的殘骸。
  不,我沒有睡覺。但是,沒有睡覺和不能睡覺的時候更好。我在這長久的隨意之中是一個更為真實的自己,象征著靈魂的半醒狀態,我身處其中並哄慰著自己。一些人看著我、似乎他們知道我,或者以為他們知道我。帶著眼睛和眼皮的隱隱作痛,我感到自己也回看了他們一眼。但我並不想知道外部的世界。
  我所有的感覺都是疲倦,疲倦,完全的疲
  開始的時候像一種噪音,在黑暗的深淵裏聲聲相應。然後,成為一種含混不清的呼嘯,間或匯人大街上的商店招牌搖搖晃晃的刺耳聲音裏。再後來,空中清清楚楚的聲音突然落人寂靜。一切都在哆嘯而且靜止,恐懼中只有靜溢,一種被壓抑的恐懼I……」此時,聲音已經完全消失。
  只有風聲,僅僅是風。我昏昏欲睡地註意到,門在怎樣拉緊鉸鏈,窗上的玻璃是怎樣呻吟著作出抗拒。
  我沒有入睡,有一半的存在。
  意識的沙沙聲升浮到了表面。我睡意沈沈,但是無意識仍在糾纏著我。我沒有睡。風聲……我醒來又滑回睡眠,似乎還沒有睡著。有一種大聲和可怕喧囂的圖景在我對自己的知解之外。我小心翼翼地享用著入睡的可能性。我事實上在入睡,只是不知道我在那樣做。在一切我們判定為噪音的東西之外,總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預告一切聲音的終結。當我勉強聽到自己胃和心臟的聲音時,黑暗在呼嘯。運動是沈睡的形式如果我別無所長,我起碼還存有自由感覺中無窮無盡的新奇。
  今天,走在阿爾瑪達大街上,我突然註意到前面一個行人的背影:一個普通人的普通背影,這位仍然的·過路青紅刻k素茄復援,左手提著一個陳舊的手提箱,右手裏的雨傘尖,隨著他的步子在人行道上一頓一頓。
  我突然對此人若有所感,側然心動。我的側然事關人類的普通性,事關一個正在上班途中的一家之長的庸常日子,事關他幸福而馴良的家庭,事關他毫無疑義地靠悲哀和愉悅來成就的生活,事關某種無思無慮生活狀態的單純,事關那一個衣冠背影的動物性自然。
  我再一次打量那個人的背影,那個呈現我如上思緒的窗口。
  當你看到某個人在眼前沈睡,極其相同的感覺也會油然而生。人們睡著了,便成為了孩子,也許這是因為沈睡者無法作惡,甚至無法感知自己的存在。靠著自然的魔法,最罪惡的、最根深蒂固的自大狂也可以在睡眠中露出聖潔之容。殺死一個孩子,與殺死一個熟睡中的人,在我看來沒有任何可以體察到的差別。
  這是一個人沈睡了的背影。與我保持著同等速度並且走在前面的這個人,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沈睡。他無意識地移動。他無意識地活著。他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沈睡不醒。生活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夢,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為,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所願,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知。作為命運永遠的孩子,我們把自己的生活都睡掉了。就因為這樣,當我帶著這種感覺進入思考,我對一切人,對一切事,對一切處於幼兒期的人類,對過著夢遊一般生活的人們,體驗到一片巨大無邊的惻隱。
  就在此刻,一種無法確定結論而且遠慮聞如的純粹博愛主義席卷而來,使我困於惻隱,如同以上帝之眼俯瞰眾生。以一種僅僅對於意識性活物的同情,我關註著每一個人。可憐的人,可憐的人類。這裏正在進行的一切到底是什麽?
  從我們肺部的一次簡單呼吸,到城市的建立,到帝國疆域的確定,我把生活中的一切運動、一切能動之力都視為沈睡的一種形式,視為一些夢,或者是一些不期而至的周期性短暫停歇,介乎現實和下一種現實之間,介乎絕對意義中的一個日子和下一個日子之間。我像抽象的母性市包,夜裏偷務宣巡所有好孩子都壞孩子的床,對沈睡中的我這些孩子一視同仁。
  在我對他們的惻隱裏,有一種對無限存在性的寬厚。
  我的打量匆匆從前面那個背影移開,轉向其他的人,那些大街上的行人。這些我跟隨著的背影,同樣屬於一些無意識的存在,同樣在我的意識裏激起荒誕而寒冷的惻隱。上班路上閑談的工廠姑娘們,上班途中大笑的青年職員們,來買歸來的負重女仆們,跑開了當天第一超差事的小夥子們——所有這些人都像他:只不過是一些玩偶,被同一個隱形存在物手中的拉線所操縱,只不過是被掛著不同面孔和不同肢體的一種無意識。他們做出了意識的所有外表,但它們不是意識性存在物的意識,因此不是意識。無論他們聰明還是愚蠢,事實上他們同樣愚蠢。無論他們年輕還是衰老,他們都共有著同樣的年齡。無論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同屬於非存在的性別。偷窺很有些日子了,我遇見的每一個人,特別是在某一個老地方我天天不得不與之混在一起的人,取得了象征的意義,無論他們與我疏遠還是交往,他們都會一起來構成隱秘的或預言式的書寫,構成我生活虛幻的描摹。辦公室成了一片紙頁,人們是紙上的詞語。街道是一本書,相識者之間的寒暄,陌生者之間的遭遇,都是一些從不出現在字典上的言說,然而我的理解勉強可以將其破譯。
  他們說話,他們交際,但這既不是他們自己在說話,也不是他們自己在交際,如同我說的,他們是一些沒有直接泄露出任何意思的詞語,更確切地說,是讓詞義通過他們來泄露。
  然而,以一種貧乏而模糊的視力,我僅僅能夠大致弄明白他們是什麽。那些窗戶玻璃突然出現在事物的表面,對於他們同時守護和泄露的內在之物,顯示起來將有所選擇。
  我像一個聽別人在談論著色彩的盲人,在知覺之外來理解這一切。
  有時候,走在大街上,我聽到一些私下裏談話的片斷,他們差不多總是關於另一個女人,另一個男人,某個第三者的兒子,或者別的什麽人的情人蔔…··單憑聽到這些人類話語的只鱗片爪,即便它們是最具意識的生命體所為,我也會被一種徒生厭惡的乏味以及一種在假象中放逐的恐怖氣昏腦袋,而且會突然認識到,自己是如何被別人狠狠地擦傷。我被地主和其他佃戶咒罵。因為我也是一個眾多佃戶中的一個,竟然可惡地透過倉庫後面的窗子,從窗欄中偷看了一下別人在雨中堆積於內院的垃圾,而那就是我的生活。

費爾南多·佩索亞(葡萄牙語:Fernando Pessoa,1888年6月13日-1935年11月30日),生於裏斯本,是葡萄牙詩人與作家。 他生前以詩集《使命》而聞名於世。 他被認為是繼卡蒙斯之後最偉大的葡語作家。文評家蔔倫在他的作品《西方正典》形容為他是與諾貝爾獎得主巴勃魯·聶魯達最能夠代表二十世紀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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