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3)

中國人還愛玩玉石,這種經歷幾百年空氣侵蝕而微妙地凝結成微濁的寶石,其最深奧處含有談弱的光彩。中國人對此竟如此感受其魅力,這恐怕只有我們東方人才有這樣的愛好吧。這種寶石既無紅寶石綠寶石那樣的色彩,也無金剛鉆那麽耀眼的光澤,有什麽可愛呢?可是一看那暗淡的表層,就覺得這確是中國的寶石,而且歷史悠久的中國文明,好似凝結在那濃濃的朦朧之中,由此,對中國人喜愛其色澤和其物,是可以理解而頷首了。

近來由智利輸入許多水晶,與日本的相比較,智利水晶過於清澈。古代甲州產的一種水晶,透明中含有朦朧明暗之色,頗有莊重之感,稱之為入草水晶,其內含有不透明朗固體物質,這卻是我們最喜愛的水晶。水晶經中國人之手制成的乾隆玻璃,雖名之為玻璃,實則近似玉或瑪瑙。制造瑪瑙的技術,東方人早就知道,但總不如西方發達,而陶瓷制造技術的進步,無疑是與我們的國民性有關的。

我們不是一概厭惡閃光的器皿,比之鮮明清晰的顏色,我們還是愛好沈靜陰翳之色。天然的寶石也好,人造的也好,一定是使人聯想到時代印痕的具有暗濁光澤之物。

所謂時代的印痕,實際上就是手垢的痕跡。中國有“手澤”一詞,日本則有“習染”的說法,意思就是人手長年累月摩挲之處,自然地沁入油垢,這就是所謂時代的印痕吧。換言之,即是手垢。日本有“風雅就是寒”的說法,又有“風雅就是垢”的警句。

總之,我們所喜愛的“雅致”之中也有幾分不清潔不衛生的成分,這是不容否定的。

西方人要徹底清除汙垢,東方人卻要鄭重地保存而美化之,這樣不服輸的說法,也許正是因為我們愛好人間的汙垢、油煙、風雨斑駁的器皿,乃至想象中的那種色調和光澤,所以我們居住那樣的房屋,使用那樣的器皿,奇妙地感到心曠神怡。

因此我常常思索:我們的醫院,既然是治療日本病人的,那麽可不必用閃閃光亮的雪白的墻壁、手術服和醫療器械,而改用稍稍暗淡而柔和的東西,也許更適合我們的需要。

墻壁若是改為沙壁或其它,病人臥在室內地席上接受治療,擔憂與不安即能平靜下來。我們最討厭去牙科醫院,一則由於嫌惡那咯吱咯吱的聲響,二則看到那玻璃和過多的金屬制的閃光器械,難免引起恐懼。以前我極度神經衰弱時,聽到說有一位誇耀自己擁有最新設備的自美國歸來的牙醫生,不禁恐懼萬狀。相反,喜歡到開設於小城市內的落後的家庭手術室去就診。

話雖如此,真要使用舊式醫療器械,可能是有困難的,但近代醫術如果是在日本創始,則醫療設備、器械,可能會考慮到適應日本病人的需要與房屋建築相調和了。

這也是我們為了從外國引進而蒙受損失的一例。

①奉紙是一種較厚的高級日本紙,原料是桑科植物的纖維。

京都有一家名菜館叫“草鞋屋”。

以前店堂裏不裝電燈,以使用古色古香的蠟燭而著名。

可是今春我去這家久違了的名店,看到已用上了方形紙罩座燈式的電燈。

我問何時開始改換電燈的,回答說是去年就裝上了,因為許多來客抱怨蠟燭太暗,不得已改裝電燈;又說如果有的客人吩咐照舊時一樣,那也可點上蠟燭。我是特地以此為樂而來的,店家便取來了燭台。此時,我真感到日本漆器之美,只有將此物置於如此的朦朧微明之中,才能真正顯現其美。

“草鞋屋”的客廳是四張半席子大的小茶室,室內壁龕的柱子和天花板都閃爍著黑色光線,因之使用方形燈罩座燈式電燈,便會有幽暗之感。

如改用更暗淡的蠟燭,則在燭光搖曳的光影裏凝視菜肴與食具時,即會發現這些徐漆物仿佛具有沼澤那樣清澈深厚的光澤,帶有前所未有的魅力。我們的祖先發現了漆這種塗料,並且懂得愛好塗漆器具的色澤,這不是偶然的。

友人沙巴阿羅曾說:現在印度不受用陶器作膳具,大多使用漆器。我們則相反,如果不是茶道或其它儀式,則飯碗與湯盆之外,幾乎都用陶器,一提到漆器即視為庸俗、不雅致。

其原因之一,大概是由於采光與照明設備所造成的“光亮”之故。

事實上,可以說如果沒有“暗”這一條件,就不可能顯示漆器之美。現在制成了一種白漆,可是自古以來漆器只有黑色、茶色、紅色,而這些都是由幾重“暗”堆積而成,這也可以想象為在四周暗黑的包圍中必然會形成這種顏色。看到華麗泥金畫熠熠生輝的塗蠟首飾盒、小書櫥、棚架等,會感到多麽花哨刺目而心神不寧,甚至覺得俗不可耐,但這些器物的空白處若塗以深暗色,試以一縷燈光或燭光取代太陽光與電燈光,則花哨刺目的器具立即會變得深沈凝重。

古時工藝師在這些器具上塗以漆而描繪泥金畫時,一定在頭腦中想到這樣黝暗的居室及處在微弱燈光中的效果;奢侈地用上金色,也是考慮到要在那“暗”中浮現的情景與燈光反射的程度。

總之,觀賞泥金畫,在那光亮的場所是不可能立即洞觀其全貌的,必須在黝暗處觀賞其各部分時時、點點地放射底光的情景,其豪華絢麗的模樣,大半隱於“暗”之中,令人感到不能言喻的余情韻味;而且那種熠熠生輝的表層光澤,在暗處靜觀,只見燭光搖曳掩映;而在幽靜的居室觀賞,又覺得清風徐來,不由地誘人遐想。在那幽暗的居室內,若無漆器陳設,則燭光與燈光所幻化的光怪陸離的夢境、燈光搖曳的夜的脈搏,其魅力將如何地被抹殺殆盡啊!

這真宛如在席子上有幾道小川流滴,池水輕盈地在這邊那邊捕捉燈影,而纖細的涓涓流水在清夜的玉體上描繪泥金畫那樣,紡織著綾羅綢緞。

陶器雖也可用作食具,但陶器沒有漆器那樣陰翳深沈。陶器一拿上手,就感到重而冷,且傳熱快速,因之不宜盛熱的食物,而且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音響;而漆器則手感輕柔,且無可厭噪音。我最喜歡手執杯子時手掌所承受的飲料重量的感覺與微暖的溫度,有仿佛手抱初生的肥胖柔嫩的嬰兒時的快感;飲料用具現在仍用漆器,的確是有一定道理的。

陶器則不然,第一,陶器杯一揭開蓋子,杯中液體的質與色即一目了然,而漆器的妙處則在於揭開杯蓋,將杯子送到嘴邊時,才看到幽暗深奧的杯底處幾乎與杯子相同顏色的液體優遊閑靜地沈澱其中。

這一瞬間的感覺,如何地優閑愉悅啊!

人們雖不能明辯杯中“暗”裏有何物,但液汁順暢地在流動,可以從手感中體會;杯子邊緣滲透著些微水汽,由此感知溫暖的氣流正在湧升;這氣流帶來的馨香,在送入口中之前細細品味,即可隱約地預感到杯中物的異常美味。

這瞬間的心情,比之飲用淺白色器皿中所盛的西方化液汁,何啻天壤。可以說這是一種神秘的、富有禪味的心靈的享受。

我將湯碗放置桌上,湯豌仿拂發出細微的鳴聲沁入耳際。

我邊聽宛如遠處蟲鳴樣的細微音響,邊品嘗食物的滋味,總感到自己進入了三昧境界。精通茶道之士聽茶水鼎沸聲便聯想到山頂松風,而進入無我境界,我此時的思緒大概也與之相似吧。

有人認為日本菜肴,與其說是食物,不如說是觀賞物品,而我則以為不僅如此,且可視為冥想的對象。我以為這是在“暗”裏閃爍的燭光與漆器合奏出的無聲音樂起的作用。

漱石①先生在《旅宿》中讚美“羊羹”的顏色,那不也是冥想的光色嗎?玉一般半透明的朦朧的表層,仿佛其內部深處在吸取日光,如夢境般銜著微光;那種色調的深沈覆雜,西方點心絕不能與之比擬。奶油等物與之相比,那是如何的淺薄、單調。

但是羊羹放入塗漆果盤,在那朦朧、微暗的底部,其色澤也同樣會引起遐思冥想。人們口中含著冷凝潤滑的羊羹,會感覺到室內的黝暗仿佛變成了甜美的固體而在舌尖融化,實際上不是那麽鮮美的羊羹,此時也會令人覺得增添了異樣醇厚的美味。

總之,菜肴的顏色,任何國家都講究與盛器的色彩、墻壁的光澤相調和;特別是日本萊,在光亮的場所,用雪白的器皿盛裝,至少會減少一半食欲。例如我們每日早晨喝赤褐色醬湯,一想到場的顏色,就可知道這是古代在那微暗的房屋中研制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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