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靜觀人生《3.人生詠嘆》

  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恒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假使人生的進行不象山陂而象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離進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漸”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歌劇中,舞臺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漸漸”變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漸”的助力。巨富的紈袴子弟因屢次破產而“漸漸”蕩盡其家產,變為貧者;貧者只得做傭工,傭工往往變為奴隸,奴隸容易變為無賴,無賴與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兒……這樣的例,在小說中,在實際上,均多得很。因為其變衰是延長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漸漸”地達到的,在本人不感到甚麽強烈的刺激。故雖到了饑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貪戀著目前的生的歡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變了乞丐或偷兒,這人一定憤不欲生了。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於這法則。由萌芽的春“漸漸”變成綠蔭的夏,由雕零的秋“漸漸”變成枯寂的冬。我們雖已經歷數十寒暑,但在圍爐擁衾的冬夜仍是難於想象飲冰揮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間實在沒有顯著的痕跡可尋。晝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書,書頁上“漸漸”地黑起來,倘不斷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漸弱而漸漸加強),幾乎永遠可以認識書頁上的字跡,即不覺晝之已變為夜。黎明憑窗,不瞬目地註視東天,也不辨自夜向晝的推移的痕跡。兒女漸漸長大起來,在朝夕相見的父母全不覺得,難得見面的遠親就相見不相識了。往年除夕,我們曾在紅蠟燭底下守候水仙花的開放,真是癡態!倘水仙花果真當面開放給我們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則的破壞,宇宙的根本的搖動,世界人類的末日臨到了!
  “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為恒久不變。這真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農夫每天朝晨抱了犢而跳過一溝,到田裏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過溝回家。每日如此,未嘗間斷。過了一年,犢已漸大,漸重,差不多變成大牛,但農夫全不覺得,仍是抱了它跳溝。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這牛而跳溝了。造物的騙人,使人留連於其每日每時的生的歡喜而不覺其變遷與辛苦,就是用這個方法的。人們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溝,不準停止。自己誤以為是不變的,其實每日在增加其苦勞!
  我覺得時辰鐘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時辰鐘的針,平常一看總覺得是“不動”的;其實人造物中最常動的無過於時辰鐘的針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覺得我是我,似乎這“我”永遠不變,實則與時辰鐘的針一樣的無常!一息尚存,總覺得我仍是我,我沒有變,還是留連著我的生,可憐受盡“漸”的欺騙!
  “漸”的本質是“時間”。時間我覺得比空間更為不可思議,猶之時間藝術的音樂比空間藝術的繪畫更為神秘。因為空間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廣大或無限,我們總可以把握其一端,認定其一點。時間則全然無從把握,不可挽留,只有過去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已。性質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議,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為一般人對於時間的悟性,似乎只夠支配搭船乘車的短時間;對於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他們不能勝任,往往迷於局部而不能顧及全體。試看乘火車的旅客中,常有明達的人,有的寧犧牲暫時的安樂而讓其坐位於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暫時的美譽);有的見眾人爭先下車,而退在後面,或高呼“勿要軋,總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會”或“世界”的大火車的“人生”的長期的旅客中,就少有這樣的明達之人。所以我覺得百年的壽命,定得太長。象現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們搭船乘車的期間的壽命,也許在人類社會上可減少許多兇險殘慘的爭鬥,而與火車中一樣的謙讓,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類中也有幾個能勝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壽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們能不為“漸”所迷,不為造物所欺,而收縮無限的時間並空間於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納須彌於芥子。中國古詩人(白居易)說:“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國詩人(Blake)也說:“一粒沙裏見世界,一朵花裏見天國;手掌裏盛住無限,一剎那便是永劫。”

                        1925年

  我的年歲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兩年了。不解達觀的我,從這兩個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與影響。雖然明明覺得自己的體格與精力比二十九歲時全然沒有什麽差異,但“三十”這一個觀念籠在頭上,猶之張了一頂陽傘,使我的全身蒙了一個暗淡色的陰影,又仿佛在日歷上撕過了立秋的一頁以後,雖然太陽的炎威依然沒有減卻,寒暑表上的熱度依然沒有降低,然而只當得余威與殘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驅,大地的節候已從今移交於秋了。
  實際,我兩年來的心情與秋最容易調和而融合。這情形與從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歡喜楊柳與燕子。尤其歡喜初染鵝黃的嫩柳。我曾經名自己的寓居為“小楊柳屋”,曾經畫了許多楊柳燕子的畫,又曾經摘取秀長的楊柳,在厚紙上裱成各種風調的眉,想象這等眉的所有者的顏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與口。那時候我每逢早春時節,正月二月之交,看見楊柳枝的線條上掛了細珠,帶了隱隱的青色而“遙看近卻無”的時候,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狂喜,這狂喜又立刻變成焦慮,似乎常常在說:“春來了!不要放過!趕快設法招待它,享樂它,永遠留住它。”我讀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經真心地感動。以為古人都嘆息一春的虛度,前車可鑒!到我手裏決不放它空過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總想有一種足以充分酬償這佳節的舉行。我準擬作詩,作畫,或痛飲,漫遊。雖然大多不被實行;或實行而全無效果,反而中了酒,鬧了事,換得了不快的回憶;但我總不灰心,總覺得春的可戀。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別的三季在我都當作春的預備,或待春的休息時間,全然不曾註意到它們的存在與意義。而對於秋,尤無感覺:因為夏連續在春的後面,在我可當作春的過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當作春的準備;獨有與春全無關聯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沒有它的位置。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然而情形與前不同:並不是在秋日感到象昔日的狂喜與焦灼。我只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且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而對於春,又並非象昔日對於秋的無感覺。我現在對於春非常厭惡。每當萬象回春的時候,看到群花的鬥艷,蜂蝶的擾攘,以及草木昆蟲等到處爭先恐後地滋生繁殖的狀態,我覺得天地間的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癡,無過於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時候,看到柳條上掛了隱隱的綠珠,桃枝上著了點點的紅斑,最使我覺得可笑又可憐。我想喚醒一個花蕊來對它說:“啊!你也來反復這老調了!我眼看見你的無數祖先,個個同你一樣地出世,個個努力發展,爭榮競秀;不久沒有一個不憔悴而化泥塵。你何苦也來反復這老調呢?如今你已長了這孽根,將來看你弄嬌弄艷,裝笑裝顰,招致了蹂躪、摧殘、攀折之苦,而步你祖先們的後塵!”
  實際,迎送了三十幾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於花事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麻木,熱情已經冷卻,決不會再象初見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為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贊之、嘆之、憐之、惜之了。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生夭、有無之理。過去的歷史昭然地證明著這一點,無須我們再說。古來無數的詩人千篇一律地為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顰也覺得可厭。假如要我對於世間的生榮死夭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寧願歡喜贊嘆一切的死滅。對於前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後者的態度何等謙遜、悟達,而偉大!我對於春與秋的取舍,也是為了這一點。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於三十歲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也多,歡濃之時愁也重。”我現在對於這話也深抱同感;同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征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於死的體感。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歷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體感它們的滋味。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蘭絨覺得快適的時候,於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便是這對於“死”的體感。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為人生的意義只在於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鐘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復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雲彌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著冰雹的秋雨。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的現象,可怕哉!

                        1929年秋作

阿難

  往年我妻曾經遭逢小產的苦難。在半夜裏,六寸長的小孩辭了母體而默默地出世了。醫生把他裹在紗布裏,托出來給我看,說著:
  “很端正的一個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來得早了一點!”我正在驚奇地從醫生手裏窺看的時候,這塊肉忽然動起來,胸部一跳,四肢同時一撐,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掙紮。我與醫生大家吃驚,屏息守視了良久,這塊肉不再跳動,後來漸漸發冷了。
  唉!這不是一塊肉,這是一個生靈,一個人。他是我的一個兒子,我要給他取名字:因為在前有阿寶、阿先、阿瞻、又他母親為他而受難,故名曰“阿難。”阿難的屍體給醫生拿去裝在防腐劑的玻璃瓶中;阿難的一跳印在我的心頭。
  阿難!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壽命何其短促?我與你的父子的情緣何其淺薄呢?
  然而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來,沒有甚麽大差異。數千萬光年中的七尺之軀,與無窮的浩劫中的數十年,叫做“人生”。自有生以來,這“人生”已被反覆了數千萬遍,都像曇花泡影地倏現倏滅,現在輪到我在反覆了。所以我即使活了百歲,在浩劫中與你的一跳沒有甚麽差異。今我嗟傷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阿難!我不再為你嗟傷,我反要贊美你的一生的天真與明慧。原來這個我,早已不是真的我了。人類所造作的世間的種種現象,迷塞了我的心眼,隱蔽了我的本性,使我對於擾攘奔逐的地球上的生活,漸漸習慣,視為人生的當然而恬不為怪。實則墮地時的我的本性,已經所喪無餘了。我嘗讀《西青散記》,對於史震林的自序中的這數語:“余初生時,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曰:生死也。教余別星,曰:孰箕鬥;別禽,曰:孰鳥鵲,識所始也。生以長,乍暗乍明乍有乍無者,漸不為異。間於紛紛混混之時,自提其神於太虛而俯之,覺明暗有無之乍乍者,微可悲也。”非常感動,為之掩卷悲傷,仰天太息。以前我常常贊美你的寶姊姊與瞻哥哥,說他們的兒童生活何等的天真、自然,他們的心眼何等的清白,明凈、為我所萬不敢望。然而他們哪裏比得上你,他們的視你,亦猶我的視他們。他們的生活雖說天真、自然,他們的眼雖說清白、明凈;然他們終究已經有了這世間的知識,受了這世界的種種誘惑,染了這世間的色彩,一層薄薄的霧障已經籠罩了他們的天真與明凈了。你的一生完全不著這世間的塵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凈的生命。世間的人,本來都有像你那樣的天真明凈的生命,一入人世,便如入了亂夢,得了狂疾,顛倒迷離,直到困頓疲斃,始倉皇地逃回生命的故鄉。這是何等昏昧的癡態!你的一生只有一跳,你在一秒間幹凈地了結你在人世間的一生,你墮地立刻解脫。正在中風狂走的我,更何敢企望你的天真與明慧呢?
  我以前看了你的寶姊姊瞻哥哥的天真爛漫的兒童生活,惋惜他們的黃金時代的將逝,常常作這樣的異想:“小孩子長到十歲左右無病地自己死去,豈不完成了極有意義與價值的一生呢?”但現在想想,所謂“兒童的天國”,“兒童的樂園”,其實貧乏而低小得很,只值得顛倒困疲的浮世苦者的艷羨而已,又何足掛齒?像你的以一跳了生死,絕不攖浮生之苦,不更好麽?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見一切的人生了。
  然而這仍是我的妄念。宇宙間人的生滅,猶如大海中的波濤的起伏。大波小波,無非海的變幻,無不歸元於海,世間一切現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顯示。阿難!你我的情緣並不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無所謂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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